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子抚摩着荷包上那个金绣的“缘”字,想着姐说过的“没缘”的话,“没缘”是不是合着大椽的“椽”字?姐说过,那个男人,她迟早会知道。如今换姐已经死了十多个年头了,那个男人依旧藏头露尾——换姐的坟上不止一次地留下过他的痕迹:星星点点的纸灰,甚至姐和他待过的那片树林子里也留下过。
鹅卵石上的缕缕血迹清晰可见,换姐是搭上了一条命,剖出了一颗心!姐死得凄惨,死得不甘心。如果那个男人就是椽子呢?
那个猫大一点的孩子,婷子总担心她活不下来,每次黑嫂回娘家都不忘叫她带回个信。那孩子一天天地活下来,尽管活得凄苦,残汤剩饭,瞎狗癞猫一般,却也活到了今天。
想起换姐的嘱托,婷子去央求黑嫂,叫她帮忙见见缘子。黑嫂起劲地摇手:“那可不成,这事嫂子不能帮你。要去你自个去,把我扯进去,王拐子两口子知道了会堵住我娘家门口骂三天!你是不知道,我怕你上火就没敢说给你听!你心里是想帮她可恰恰你就害了她!我说婷子,不是嫂子说你,那孩子如今都成人了,猫大的年纪都饿死,如今日子好过,王家也不缺她那口饭,你还操她的心干什么,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多想想自己的事,什么时候把你跟囤子的事办了,那才叫正事!”
黑嫂往回走,看见婷子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又走回来:“要不,我叫她到坟上去,你去那儿见她!”
黑嫂回家便对丈夫说起这事:“她叫我把那孩子带出来见她,你说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她是不知道,上回给那孩子捎的零嘴叫王拐子老婆给翻了出来,把缘子打了个半死,那闺女咬了牙不承认,硬说是自己偷钱买的,拐子老婆满大街吆喝缘子是贼,可她见了我还指桑骂槐地念秧,噎得我都出不来气!这事我就没敢说给她听,我怕她性子起来再跑到河西去找王拐子,你说我在中间成啥了?日后我那娘家还能回吗?”
黑嫂没看见,丈夫的眼睛发红,低了头一声不吭地出门去。椽子进了河边树林,双膝跪地仰了脸朝天,泪水肆溢。他无数次地听见碎嘴的老婆带回的缘子的消息。那孩子从小就跟着后娘背孩子,挨饿受冻,无数的打骂。椽子每次都心碎难忍。堂堂汉子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倍受欺凌饱尝辛酸,他巴不能立刻站出来将那孩子领回身边,却每一次走上桥头就气馁。他感激婷子的侠义心肠,望自形惭。那是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温暖和关爱,他除了祈祷,只有感激。
于是婷子便在换姐的坟上见到了换姐的闺女。缘子骨瘦如材,穿着一身吊角的裤褂,站在枯草中瑟瑟地抖,大睁了两眼怯怯地看着婷子。
“缘子?是缘子吧?我是小姨,你娘的亲姊妹!”
缘子便扑进她的怀里。虽然没有见过面,可她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个小姨惦记着她,每次黑嫂的声音从墙头外传进来,她就知道小姨又给她捎来了好吃的。
娘儿俩坐在坟前,摆了祭品,点了火纸,看着它化为灰烬。
“缘子,换姐没白生你一场,知道给你娘上坟了……姨知道王家待你不好,自打你生到这世上,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姨早就想见你,可是不敢去河西,怕王家知道了会打你……”
“小姨……”缘子扒在婷子怀里嘤嘤地哭。
“别哭了缘子,想跟小姨走吗?”
缘子抬头看她,嘴唇翕动:“……去哪儿?”
“小姨家。”
“那,还回王家吗?”
“不回了!姨把你接出来就不回了!”
缘子即刻就站起来。
“缘子,你得先回去。过两天姨就去河西接你。”
缘子依依不舍地同小姨分手,背了草篓子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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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子去了河西。拐子老婆两只眼珠子盯在她是脸上骨碌碌转:“你来要缘子?你现在来要她了?你姐死那会你怎么不要?她成人了是不?能使唤了?我把她拉扯成人了!”
“你把她拉扯成人了?你是怎么拉扯她的?猪食狗剩你把她榨干了!”
拐子老婆两手叉腰:“挑刺来了?挑刺还轮到你?猪食狗剩我也把她养成了人!她生在老王家长在老王家,吃在老王家穿在老王家,没有老王家就没她这条小命!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也是当闺女过来的,过了门才知道家里还留着这么个野种!你是她亲姨,当初怎么不抱了她家去?哼,现在来说话了,我使唤她那是轮得上!你想使唤只怕还得出个价!”
婷子狠狠地看着她:“说!你要多少?”
“呵!老庚家如今也成了气候,不是当初卖闺女的时候了?”
“你闲屁少放!”
