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占星术士將手中装有金币的袋子放在温斯特的床头。“我向军部替你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
本来他是想要把温斯特弄回实验室去工作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无法开口,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或许以后该让温斯特多做些小松饼,老占星术士心想。
温斯特回家的那天下着雨,从飞艇渡口到小镇的道路泥泞不堪。
冬日的雨最可恶,既没有夏季豪雨的畅快,也没有春雨的轻柔,只有比雪更为沉重的阴沉湿冷。
像所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一样,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蹒跚着机械地在泥地里迈步。本来只要花上半天,甚至快步追赶老占星术士时不到三个钟点的旅程,她整整走了一天。温斯特本能找到其他更为便捷的方式,比如搭乘一辆短途马车,可她没有这样做。右腿的伤口里进了水,膨胀开来,死死地卡住了下面的金属支架,疲惫的归乡者开始还能感到疼痛,可是不久之后就只有冰冷的麻木感,是借此来惩罚自己么?温斯特也不知道。
将近夜里十点的时候,她终于到达了镇子。镇子如同离开前一样,狭小凌乱,路上铺着特地避免马车打滑的碎木屑,更显得肮脏。墙角下泥渍斑斑,街灯以一种毫无光泽的灰白亮着。
她疲惫不堪,浑身湿透,军大衣像灌满了水银一样沉重。温斯特不愿打扰或许早已睡下的母亲,亦或者出于对“舅舅”等亲戚的反感,她决定今晚先在镇上的旅社休息一晚。
又或者她只是单纯地害怕再见到艾米莉。很多归乡的旅人想必有和她一样的感觉,他们会一连好几天在家门外徘徊,直到自己鼓起勇气来,或者落荒而逃。
旅社老板亦未认出她来。
最近前来住宿的军人逐渐增多,大部分都如温斯特一样,疲倦,沉默,带着简单的行李和锐利的眼神。旅社老板知道招待这些人最好的方法,是大厅熊熊的炉火。如果对方还能够大方一点,则再送上热水和面包,这些便很是足够。
大厅壁炉的右侧有一小块没有足够光线的空隙,旅客们都不自觉地将其避开。付了半个银币,吃了一点干面包,將大衣脱下来挂在椅背上晾干,温斯特坐在其中觉得比在别处安心,几乎在炉火温暖的热浪中睡着了。
旅店外的雨声似乎逐渐停了,朦胧中,温斯特听到旅社老板和几个本地人在吧台前打牌聊天。
“想到老爷三个月前还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打牌,就有些伤心。”
“是啊,谁会想到那群王八羔子会偷袭南安弥尔顿呢。”
“听说那仗打地挺惨的。我们死了很多人。”
“嗨,不过他们不是又灰溜溜地回去了么?!”
有人又叹了口气。
“说来也是命数吧。老爷去年一直身体不太好,本来和小姐一起去王都就是打算去看看厨娘家的那个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有传言说她是老爷的私生女。到了王都才知道那孩子的军队调到南安弥尔顿去修整了,若不是着急地跟着去,怎么会出这事。”
“是呀,温斯特那孩子也好久没消息了。镇里好不容易出了占星术士,也没见她回来过瞧瞧。”
“这一打仗谁知道是生是死阿。嗨,不过艾米莉小姐可就够惨了。”
“她一个女孩子,这么多事也挑不起来吧。”
“这次不是多亏格林方斯子爵帮忙,据说他的儿子是艾米莉小姐在王都的同学,那小子以我看似乎是对我们小姐有点意思。”
炉火忽然闪耀了一下,旅店老板注意到,有块木材受了点潮,在焚烧时爆裂开来。
而坐在炉脚边阴影里的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店内木质楼梯上有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这样响过。
年轻人在第二天一早就结账就走了,旅店的老板早就把她的面容和其他无数个士兵的面容混在一起,不到一刻钟就再也想不起曾经有过这样的访客。將昨天的账做好,旅店老板拿着梯子出门,昨晚的雨很大,將房檐有些冲垮了,他必须要在下一个雨天把这个重新修好。
艾米莉穿着呢子大衣,长发束在身后,背着包从街上慢吞吞地走过。“早,威廉大叔!”
