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杀害坐在街车里的人。后来他目睹了永难忘怀的一幕:一辆街车先是被迫击炮击中,紧接着又遭到狙击手攻击。街车燃烧了起来,浓浓的黑烟直冲天空。从那天以后街车便不再运行了。城里散落着许多街车车厢,空荡的外壳有些被拿来抵挡狙击手的炮火,有些则只是放着生锈。在契楠的心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在街车重新运行以前,战争都不算是结束。
如果他往西前进,在他右手边出了两个街口便是市场。如果救济中心没有提供任何食物,他多半只能被迫买市场上的天价物品。原先半美元或一德国马克,可兑换十块南斯拉夫第纳尔,但是在战争开始之后,一马克却价值一百万第纳尔。没能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把存款兑换成外币的人,几乎都立刻面临破产的命运。也许这也没那么重要,反正物价每个月都成倍数增长,即使有再多的钱也撑不了多久。上个月,契楠在黑市把家里的洗衣机卖了一百一十马克。既然没有电,洗衣机对他来说也是废物。上回他到市场时,一公斤的苹果要价五十马克,一公斤的马铃薯要二十马克。洋葱要十二马克、豆子要十八马克,三十马克可以买到三包烟。糖要六十马克、咖啡则要一百。战争爆发后,不论什么东西随随便便都涨了过二十多倍。一切都涨,只有收入没涨。契楠很怀疑自己在战争开始后赚的有没有超过一千马克?他家里还有几样东西能变卖,不过也不多了。
第二章 契楠(4)
然而某些人似乎就没有受到经济上的压力。他们开着奔驰车四处跑,体重也没有减,还随时都有物资来源,那些东西对多数人来讲,只存在战前的记忆里。契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有许多黑市食品都是经过机场底下的坑道走私进入萨拉热窝的。要通过那坑道,你得要认识在政府里有门路的人,虽然坑道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却几乎没有人可以通行。契楠怀疑那些开着跑车的人,就是靠着从坑道里走私的那些东西发的财。他不了解这些人怎么做得出来?他们怎么能从他这样又困又饿的人身上赚到钱?
但是他几乎无能为力。所以他只好忘掉市场,忘掉他空空如也的肚子,穿过环绕着主要旧城区的单行道。到了这一带,山脉到了谷底,地势变得平坦。他一辈子都在旧城区进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想起一些事,让他想起那些无法挽回的往事。他不晓得,当战争结束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每一栋建筑都重新建成过去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与朋友一起喝着咖啡,却不去想这场战争与发生过的一切。也许,他这样想,他会愿意一试。他知道自己不会放弃这样的希望。
施卓斯梅尔街是由两个建筑师合作设计的。一人设计东面,另一人负责西面。契楠还记得小时候在过完圣诞节后的那个星期,跟着父母亲来到这里参观新年街景。那时他穿着一件新外套,对自己的样子感到相当得意。他的母亲叫他帅哥,就连他那个一逮到机会就要挤兑他的姐姐也说他的外套很好看。他握着父亲的手沿着街道走,每隔一会儿便停下来欣赏街上的灯光,他的父亲对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把他当成大人一样。然而现在这条街道却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如果他继续往南,走到下个街口,路线就会接上先前走过的单行道的东路。这里是街车的主线,一路往东通到国家图书馆,在国家图书馆往北转弯往西走,接着在通往格拉巴察的弗班杰桥处回到原路。如果他继续向南走,他便会通过克穆里雅桥,跨越米丽亚茨卡河。要到酿酒厂一定得过河,但是即使克穆里雅桥是从他家到河对岸最近的一座,他还是最不想走这条路线。这座桥经过炮火轰击,只剩下桥身的钢铁骨架。他是可以小心翼翼地走过桥的钢架,但是身上背着瓶瓶罐罐是很难做到的,就算是空瓶罐也一样,何况他还会因此而成为山丘上那些人的射击目标。
契楠挨着建筑物走着,然后转向东,从普林西普桥渡河。这座桥也同样暴露在南方那些山丘的视线中,只是桥的样子比较完整,他可以快速通过。他经过了曾经风光一时的欧洲大饭店。过去五百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是旅馆。上一回这里遭受摧毁,已是约摸一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这个旅馆的名字叫“岩石旅店”。当年旅店附近一座商用库房着了火,火势很快蔓延到了旅店。军方在旅店里存放了大批桶装甲醇。有一部分桶装甲醇爆炸,大火往西延烧,几乎波及了整个旧城区。消防员把没起火的桶往米丽亚茨卡河里倒空,却没想到到甲醇比水轻,所以当消防员从河里抽水灭火时,他们抽到的不是水,而是火。等他们明白自己铸下大错时,早就为时已晚,整座城几乎都被大火吞噬了。直到现在,契楠也还能看见史称“巨火”的这场火灾停止蔓延的地方,就在老旧土耳其式建筑与新颖的奥匈式建筑的交接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契楠(5)
