登首都各大报纸的头版,后来拿来一看,头版的位置竟大多让他的青梅竹马占全了,首都剧院的世界大学生艺术节,《叶卡捷琳娜大帝》多受好评,意外,李军阳是高兴的,童惜雨向来对艺术充满天赋,终于在共和国的首都大放异彩,目的也同样是抗灾。
几个月前刚分到陆则邦和李军阳班上的新兵,跟着两人鏖战冰雪之中,见李军阳性气刚烈却谈吐风趣,对人对事敢夸又敢骂,跟着这样的班副抗灾,乐趣反多于辛苦。
因此新兵们感到感触颇深,庆功宴上,也多多地灌了班副几杯,李军阳便全然不省人事了。喝酒好容易顶过去,得以回去睡觉,然而躺下不到一个钟点,酒气从胃里沿着食道冒到嘴里,痛苦得要命。不久便开始反胃,忍不住,爬起来吐了,正是寒冬,深更半夜更是阴气逼人,一面哇哇呕吐,一面那满身鸡皮疙瘩却起不了御寒的作用,身体仍是瑟瑟发抖。
后半夜便烧得厉害,体温攀升,烤得喉咙到鼻道的一段组织近乎焦灼,火烫火烫,犹如冒烟的毒龙,呼呼地向外出气。热气灼烧之时,便全然不晓得自己怎么了,只是昏迷着,只是感到浑身的筋骨都在不自主地膨胀,每个关节都在热气的动力下不停地颤动。
整个人就想在火上烤一般。
清晨的时候,李军阳的脑子宛如一团糨糊,觉得整个人都在迷离之中转悠,然而全身乏力,不晓得该如何有效地应对这种情况。
幸而,陆则邦向来有早起的习惯,但今天他不是自己醒来的,却是被李军阳的鼾声惊醒的。李军阳如此粗鲁地喘着气,陆则邦还是第一回碰上,在此之前,李军阳睡觉总是安安静静的,不会有丝毫的声响,陆则邦甚至曾开玩笑地说李军阳不像个爷们。一个当兵的,上床起床都像搞文化似的,文绉绉的,宛然一个还没出嫁的闺女。
好在侦察兵有观察细微的本事,关心不同寻常的物件。陆则邦还不至于无所顾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军阳今儿个像个爷们了,突然这么粗声喘气,定是件荒唐事儿。陆则邦顿感不对劲,便伸手去触了触李军阳的额头,一触,就像触了电似的:
妈的,都半死不活了。陆则邦不由得叫道。
他急忙喊醒了小广东和彪子,班上除了李军阳和陆则邦,只有他俩是老兵。军分区风气向来不错,不喜欺生,何况陆则邦是热心肠的班长,无疑要照顾新兵多睡会儿觉。
三个人,七手八脚的,将李军阳弄到卫生站去了。
李军阳想到此处,又随即想到了连长高相挺。今日早操没见他李军阳,高相挺一准骂骂咧咧地问:“九班的,李军阳呢?”至于怎么回复,让班上的那群小子咋说去吧。
反正,这会儿他李军阳在军分区卫生站,正舒服着呢。
白羽珍说:“我得去拿体温计来,给你量量。”
李军阳看着她出了门去,门口处,她遇到了一个人,两人谈着,李军阳听得出来,那人是军分区的后勤部长魏部长,是个矮胖的慈祥的老妇人。
魏部长道:“羽珍啊,这么早就来照看病人了。”哦,她叫白羽珍,李军阳终于想起来。
白羽珍说:“嗯,是李军阳,昨天刚来的。发烧,想是昨夜着了凉。”
魏部长的声音有了变味:“嗯,李军阳?”李军阳听不出魏部长说这仨字儿的语气。随后,她便进来了,白羽珍紧随其后。魏部长看看躺在床上的李军阳,便说:“哎哟,可真是你呀,李军阳,你怎么又进去啦?”话一完,白羽珍慌忙捂住偷偷笑起来。
哎呀,魏部长,这回可不是我想进去的,是班上的弟兄抬我来的。李军阳哭笑不得。
是不是抗灾抗累了,想着法儿偷懒?魏部长故意责怪道。
天地良心,我可从未这么想过。李军阳说。
怎么回事?发烧?魏部长问。
讲起来不怕您笑话,昨天的庆功宴上,喝酒,被兄弟们给灌了。一直吐到半夜,多半是那会儿着的凉。今儿一醒来,就在这儿了。李军阳说。
这些天你们可够辛苦的,盯着严寒,抗击雪灾,报纸,甭看都知道写的可全是赞颂你们的解放军战士的。魏部长说。
所以,得庆祝,昨天多喝了点。李军阳说。
好好养着吧,外面抗击风雪可是跟打仗似的,早点儿好了,还有得仗打。
我早好了,压根儿没事儿,今天就能去打仗。李军阳说。
别硬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烧着吧?