旅店老板拿下他的软帽,朝艾米莉鞠了一躬:“早上好,我的小姐。”艾米莉看上去似乎没有睡好,还眯着眼睛,有点无精打采。
“这屋檐早就该修了,我让艾瑞丝给您提点沥青来。”艾米莉搔搔脸蛋,举头望望屋檐。“要不下次再下雨,整个房顶就该塌下来了。给我来一杯咖啡。”
她走到昨天温斯特坐下的椅子,面朝着火炉坐好。旅店老板娘给她端上了一杯咖啡,一碟早上特别为付有两个银币的有钱房客准备的培根煎蛋。艾米莉托着盘子狼吞虎咽地吃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您昨晚出门了?最近很累吧?!”老板娘威廉太太说。
“啊,全是烦心事。”艾米莉摆摆手回答,她盘起腿坐在椅子上,吹着咖啡:“老头子走了,留下这一大堆摊子给我。无聊地很。”她轻声嘟哝一句,又喝了一口:“自己走得倒是轻松。”
“那赶快找个先生结婚吧。”威廉太太微笑起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方便多了。”
“谁知道呢。”艾米莉说。“找个爸爸这样的,还不如一辈子单身。”
仿佛是怕威廉太太继续唠叨,艾米莉一口喝完了咖啡,跳了起来,口里嚷着多谢,就从旅店里跑掉了。
艾米莉一口气跑到河湾边的小山上,把背包放下。“真是可怕啊,以后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去威廉大叔家吃饭了。”带上护目境,她自言自语道:“虽然咖啡是真的不错啦。”
將背包里的金属支架拼装起来,然后把小型反应器扣在自己的身上,艾米莉调整了一下金属支架上的操作杆,又检察了进气口和燃料罐,“起飞!”少女对自己喊道,她搓搓有些发干的脸颊。“今天也要有好心情!”
洁白的双翼从金属支架里弹出,迎着风展开,小型反应器一下子开始轰鸣,冬季被压在新雪下的青草,如今才刚露了头,反应器激起的气流在湿润的青草地上划下两条很深的痕迹。微风托住了她。然后,冬春相交,由海面飘过来温暖的风將她围了起来。
不到半分钟,艾米莉已经乘着气流向南飞出了一公里。
听到轻微地轰鸣声,坐在运送干草的马车上的温斯特从手稿间抬起了头。雨后的空气浸润着她的全身,南风扑面,她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在湛蓝的长空中缓缓掠过。中间有点红黑色的花纹,倒像艾米莉喜爱的那条红黑相间的围巾。
“这是什么?”
“不知道。”车夫头也不回地说。“常常见到。或许是军部在实验什么东西吧,我们最好啥也别管。”
☆、第 6 章
艾米莉在空中随着气流缓慢地爬升,突破云幔。雾气將她的护目镜打湿,日光照耀,有着像牛乳般润泽白色融合浅橙深红,都交叠着铺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海洋上。青色的高空在她的头顶上张成一道帐幕。
她终于寻找到了一股较冷的气流,气流带着她折向西北角,艾米莉估算距离,约有十五公里,便穿入云隙,盘旋了好一会,驶入一道偏西的气流,徐徐下降。当最后一丝由云层组成的水汽散开,蔚蓝无边的大海像东方的卷轴画一般,在她面前“呼啦”一下展开,随即艾米莉收缩双翼,调整角度,那粼粼的碧波陡然之间近在眼前。
就当她要坠入海中之时,忽然海水涌动,波涛翻滚,巨大的刚甲从水中站立而起。艾米莉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停在钢甲的肩头。如果说北冕已经是钢甲中体型巨大的,那么这架钢甲的体积几乎有北冕的二十倍。
“嗨,海克利斯。早”艾米莉朝钢甲打了个招呼,將金属支架和飞行翼收入背包,灵巧地翻入驾驶舱。“今天状态如何?”
海水像瀑布一般,从钢甲上涌落,海风將钢甲上剩余的水渍风干。
她打开控制台,检查状态,腿上的线路有一处因为昨天晚上的弹片擦伤,还显示着不稳定的红色。艾米莉昨天只匆匆处理,今天应该要仔细检修一下,她在心中默记。少女操纵装甲,踏破波浪,一大群海鸥在海克利斯的肩膀处鸣叫盘旋,啄食被钢甲的双脚在海中搅散而跃出海面的鱼群。她们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岛上,岛上四处没有沙滩,只有悬崖,船只无法靠岸。少女的秘密工厂,就隐蔽在一处悬崖之后的溶洞里。
拂过长长的藤蔓,將海克利斯停在脚手架上,少女一边从巨大的钢甲身上爬下,搬来工具箱,带上遮光镜,拿出了气焊喷口,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临近傍晚的时候,少女随手將手套和气焊丢在地上,坐在溶洞旁边吃她心爱的焦糖布丁。
忽然,洞内响起了一阵短促的蜂鸣声。海克里斯肩部的警灯亦闪烁起来,艾米莉懊恼地把剩下的布丁一股脑地塞到嘴巴里。“海克利斯,他们不会又来了吧!”海克利斯挣脱了脚手架,將手掌放在少女面前。艾米翻上手掌,又从手掌上跳入驾驶舱。“谢谢。”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艾米莉嚷着说,烦躁地揉揉鼻子: “都怪爷爷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
显示屏上亮起三这个数字。
