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金花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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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金花本事-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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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话剧《赛金花》(1)
A记者上海四十年代剧社曾于正月间来京上演过《赛金花》,不幸由于一部分观众的“误会”闹了一次“痰盂事件”;其后不久,很凑巧地政府就发出禁演该剧的命令。不仅是夏衍氏的,连并未上演过的熊佛西氏的那个《赛金花》也在内,虽然它在北平市政府和社会局都已审查通过的了。
  关于这件事,熊氏除了说一句“我是中国人,我当然得服从政府的命令”而外,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政府当局(即###与内政部)的负责人,也没有发表过更详细的禁演的理由,除了一句“有辱国体”。
  但,现在我们都听到了。
  ###部长邵力子氏与该剧作者熊佛西氏,偶然地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了,又偶然地提到了《赛金花》;更可宝贵的是,双方是那样坦白地叙述了自己的意见。在一个座有政治家、艺术家,及新闻记者们等二百余人的大宴会上,而许多新闻纸都没有让较多的篇幅来刊载这一个开明的论战,在我是认为很可惜的,这里想以记忆所得,将邵、熊诸氏关于《赛金花》的谈话记录下来。
  是五月六日———教电协会六届年会闭幕的翌日的中午,南京中央饭店那间向南的大厅上,有一个很盛大的宴会,是上海来京参加年会的诸制片公司对党政机关殷勤招待之答宴。这里有中央委员,有女明星,有电影界制片巨头,有戏剧家,有文艺作家,以及记者们,总共是二百三十来人。铺着雪白台毯的大菜台,摆成一个“山”字形,人们是那样无拘束地喝着谈着,虽然也有或人是或人的上司,或人是或人的直属之分。
  当“菠萝密杏仁冻”快上之前,身坐陈立夫、张道藩二中委之间的周剑云氏站起来,作了近二十分钟的演说,不妨说是关于电影界的一页“地状”。听完了,人们照例是报以掌声,掌声未绝,坐在中间一行的一位瘦个子的先生站起来:“主人,各位来宾,兄弟有一个报告,就是熊佛西先生今天到南京来了。他听说明年我们的教育电影协会年会要到北平去举行,他说要盛大的欢迎一下,现在我们请他报告‘怎样欢迎’吧。”
  这一次,人们是一阵更热烈的掌声,目光齐集向那瘦个子的左右去。这时,瘦个子的左侧有一位先生站起来了。是四十三四岁上下,不怎么矮也不怎么胖的身材,头上有癞子似的光滑滑的一块,三七分的长发也不能完全遮盖住,戴一付近视眼镜,雪青的夹衫,全身的打扮很调和。这就是那天全场最使人注意的人物。
  “我刚到南京。电影教育协会的年会没有赶上,可就来吃饭了,象我这样的会员真是要不得,要不得。”是一个很有风趣的开场白。“听说明年要到北平开年会去,我当尽力的欢迎,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年,有些玩儿的地方都还不算生疏……”
  这时,熊氏的斜对面有一位先生递一张纸条给那位瘦个子,做个手势,说:“平陵,交给他!”意思是托转给熊氏。平陵君接着一看,摇头皱眉示不必。可是等熊氏的简短的话一完,那位刚才递条子而碰壁的客人站起来了,简洁而有劲的说:“请熊先生报告《赛金花》在北平禁演的经过!”
  全场的空气是顿时紧张了起来,人们充满着兴奋的神色,而眼珠子全象“?”似的并射视着熊氏,熊无奈,又只得站起来。
  “刚才有一位先生要我报告《赛金花》在北平禁演的经过,多谢他对我的关心,可是我不想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我是中国人,我该服从中国政府的命令!’还是这一句话……”一把火活活地被什么压灭了似的,他停了一停,“刚才听周剑云先生谈到国产电影的种种,我很愉快,因为听到了以前没有听过的话。周先生要求保护国产电影,这是对的,中国人应该珍爱自己的东西!中国政府应该保护自己的东西!譬如,我是一个作家,是一个戏剧的学习者,是一个中国人,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珍爱自己的作品的……”
  对于熊的一番话,有些人看作“弦外之音”,有些人觉得已够痛快,而多数人是神经不怎么锐敏的,带着不满意的表情吃“波萝密杏仁冻”了。接着是中委陈立夫关于国产影业的演辞。
  至此,题外文章的《赛金花》禁演问题该不致再提及了,人们暗暗在想。有些人是失望,有些人是擦擦油光光的脸而透过一口气。
  不规则的刀叉轻击着的声音点缀着一个广大的厅子。
  “部长,请这儿!”