“你真要买她?这我还得好好算算!”拐子老婆掰了半天的指头回过头来:“你听好了,这孩子的吃穿用度,一天打十块,一个月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掐头去尾算十年,十年就是三万六。如今她能使唤了,嫁人之前起码能给我干十年的活!这三万六就得打几个滚吧?还有这十年的名声费,就因为这么个野种,王拐子在这河东河西可是没人不知!喏,不给你要多!”拐子老婆两个十指交叉:“十万!”
婷子气得呼呼喘:“我要是给你二十万连你自己的王八羔子都得卖吧!你也甭给我打折扣,留着她在你家多打几个滚!”婷子转身要走,缘子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出不起吧?我就知道你出不起!你老庚家如今值钱的也就剩了你一个,要买她也得先卖了你自己不是!你就是不来我也有心要打发了她,去去这屋里的晦气!自打我过门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看在你是她亲姨的份上,我也不想打发给别人。就算我积德:八万!”
婷子依旧朝门外走:“你抬举我了,我自己还没值上这八万呢!”
“六万!不图发就图个顺,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两万!多一个子儿也没有!”
“丧良心呢你!我留着她嫁人也能候着两万块的财礼钱呢!”
“那你就留着她嫁人!我告诉你,你只能留着她嫁人,敢把她卖了我就打发你进班房!”
“你、回来!五万!我早听说你找下个有钱的主,没底气你也不敢来踏我的门槛子!你看着办!”拐子老婆昂首走进屋去。
拐子老婆的话说准了,筹钱的道只有一条,就是从囤子他哥的腰包里掏。他们两人跟着囤子哥打工,要打发囤子倒插门牛家掏几万块钱没问题,只是眼下手里头紧,囤子哥的钱也是刚刚结清了得月斋的楼钱。椽子老婆又出了名的抠搜,她一天到晚张罗要囤子结婚,就是不肯往外掏钱。更何况,这钱是要花在缘子的身上,慢说黑嫂,就是囤子知道也不肯。可如果换姐的男人就是椽子呢?自打见了缘子婷子越来越信了,缘子的眉眼随的不是换姐,却是像极可椽子!这也促使了婷子越发急切地想要把她带回来。她不能再让缘子在王家当一个野种,一天都不能!
婷子进了牛家,椽子老婆正在井台上洗衣服,见婷子进来就冲楼上喊:“囤子,婷子来了!”又转脸对婷子说:“你不来,他就没精神,下了灶就知道死睡!”
囤子扒拉着眼皮下来。
“婷子,该办事了,别老吊着囤子吃不香睡不着的!”
“事儿还不好办?嫂子你给囤子置好新房我就嫁!”
黑嫂止了手,听出婷子的话外音:“哎,婷子,给黑嫂说笑话是不?你可没打算往我们家里嫁!不然,我会到这时不给你们张罗?”
“我爹不乐意我跟囤子好,不乐意我往门里招女婿。他挡得了我娶挡不了我嫁不是?我也想通了,隔着这一步半步的,娶进来嫁出去都一样!”
“我说婷子,甭拿你爹做幌子!就凭你爹那半条命,他能挡得了你?你跟囤子的事谁人不晓?你这么说变就变存的啥心思?该不是娶了囤子又觉得亏?”
“说到吃亏不吃亏那还不是明摆着?早晚我娘那边的还都是我的!我若是过来,嫂子既是不起新楼起码也得匀给我一层。上楼下楼我不在乎,你挑剩了就归我!”
黑嫂立时变了色,噎住嗓子半天出不了声。囤子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起新楼?我拿啥给你起新楼?你当我怀里揣着宝葫芦呢?你椽哥家底子都砸进村委会了,我这楼都压给银行搞贷款了你不知道?”
“嫂子,有富同享有难同当,现如今囤子跟着你们白吃白喝,我过来不就给你挑起一半?”
“感情我还得领你的情!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就没安好心!你现在看上我上楼了,我嫁过来的时候那破屋檐子比你们家还矮半截!我出力流汗拼了死命挣下的,你红口白牙就想平分?我把囤子从一个光腚猴子养成条汉子,白送了你家去继香火,咋地你还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了?”
婷子也毫不示弱:“囤子老娘还没死呢,怎么就是你把他养成了汉子?你仗着皮黑就不脸红?你嫁过来?你嫁过来时你心甘!我跟囤子的事轮不到你说了算!”
椽子老婆一下摔了手里的盆子:“难道还是你说了算不成?你还没当上婆子呢,就想期我一头?囤子!你个没良心的!你到底给她呲的啥主意?嫂子我哪点对不住你?”
黑嫂揪住囤子又哭又嚎。
婷子甩手走回自家门里,她娘正在院里仰了脸听,黑嫂的骂声隔了墙头抛过来:“烧香引出鬼来了!囤子,有种你就跟她散伙!当外种的遭人贱,没做亏心事积得哪门子阴德!谁绝户谁报应!想进我牛家的媳妇排成队……”
“你又捅了啥漏子,叫人家戳破脊梁骨?”