“有完没完。”將头发盘起来带上头盔,艾米莉敲敲钢甲,说:“出发,海克利斯,这次可不能像昨天一样,非把他们都扯烂给点教训不可。”
海克利斯离开溶洞,步入大海。
不远的空中,低沉地震动着的尖啸传来,这种比蜂鸣更低的却频率更高的“嗡嗡”声,如果温斯特在场,她就会听出这就是当时空袭北安弥尔勒的航空器发动机发出来的声音。
大量的气球携带着炸弹朝她扑来。
第一批到达气球降低高度,打开悬挂的吊舱开始向下投掷炸弹,炸弹覆盖了大片的水域,落在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艾米莉却仿佛已经见怪不怪,操纵着海克利斯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奔跑起来,火红色的弹幕倾泻在它的四周,越过第一批气球封锁的海域。
巨大的钢甲忽然停了下来,展臂取取下了背部的盾牌。它转身將盾牌往身后空中平掷过去,空中被它扫中的目标纷纷化作了橙色的光团,就在巨盾飞出的瞬间,海克利斯身上的发射架打开,连同假设在海岸和小岛上的发射架,一七十五颗火箭次第升空,在碧波的上空交织成一条绵密的橙色火网,后面的几波空袭气球撞上了这张大网,一瞬间长达数公里的海面上爆炸的光团,仿佛延绵火蛇一般要将整个西天的云层烧毁吞噬。依靠极高的灵活性和准确度,海克利斯肩头的两架128毫米双联高炮,依靠极高的灵活性和准确度,海克利斯肩头的两架128毫米双联高炮,以近乎普通高射炮的三倍的射速——每分钟近200发的出弹量,使剩余的气球化作了灰烬。
在远处的一艘驱逐舰上观测战况的毕维斯大副惊恐地发现,在硝烟散尽之后,巨大的海克利斯也失去了踪影,仿佛和硝烟一样在海风中消散了。突然之间,舰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居然被什么东西抬离了海面!
“都给我出来!”
大副听到有人在怒吼,整艘驱逐舰的舰体居然一下子被抬离到离水面五六米地方。不但如此,他还发现舰首在缓缓地上扬,好像是顽皮的小孩將玩具汽船捏在手中。这小孩子似乎还想要尝试汽船的坚固性,正试图將船体对折起来。
怎么可能!毕维斯惊慌地想,但是已经已经来不及通知在舰首休息室的船长了。他按下警报,冲到通讯口,对着全舰大喊:“我是大副,全体人员,立刻弃舰。”
船首上扬的越发厉害,大副已经听到钢铁扭曲后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唧声,还有尖叫声,锅炉爆炸声,电流短路时轻微的滋滋声,烟火和橡胶的糊味立刻冒了出来,他重复着弃船的指令,直到船头已经倾斜到立不住脚的地步,大副抓住了船舵的操纵台,才勉强让自己不立刻摔下去。
终于,在连续不断钢铁扭曲碰撞的撞击声后,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的声,一整艘巡洋舰居然被一个钢甲折成了两半。
舰船的碎片被挥了出去,一块撞到了一艘护卫舰上,另一块则扎进了水里。
就在舰首入水的那一霎那,大副挣扎着从舰桥破碎的玻璃间游出,浮上水面,水面上巨大的爆炸,又迫使他再次潜入海中,他透过海水,看到巨大的火焰从水面上向四周扩散,钢片,木板,杂物,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在他的身边透过水面飞速坠向海底。
钢铁的巨甲取下巨盾,随手碾碎了最后一艘护卫舰的炮台,他们却连一点伤痕也没有在巨甲身上留下。
自从和帝国开战以来,毕维斯从未向这刻般绝望过,他在水中呆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他不知道,直到肺中的气体被燃烧殆尽,才浮出了水面。
据说有人会在死亡之前想到亲人,妻子,孩子,毕维斯的脑中却一片空白,海水冰冷,让人无法思考。
然而,巨甲接下来什么也没做,它就静静地站在离最后一艘护卫舰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看着护卫舰放下小艇,收容他们这些残兵败卒,看着毕维斯被一个水兵拉上皮艇,又静静地等着护卫舰载满伤员缓慢地离开。
大副和其他落水者拥挤地坐在甲板上,在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直到落霞漫天,钢甲巨人消失成暮色和大洋中的一个小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运送完干草的大叔,从飞艇渡口运了一批煤炭回到镇上,看到镇外山野中在夜色里匆匆行走的艾米莉。“小姐。”大叔停下了马车,脱下帽子向她致意。“您要是不嫌脏,我就载您一程。”
艾米莉不嫌弃地坐到马车上,她的衣服上沾满了汗渍和油污,说不定连马车的座椅都比她的衣服干净,她疲惫不堪,连劳作了一天的小马,和她比起来都显得神采奕奕。
大叔点燃车前的煤油灯,和气地朝着艾米莉笑了。“小姐,又在外面玩了一天?”
“是啊,”艾米莉顺手摘下路边草从中的草叶咬在口中。“有几个小朋友不听话,要来偷我家的苹果,教训了他们一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