  白衣仆欧拥导着一位头发花白了的、穿着藏青中山服的中年人进来,这就是###长邵力子氏。他在主人的斜对面坐下来,笑咪咪的招呼相识者。
  “请部长赐教。”周剑云氏说。
  邵部长于热烈掌声中起立。
  “主人,各位来宾,兄弟今天因为另外有一个宴会先约好了,是外交部部长和各司长请各大使各公使,邀兄弟作陪。和外国人吃饭,诸君是知道的,不终席而先行是不可以的,所以来得很迟。主人和其他各位的话都没有听到,现在要我讲话有点困难。既然要我说,我就随便说一些吧。”尖利沉重的语调,带有很多的杭州与绍兴的乡音,每一个字咬得很准,是诚挚的,多感情的。
  邵氏的话由扶助国产影业而论到国产影片的“风气”,而讲到禁那些描写普罗阶级的一种“风气”的影片,出于意外的,以《赛金花》而来做了谈“风气”的例子,于是———“———譬如《赛金花》,因为赛金花这人一死,顿时就发现了两个剧本(北平与上海各一),在作者或许是别有用意,而我们不能不疑心到有一点‘生意经’的意味在内。我总希望影片公司能把‘生意经’的眼光放得更广大一些,更久远一些,专门钉住一种‘风气’,那是不久就会失败的。”
  

关于话剧《赛金花》(2)
这时邵氏的席上发现了小条一纸,邵氏看后,笑咪咪的接下去。
  “听说今天熊佛西先生也在这里,那就顺便谈谈《赛金花》吧,这个戏上次在南京演,我是去看过的,觉得结构、演技、布景……各方面都很不错。不久听说观众在闹事了,其后又知道###也命令禁止了。我是并不主张禁演这个戏的。今天方副部长(即###方治氏)也在这里,我不能当面撒谎,我当时的确说过不必禁,我想我们国家所受的侮辱真不知有多少,《赛金花》那样的描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那命令在我到部以前已经发下去了。
  “但是过了若干时日,我想《赛金花》是应该禁的了。觉得自己当时的理解太浅,我想,那些抛茶杯丢痰盂的狭义的爱国思想固然不需要,然而把赛金花这女人描写得那么伟大也是过份的。我们知道,庚子之变是那等皇室宗亲与义和团等少数人闯的祸,赛金花以美色去周旋瓦德西,去为洋兵办粮草,去为北京城的老百姓们求情,这叫什么?是‘瓦全’的精神!“我们的国家现在已到了什么地步?大家都已很明白,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玉碎’的精神!———是‘宁为玉碎,毋为瓦全!’“譬如一旦非常时期到来了,一群洋兵开到了某个村庄,这时倘使有一位象赛金花那样的女人出来,去向洋兵讨情,以图全村生命财产的苟全一时,我们想,需不需要呢?不,我们是宁愿毁灭了村庄而抵抗洋兵的。这样一想,我以为《赛金花》自有其禁演的理由了,因为我们现在已不需要‘瓦全’,是宁愿‘玉碎’!”———全场热烈鼓掌,熊氏更频频点头。
  “今天知道熊佛西先生凑巧也在这里,就请熊先生发表一些意见吧。”
  全场是更热烈更兴奋的鼓掌起来,台上的杯盘刀叉也疯狂了似的跳跃着。然而张道藩先生却被余上沅先生邀着离席了。没有听到这两位剧界前辈关于此事的意见,该是十分遗憾的。
  等到周剑云另一段诉苦的谈话一完,熊氏一改先前沉缓的调子,迅速地站起身来。是过于愉快还是过于紧张呢?颊上的肉抽动着,近视眼频频闪烁着,而且音调也有些颤抖了,有时还口吃着。
  “诸位,三点钟我还有一个会要出席(按:即中央文化基金保管委员会,每半年举行大会一次,熊氏为该会委员之一),现在,只请给三分钟的时间,不,两分钟(全场笑了)也够了,让我说一说吧。
  “刚才邵部长讲到‘生意经’。我熊佛西干了二十年的戏剧运动,自问从没有想到过‘生意经’。那末我为什么不迟不早的写《赛金花》这剧本呢?……我与赛金花见过总有七八次之多,许多朋友都希望我把她的一生写个剧本,然而我以为那女人平庸极了,无论谈吐举动;那样的女人不是我写剧本的材料,所以一直没有动手。
  “直到去年九十月间,我却想起了这件事了。诸位,去年九十月的北平是怎样一种情形:天坛是油漆得簇新了,许多名胜都修葺得挺漂亮了。可是每天听到的是××军队今天在那里演习,明天在那里游行,上空是他们的飞机,路上是他们的兵车。这些,南方的报纸还能看到,而北方的报纸是不能刊载的,一切,我感到与庚子年的情形太相同了,我恐怕庚子的故事又将在北平重演一回了。
  看到这些,我们还能漠然视之吗?当然,不,所以我想借赛金花的事迹来发泄自己、提醒人们(声音有些嘶哑了,是激昂,是愤怒,还是悲哀)。
