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昆虫学的年轻专家,在日本三年的全部历史竟是家庭主妇,她一直不敢告诉国内的父母她每天的工作是换尿布、冲奶粉、上公园。她说了整整三年的谎。“父母从三岁起就开始带我观察昆虫了,到头来他们用毕生的精力,最终却培养出一个家庭主妇,怎么接受得了?”
“昆虫是你的热爱,也是你的事业,可是这两三年你的宝宝比昆虫重要,更非你不可。”我常用此类话安慰别人的同时安慰自己。
一个朋友,他的天文学研究成绩斐然。最初他是迷恋天文,成功以后他开始迷恋成功,多少次听他说过:“我必须成功,我只能成功,我要不断成功。”
“忘掉成功,重新拾起热爱。成功是与热爱结缘的,而不会在患得患失中走来。”我自醒的能力虽然贫弱,但却常常可以使朋友警醒。
一个朋友,少时是游泳健将,如今毕竟人到中年,风光不再了。但是她依然感到旁人对她的期待,于是她也就想去演一个健将,只要入水,就必须拿出健将级的泳姿和速度。因而她总是带上大大的提速脚蹼,她顿时有了健将级的动力,却并不真实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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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2)
“你的脚蹼沉重得像镣铐,为什么不肯解下镣铐呢?”我对别人的沉重很敏感,很不喜欢看。
前一段,原XJapan音乐小组的歌星Hide突然上吊自杀,享年三十三岁。电视中谈不完这一轰动日本列岛的悲剧,他自杀的动因渺然不可追考。可我丈夫坚持说他是死于包袱,死于沉重,XJapan的成功是包袱,去年突然解散(据说是因为小组成员音乐方向的不同)更是包袱,Hide被XJapan崇拜者沸腾的期待压倒了。 如今,我终于又一次被人提醒,看见了自己肩头的包袱。一个女子,终生背着山一样的包袱匍匐前进,从美学角度,这是不够和谐的,从生活智慧角度,它又是不够科学的。
我可以向往回归自己的自然态吗?真不愿再让你窥见沉重的我。
。。
白色的谎言
我有时骗人,从前主要是骗自己,后来主要是骗儿子。
骗自己时的典型风景如下:
明明在巨大的压力下,我不行了,我快垮了,我身心都要碎了。可是对着镜子我常常对自己说:“小帅,看你好好的,你是天才般的强人,这点压力轻得像个空纸盒,算不了什么,再来十个你也背得动,你怎么可能垮呢?”
这种自我欺骗给了我反复的自我暗示,于是我真的强起来:摇摇欲坠时,我总能起死回生。虽然我强得一点也不过关,我强得一点也不自然,对我的强弱也是众说纷纭。在远处看黄帅的人说:她真坚强,居然还活着;在近处看黄帅的人说:她真软弱,比谁都爱哭;在原点看黄帅的自己说:她不好用坚强或软弱来概括,韧性的确是被锻炼出来了。
谎言不仅仅会因为在社会中流传一万遍而变换为真,而谎言在自己内心中说上一万遍也同样会变换成真。
现在我不需要再靠欺骗自己度日了,世界已变得柔和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我却重操旧业,又开始欺骗自己的孩子。不,应该说是孩子他爸先开始骗的。
儿子七个月时会爬。奇怪的是他只能后退而不会前进。一天,孩子他爸手持电视机遥控器,在儿子的前方引诱。遥控器是最能使儿子兴奋的目标物了。儿子一见它,立刻匍匐前进,而且速度快得惊人,就在那只软软的小手就要够到遥控器的刹那间,孩子他爸将手一扬,遥控器落在了高高的电视上。儿子望尘莫及,委屈得“哇”地哭起来。
“不能这样,不能从人之初开始,世间就没有真诚。”我劝孩子他爸不要欺骗孩子,在孩子他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地将遥控器交给儿子,任他啃,由他摔。我想替孩子他爸补过。