哦,我得去拿体温计。白羽珍这才记起,便急急跑出去。
知道不,前些天惜雨参加了一个话剧的演出。魏部长接着说。
晓得,白羽珍跟我讲过,报纸上不全是解放军,还有大学生。李军阳笑笑说。
新闻都传开了,惜雨的表演恰到好处,多受好评啊。
嗯,呵呵,这倒不错,可惜了我没见着。李军阳笑笑。
说你们当兵的,也不容易,过年了也不能回家去。
那倒也不全对。别人这般,我却不同。温州人老经商,天天在外头跑,早已习惯了远离故乡,看来还是有点儿道理,我的思乡病可发得不怎么厉害。李军阳很平静,他情愿掩饰他的思乡,而事实,魏部长提到惜雨的时候,他差不多要流泪了,他也想她。
魏部长幽然叹一口气,轻轻地说:“唉,想到你们两个呀,一个毕业,一个退役,明年就都走了,我还真有些个舍不得。”
李军阳说:“没准惜雨还要留校读研,我又被提干了了呢——”
那敢情最好!两个都留下来。魏部长笑了,而后这个老妇人又想起了什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惜雨若是真要走,你可一定要叫她再来瞧瞧我哟。”
李军阳点点头:“哦,我晓得。”
这让魏部长放宽了心,但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对他说:“军阳,前几天你在灾区打了那流氓,昨天军分区开会已经做出决定,认为你是防卫过当。”
李军阳很平静,点点头:“我认倒霉,魏部长。”这时,白羽珍拿着体温计进来了,听了这话忙说:“可是,魏部长……”
魏部长说:“虽然那个人也没出什么事,军分区也已跟各方弄妥了关系,给你了个警告处分。以后可要小心,见义勇为也要有个尺度。”
李军阳还是点点头:“我晓得了。”
向他传达完消息,魏部长又对白羽珍说:“羽珍,昨天军分区开会,卫生站的几个医生还点到了你的名儿,夸你,说你工作认真负责,是个好护士。”
啊,真的吗,太好了。白羽珍很高兴。
因此我们还考虑,等你毕业后,想收你来咱军分区做医护人员,你意下如何?
白羽珍犹豫着:“这个,这个嘛……”
当然,你不必现在回答,你还有时间来考虑,军分区一定会尊重你的决定。魏部长说得善解人意,后自称还有些事,先走了。
魏部长走好。两人同时说。
白羽珍给李军阳测体温,一边问着:“你为什么要把责任按到自己身上?”但是李军阳口中含着体温计,没答。好一会,白羽珍拿了李军阳嘴中的体温计,看着说:“三十八度。”
这可是个敏感数字,要换了是在非典时期,一个军分区都该被隔离了。李军阳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白羽珍轻轻地笑笑,然后又问。
李军阳沉默了很久,也想不出怎么回答,答案依旧糊涂:“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哎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也曾经是个学生吧。”他耸耸肩,随后转移话题:“诶,羽珍,惜雨介绍你来这,干的不错吧?”
还行吧。白羽珍点点头。
什么叫做还行?
就是可以啦,哈哈。白羽珍撅了撅嘴,笑出声来。
李军阳接着说:“其实,别看魏部长是搞后勤的,她很厉害的。咱这个军分区,后勤的范围可大着呢,除了军事任务,其他的全算,炊事、医疗、文艺都归魏部长管。”
这么说她还是个大官?白羽珍笑问道。
李军阳说:“那当然。所以我就觉得能来军分区当护士就很好,机会难得啊。中国人多,大学毕业约等于失业,年轻人的就业问题可真是个大问题……这个世道,七八百块钱一月的工作都有一堆硕士生抢着去干。况且咱军分区向来却你这样的医护人员,那些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家伙,哪里瞧得起部队啊,大医院去不了,也宁愿自己开个破诊所。”
白羽珍无奈地说:“哦……倒不是这样的,护理只是我的辅修专业,我想去当教师。”
李军阳笑起来:“教师和护士,教育和公益事业的两条美丽战线都有份,挺有能耐啊。”
这个算得什么,你们解放军保家卫国才了不起呢。
虽说是保家卫国,其实我觉得,士兵的生活也有些乏味。每一天都是操练、演习、吃饭、睡觉。就是最近来了这场雪灾,上级安排我们去抗灾,天天在外头跑,能挑战自我,多作些实在的事,这才有了些意思。李军阳一本正经地说。
嗯,我们大学生也要搞赈灾义演,现在正在准备。
是么?看来今年冬天各界的名堂都不少啊。
的确,的确,万众一心抗击风雪,我们共铸新的精神长城。
大半个早上,这个立志投身教育事业的白羽珍护士似乎很乐意,同李军阳这儿那儿地说着,而且还跟李军阳一起吃了点儿早餐。李军阳想起了童惜雨,他有些失落,很久很久,不曾见到她,心底里空荡荡的,白羽珍来了,军营终于又有了别样的活力。
李军阳今天的心情愉悦,心想这会儿发一回烧,竟有这档子的好处,真是恨不得天天躺这儿了,他开始感到这个大冬天的美好。
在军队服役近三年,李军阳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有规律却也显得有些单调的世界中。但士兵的日子永远不会在迷茫中渡过,他们是那么的有目的性,随时接到新的任务,随时服从命令履行职责,驻扎在京都,放眼全中国。
李军阳忽然有了一身的气力。
抗灾,抗灾,大学生都搞起了义演,士兵又怎能缩头?