契楠心里想到的其实不是失火的那个夜晚,而是大火过后隔日的光景,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今日所见的相同?至少,“巨火”很快便被扑灭了。而他却不知道,今天会是一切的结束,或只是个开始?他不知道战争如果真的结束了,到那时这座城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又如何能够再次重建一切?那些破坏这座城市的人会不会加入重建的队伍?是不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再把它破坏,又重建这座城市?或是说,大家都相信这种重建计划将会是最后一次?从现在起,一切都会永久持续下去吗?虽然他对这个问题所牵涉到的细节也不甚了解,但他相信,参与城市重建的人,他们的性格会比那些破坏者的性格更重要。山丘上那些人是邪恶的,这点毋庸置疑。然而如果一座城是由一些性格上有疑虑的人所重建,这座城会是怎样的风貌?他想到那些开着拉货车子的人,用几公斤的马铃薯与洋葱换走了他的洗衣机。如果重建的时刻来临了,这些人不该是让萨拉热窝重生的人。
他就快来到普林西普桥了。这座桥以前叫“拉丁桥”,此地是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刺客普林西普就是在这里刺杀哈布斯堡王储与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当年行刺的地方就刻着普林西普的脚印。现在那脚印不见了,有可能遭破坏了,也可能被偷了。弗朗茨?费迪南德大公死之前,对妻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死,为我们的孩子活下去。”大公原本不该出现在那里,但他坚持要到医院去,探视先前在一场暗杀他的攻击行动中遭到波及的受害者。普林西普那天本来已放弃他的任务,当大公的车出现时,他正在用餐,然后他走上街道,开了两枪。契楠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学校安排他们参观记录这次暗杀事件的小小博物馆,那博物馆现在也已遭破坏。想到过去一个世纪以来,萨拉热窝总让世人联想到谋杀,契楠一直感觉有些羞耻。他不晓得现在,当数以千计的人都遭屠杀之后,世人又要怎样看待这座城市?他想,也许世人压根儿不愿想到这座城市。
正当他要往南朝着那座桥走过去时,有个男人从街角向着他跑了过来。那男人总算安全地来到建筑的背后,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瘫坐在地上。他指着桥的方向说:“有狙击手,他们正沿着河左岸开火。”
“我正打算去酿酒厂。”契楠一边说,一边帮忙将男人扶起。
“你最好走希和奇哈捷桥。”
契楠愣了一下。希和奇哈捷桥是横跨米丽亚茨卡河的桥梁中,最东边的一座桥。若要过那座桥,势必绕上一大圈,距离将近是原路程的一倍。现在他离酿酒厂都还有一公里半的路要走,若是绕道,还要再多走上两公里。“你确定吗?”他问
那男人耸耸肩:“你说呢?那狙击手技术大概不够好,没打中我。”
附近传来炮火声,也许就落在河对岸,让契楠瞬间打消了冒险过桥的念头。步枪声响起,又一发子弹着了地。契楠开始感到惊慌,于是他试着做了几次深呼吸。此刻他感到口干舌燥。
“没关系。”那男人说。“他们打不到这里。”契楠知道这不是事实。然而听到这句话,加上此刻自己并不是被狙击的目标,的确让他心里感觉好过了些。炮火似乎渐渐地移向远方,至少没有愈来愈近。
毋庸置疑,他现在不得不要绕远路。他祝福那人好运,回头往北走了约摸五十公尺,确定自己远离了山丘上那些人的射程。来到“甜点街角”时,他转向东走,这一带在上个世纪初开设了许多糕点店,地名也因此而来。这些店就在旧城区东、西方建筑的连接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契楠(6)