“不就是绝户头吗,还怕人骂?”
“真绝户就好了!偏偏生了你这么个二耶子!”
庚老头曲在墙根下听着黑嫂骂,瞅着婷子进了院门又进了屋门,忽地便嘿嘿笑:“散了好!早就该散!我宁肯断子绝孙遭报应,也不稀罕他牛家的外种来我门里挂羊头卖狗肉!”
囤子跟进来,冲着屋门嚷:“婷子你给我说清楚!”
庚老头子一拐棍子搂上来:“你小子别再跨我的门槛!给我滚!”
婷子出来一胳膊挡开她爹的拐杖:“囤子你听着!嫁过来嫁过去我不在乎,你不能做个缩头乌龟充软蛋!”
“啥意思你?我哥也不会叫我空着手啊?”
“你哥?你哥的钱买了楼又买车,他是给你楼还是给你车?这两年的长工白给他扛了?也不要你哥起新楼,叫他拿出五万块钱来,咱们跟他两清!明儿起先拿两万财礼钱,剩下的分期支付!”
“你、你说要就要,你要钱干啥?”
“我要钱生蛋、要钱备着起新楼!等着你哥给,猴年马月?”
“可、可——”
“牛囤子,这河东河西出得起两万的可不止你一家,肯做上门女婿的也不止你一个!你嫂子不是说了,肯上你家门的排成队,肯上我家门的也能排成队,只要我把这招牌打出去!”
“好好好,我去要!我去跟我哥要!”囤子彻底缴了械。
庚老头子躬了背一言不语地进了屋。
囤子便跟他哥说要钱。黑嫂便黑了脸:“五万?她到是敢开口啊?我上哪儿给她凑五万?”
“先拿两万,剩下的不急。”囤子解释。
“两万也没有!这两年的辛苦钱打兑打兑都给她了,凭什么?”
囤子便拉了脸子井台上坐着。椽子说:“给她,早晚都得给,早给晚不给!”
“你说的轻巧!这些年给她的还少么?她爹那老寒腰,她娘的痨病,她家哪一笔花消不是你牛家的?春耕夏种到秋收,囤子不用说,跟磨道里的驴一样听凭她使唤,你还跟屁股往上拱,家里的顾不上去顾她家,怎的越是上赶子越是叫人看得贱,你们兄弟欠她的?”黑嫂冲了庚家院子牢骚不止:“就说她姐留下那孩子,我来来往往藏着掖着的给她捎东捎西,喝了王家多少唾沫星子?到换得这丧良心的小蹄子恩将仇报,我犯贱呢我?”
“你要是不愿给就娶她进门!你看着办!”椽子摔了门出去。。 最好的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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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子讨到了两万块钱,却跟椽子老婆做下了冤家对头,两人碰鼻子碰脸都吐唾沫。签字画押交了首付,婷子把缘子从河西领回来。一进家门她娘就直了眼。
“缘子,这是姥,快叫‘姥’!”
缘子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姥’。姥的嘴皮子便起劲地颤:“你……你……”
“换姐的闺女,缘子!”
“我问你怎么把她给领来了!”
“早就想领回来!我看不得她在王家受委屈!”
圪蹴在山墙的庚老头子忽地穿直了腰:“怎么领回来的怎么给我送回去!”
“送回去?你去送?她可是我花五万块钱赎出来的!”
“你、你是变着法地叫我闹心哪!忘都忘不掉哇你还要领到跟前来磨我的眼珠子……”她娘拍了磨盘放声号啕。
“你们闹心那我舒心!不是你们逼着换姐嫁,换姐也不会死!这孩子也不会成个缺爹少娘的野种!”婷子拽了缘子进屋,砰地一声关了门。
庚老头子伸了手里的拐棍直捣屋门:“带了她你给我滚!给我滚!背时货!哪门子的冤种叫你投我的胎!报应我!你报应我!”
庚老头子止不住地喘,冒顶的火气从大张的嘴巴里一口一口地喷出,眼睛里的仇恨横射出去,直逼隔壁的牛家。
“……好!好!我遭报应,我认命!我愧对祖宗先人,我下地狱遭火炼脱十八层皮!”庚老头扯了婷子娘往堂屋走:“我点了这屋!烧了两把老骨头!给她清道!”老两口在屋门里扯来扯去地嚎哭不止。
婷子拉了缘子出来:“愿烧你就烧!烧死也算你善终!免得这冤魂附体的孩子日后把你这条老命勾了去!”
庚老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孩子,嘶哑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牛家院里,椽子老婆手里颠了一簸箕粮食扒拉着,一边竖了耳朵听着庚家院里的哭闹。听着听着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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