这天下午,烧退了。
李军阳便下了决心,后半天就杀出去跟冷天气玩命。
回到连部,见班上没人,就晓得弟兄们又开赴灾区了。李军阳抱怨没赶上,于是又去找连长高相庭,但高相庭一见他,就厉声问道:“李军阳,你早上干什么去了?”
哎哟,连长,我病了。李军阳回答。
病了,怎么病的?高相挺接着问。
着,着凉了。李军阳说。
看来你班上那群小子说了真话,还没被你带坏。高相挺瞪圆了眼。
哎哟,这话就是冤枉我了,今儿没能出去,我也感到遗憾啊。
呵,小子,等着吧,只要春天不来,雪灾不去,咱就还有得战打,任务多得是。
高相挺的话寓意明显,李军阳很自然听出了些眉目,轻轻地一笑,凑近连长问道:“头儿,是不是又有新任务了?”
倒是有一个,运输任务。连长点点头说。
好啊,我们九班做了。李军阳马上兴奋起来。
谁说过要给你们啊,这可是个好差事。
哪儿这么悬乎,运点儿东西,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你就不懂了把——高相庭神秘地卖了个关子,“清华北大今年要的一些新教材明天就要抵达火车站,学校里雇佣的临时工都回家过年去了,再加上大冬天的,路况不好,更何况抗灾繁忙,所以要将这大批的教材从火车站运到校园十分困难。不过,北大的一个副校长与军分区司令有些私交,所以——”
所以就希望军队帮忙运书?
聪明啊小子,好差事吧,这些天咱军抗灾积极,深得市民好评。等将书运到了,清华北大的学生还要搞个欢迎仪式,以感谢军队大作贡献。高相庭笑起来。
好,连长,这事儿九班要干。
呵呵,昨天全连庆功大会,你们九班可是出尽了风头,好事全都让你们揽了去,你们不觉得过意不去,我还怕你们吃撑着呢。
好事不怕多,您要不让我去,明天我就自个儿带班到火车站接书去。
妈的,你要再敢擅自行动——
放心吧,连长,我干不出坏事儿来。李军阳笑着,带着狡黠的神色说。
回到战士宿舍,他安心地躺下,一回头便看到那本童惜雨托白羽珍给他的书。
他的青梅竹马,童惜雨自己的作品集,书名《水之季》。
童惜雨并非出身书香门第,而事实上,永强地面上也没有真正的这样的人家,虽然他的听阿妈讲舅舅林天有家曾算是,但因为倭寇,早早不读书,拿刀拿枪去保卫家乡了。永强人面海而居,自古得以过活的两件主要东西都来自大海,一样是盐,一样是海鲜。
长在鱼米之乡,孕育在江南禅宗之中,童惜雨身具特有的灵性。
刚上大四的时候,童惜雨要去实习,李军阳便将她介绍给军分区的后勤部长魏部长。因为魏部长原本就是搞文学出身,军区文艺团演小品话剧之类的时候,都是她写的剧本。然而一开始魏部长并不答应,说北大中文系的来这里,岂不屈才?李军阳好说歹说,况且童惜雨也十分乐意,魏部长才同意让她留下。
作为介绍人,当然得要有个合适的身份。
李军阳极不情愿称童惜雨为自己的表妹,就像童惜雨不肯承认李军阳这个表哥一样。也正如他们喜欢独树一帜,不稀罕随波逐流。现代年轻人都很有创意,情侣之间互以“表”字相称,表妹便是女友的意思,也不顾忌近亲结婚这一说法。无奈两人并不同姓,不能够自称是堂兄妹的关系朦混过去,只好说是表兄妹。
然而魏部长又问是姨表兄妹还是姑表兄妹,随意用来敷衍的谎言当然经不起如此细问。
这一问,李军阳差点儿无言以对,想了半天,又讲了半天,没讲明白。幸而童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