  “邵部长以为赛金花的‘瓦全’精神要不得,所以犯不上编写为剧本,我却以为不是这么说的。一个艺术家应该看他的人格、情感,以及对于某一事件的‘看法’如何———对不起(周剑云)先生,我要用一个英文了(注),实在‘看法’两字不够,所谓‘看法’即是inˉtepretation———不能一概论的。譬如台上的这瓶花,请许多画家来可以画成各种不同的姿态,倘说画家的最大的成功是描写得‘象’,那不是艺术品,是‘死东西’(这三个字用着最高的音调)。这样,请一位摄影家来拍一张照不是便当得多,何必要艺术家呢?“所以同样的一个人物,爱国的人可以写得悲壮热烈,充满爱国爱民族的情绪,若是落在汉奸的笔下,就会侮蔑得不成东西。一切,都得看作者的人格、情感、看法如何而定的。
  “我是一个戏剧的学习者,自己承认学习不够,世故不熟,然而我是一个中国人,是一个爱国家爱民族的中国人,我有血有肉,有人格,有灵魂,我不能承认我的笔下会‘有辱国体’,说我写的剧本不够成熟,我是坦白地承认的,说我‘有辱国体’,那即使把我的头砍下来摆在这台上也不能承认。(说着,认真地举起右手向上颈‘嚓’的一来)想到这些,我是真想‘改行’了,为什么我还要干戏剧运动呢?政府对我们有了些什么安慰,有了些什么帮助呢?(到这时候,三个‘两分钟’也过去了,他喘一口气,继续微带着口吃地说。)“我写好了那个剧本,曾送给北平市政府社会局审查过,通过了。后来听说有禁演《赛金花》的消息,起初以为不是对我而发,可是仔细一问,知道所有的《赛金花》都在禁演之列,这才知道完了。
  记得拿到禁令是三月二十三日,此后足足有三天,北平的二十来位中西记者,跑到我家里要我发表意见,我仍就是那两句话:我是中国人,当然得服从政府的命令!除此我不愿多说些什么。”
  

关于话剧《赛金花》(3)
熊氏至此渐渐地恢复了沉着的常态,以较低较缓的语调继续下去:“刚才邵部长给了我很好的指教,邵先生是新闻界的老前辈,他是文艺界的老前辈,二十年前邵先生编《觉悟》时,我还投过稿,虽然我们从没有见过面,但算起来我也是邵先生的部下(邵部长和蔼地笑了)。邵先生的话当然我是听从的。不过,我最后还有一点疑窦,就是直到禁演令发下,我始终没有把我的剧本呈送到中央过。所以我想请问邵部长,究竟看过我的剧本没有?”
  熊氏斜侧了头向着邵部长,是一个很好的戏剧的动作。这动作继续着有两三秒钟之久,等待着答复,邵氏半站着答道:“看过了,看过了。”
  熊氏又接下去:“那很好。邵先生既然看过了,我很希望邵先生能把我的剧本,逐段的在未妥处加以批注了还给我,我当印成许多分送给全国各戏剧家、文学家以及一切艺术家们,引起一个更大的讨论。”
  邵氏继熊氏而起。
  “方才熊先生问我有没有看过他写的剧本,我说‘看过了,看过了’,其实我没有仔细的读过,不过大意我是知道的了。现在我也有一个问题要请教熊先生:为什么熊先生的《赛金花》与上海的《赛金花》相仿佛呢?象洋兵入京,赛金花周旋瓦德西……几幕结构都很相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有看到上海的《赛金花》。不过据人说,上海的《赛金花》是做到被逼出走为止,我则写到病死的,这一点就不类同。”
  “噢。”邵部长接下去说:“兄弟的意思总还希望熊先生能牺牲《赛金花》,因为处于我们全民族危急存亡千钧一发的今日,我们不需要那样的‘瓦全’精神。前几天,孙伏园先生有信给我也提到这件事,我正打算写回信给孙先生,请他劝劝熊先生能够牺牲《赛金花》。现在熊先生到南京来了,那就更好,我们不妨约一个时间再当面谈谈。倘使熊先生一定要演,那末或者大家想法子修改修改再演,熊先生的意见如何?”
  熊接下去:“并不,并不,我可以牺牲的!”
  双方是“统一地”笑了,毫无芥蒂的。
  最后是陈立夫先生的话,结束了这次辩说。陈氏的大意是:政治家与艺术家的看法往往是不同的,艺术家是用最有力的方法发挥自己的情感、见解,而求得观众的共鸣,但政治家则不然,还须顾到各方面。陈氏到末了有一节很风趣的谈话。
  “……譬如《赛金花》这剧本是以反面的手法来提高观众的爱国情绪,可是,熊先生你得留心,恐怕扮演赛金花和几个媚外洋奴的演员,有被观众打下台去的危险呢,因为演得太认真了,观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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