当他进入巴许洽煦亚的旧土耳其区时,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犯罪的现场。自从图书馆被烧毁后,他便不曾来到这地方,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他却能感受到图书馆就在附近。因为某些原因,在这一街区,那些四处散落的屋瓦与砖块的碎片,比起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让他感到不安。街上只有零星人影,在一条小巷子内,他看见了一群贩卖金属杂货的锡铁匠在做生意。这些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把子弹、炮弹壳这些东西做成笔、盘等等各式各样可以卖钱的东西。其中一个铁匠做了个可以烧柴火的铁炉,虽然契楠知道他所有的钱还买不起那东西,他还是想知道那铁匠想卖多少钱。
几乎没有人居住在巴许洽煦亚这一带。过去五百年间,此处都是城里市集的所在地,街道也依着生意的种类来规划。不过最近几年,这严格的规矩因为出现了愈来愈多针对游客做生意的商家而稍有改变。如今游客没了,这些店只能关门大吉。在它的北边是鸽子广场,那里有个形状像是凉亭的公共饮泉,很多人都喜欢约在那里见面,至少以前是如此。饮泉的位置不偏不倚地就在大型广场的中央,结果现在反倒成了最糟的现身地点。只有鸽子才会大胆到,或是说,笨到在饮泉底下*。
契楠尽量贴着建筑物前进,通过鸽子广场。他听见其中一只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其他的都振翅飞走了。咕咕叫的鸽子朝着他飞来,似乎被某种重力牵引着。契楠停了下来,感到困惑,他看着鸽子消失在眼前一道门廊的凹处。鸽子的叫声突然停止,几秒后,从门廊的凹处飞出来一块面包。他往前看去,看见面包上面绑着东西。慢慢地,鸽群飞了回来,当其中一只鸽朝着面包而去时,他看懂是怎么回事了,有人正在捕鸽。
他往前走了几步,往门廊的凹处看去。里面有个老人手中握着一根短短的钓竿,神情专注地望着广场与他那片面包。那人看着契楠,轻轻地挥了挥手,要他别碰到钓线。
“今天钓到多少?”契楠这么问,压低了声音以免惊吓到鸽群。
“上钩的不少。”对方这样说,眼睛盯着一只看着面包的灰色鸽子,
“眼下钓鱼要不要执照啊?”他带着微笑问,好让那人了解这是句玩笑话。
那人看着他,似乎要确定他是不是具有什么官方身份。终于他回以一笑:“当然啰。你钓鱼要有执照,连钓竿也要执照。”
“执照要去哪办啊?”
那人指着山上:“到上面去办吧!直直往上走你就会看见办公室。”
此时有鸽子靠近,看来似乎有些迟疑,另一只鸽子正从后面接近,所以它不能再犹疑不决了。鸽子朝着面包走来。
“执照费贵不贵?”契楠问道。
那人摇摇头:“不贵,只是排队的人很多。要等上一阵子。”
那灰色的鸽子赶在对手的前面,向面包扑去。它一口把面包全吞了下去,一时之间还平安无事。鸽子看来似乎颇为快活。它弄到了一小顿饭,生活对它来说可真是美好。当老人开始收线时,鸽子从体内被猛烈一扯,发出了尖锐的叫声。鸽子试着要飞走,但那人把线使劲一拉,把它拉回到地面上。
“有些鸽子想飞走,有些就不会。”他说。“我搞不懂为什么有这种差别。”
他将挣扎着的鸽子一口气拉了进去,拉到够近时,他伸出手抓住。鸽子不知为何停止了挣扎,也许是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那人一手握住鸽子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它的脖子扭断了。接着他将鸽子的身体切成块,放在身旁的一个袋子里。那人站了起来。
“要收工了吗?”契楠问。
老人点点头:“我已经抓了六只,我公寓里每个人各有一只。我只抓我需要的分量。只要我不贪心,说不定明天它们还会在这里。”
“祝你好运。”契楠说。
“也祝你好运,先生。”那人拾起他的袋子与钓竿,走向广场,往北朝着弗拉尼克走去。
那人离开后,契楠独自待在那里许久。虽然除了鱼以外,他从未杀害过动物,但宰杀动物的念头并不会特别让他不安。但他现在无法不去比较自己与鸽子的处境。他想,也许山丘上的那些人只是在慢慢地屠杀他们,一次杀一点,这样明天还有人可杀。
第二章 若矢(1)
这间办公室属于若矢的小队队长所有,实在没几样东西可看。小小的房间只放了张书桌和三把椅子。窗户被木板盖住,一张脏兮兮的地毯铺在严重磨损的木地板上。室内仅有一只靠发电机供电的灯泡照明,她能听见从另一间房间里传来发电机轧轧作响的声音。灯泡连着一条电线悬在房间中央的书桌上方,她要是直视这灯泡,接下来十分钟,她的眼前就会有只闪闪发光的灯泡影响她的视力。她不晓得,这灯光摆在这样一个碍眼的地方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有某种威吓作用?或只是单纯的设计不良?依她过去的经验,军方最出名的就是善于威吓,以及毫无品味。
“他们观察你一阵子了。”指挥官站在她身后,把手摆在若矢的肩膀上这样说,一副要她放心的模样。若矢在想,他是不是在说那天早上她被狙击手追击的事?她还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却感受到肩膀上那只带着善意的手,变得富有敌意。她克制着一股冲动,她想把指挥官的手甩开,从坚硬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