平心静气地想,还是我比孩子他爸骗得多。
将苦涩的药调好后,我会笑眯眯地对儿子说:“来,妈妈喂宝宝甜甜。”起先,儿子会兴奋地张开小嘴。我则迅速地将药汁压舌灌入。当儿子反应过来这不是“甜甜”时,已悔之莫及。后来,只要我再说“来,喝甜甜”,儿子便一字一顿地回答:“不要甜甜!”他的一对黑眼睛斜视着我,在说:妈妈骗人。
这类的谎言,我对孩子说了无穷多。
据说,谎言分黑色的和白色的。恶意的谎言是黑色的,善意的谎言是白色的。我本以为白色的谎言算不上欺骗,所以说了很多。
从儿子的双眸中,我突然觉得白色的谎言也是让他伤心的欺骗,如果能不说,还是别说。
我现在给儿子喂药时,已不再说“妈妈喂甜甜”了。我诚实地告诉儿子:“妈妈喂药药。”灌药后,我在儿子的小嘴里塞一粒糖,儿子说:“糖糖真甜。”他不计较良药苦口了。
今后我或许还会骗自己,但我再也不想对别人说谎了,不管它是黑色的,抑或是白色的。
情绪商数(1)
在小王的建议下,这次我俩没有再去麦当劳精神会餐,而是跑到了东京的肚脐——银座最贵的一条街去吃“放题”,也算获得了几个小时的脱贫感。
我和小王是很容易合并到一起的“同类项”:都来自北京,都“八年抗战”结束,都是“上班族”,也都是母亲,更重要的是都需要在彼此共有的氛围中倾诉。
既然已存一肚子的话憋在喉头,我便抢先一吐为快。“在日本这个男性社会里,咱们一当了妈妈就好像突然成了残废人似的,立刻价值减半。工作和育儿的两立也确实太难。最终我还是忍痛割爱,将孩子送回北京。我现在是品尝够了母子分离的滋味。不到半年已经去了三次北京了。我知道再超假就会被视为勤务态度恶劣,日本企业是不讲私情的。可我必须再请假。我要去入管局为孩子办理来日手续,我要与我儿共朝夕,共有一段金色的回忆,无论什么代价。这是牛年——我的本命年中惟一的执著了……”
“办孩子来日很容易呀。”小王完全没有进入我的情绪。
“你听我说呀。我足足权衡了两个月才权衡出对工作影响最小的一天,准备请假去入管局。那天,我一早赶到JR线松户站。嘿,每天我出勤乘得好好的电车却因事故停止运行,再发车时间不明。怎么办?我已经很难再请假了。乘出租?不!再添一点钱便可乘坐大铁鸟飞北京了。急中生智,我突然想到了改线绕行。我挤出JR松户站,来到我从未搭乘过的新京城线松户站口。工作人员热情地告诉我千叶站是最后一站。我疾步踏入电车,如释重负,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反正千叶是最后一站。
“迷迷糊糊之中,我感到电车经过了无数次停止和启动。怎么这么远?我睁开眼睛,想确认此刻的所在,窗外醒目的‘松户站’站牌使我惊呆了。我怎么原地未动?莫非我睡着了?此车按原路返回了?我在床上入睡都难,怎么会……
“无奈。我拿着车票告诉站员我一步也没有出站,能否退票。回答是车票的含义是乘车券。乘车了则要买票,至于是否出站则是乘客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又改乘那条已恢复运行了的‘事故线’再往千叶。抵达目的地时,映入眼帘的是‘现在午休’的牌子。
“几小时后,一位年轻的官员指着我递上去的材料中两张孩子的彩照对我说:‘难道你的孩子只有这样的照片吗?你不懂标准照的含义吗?’我懂,可我实在不方便再来了,通知北京照相再邮寄又要花半个月。那位官员不再言语,想必是受理了。正当我连声道谢时,看见他用红笔大字在孩子入境申请表官用栏中写下‘申请人照片不符规格,是应申请人母亲强硬要求受理的。’写完后,他对我说:‘我们这里只有受理权,审批的是东京总局,如果结果未准,请你自己负责。’说完,他便去接待下一个来访者了。我顿时双眼噙满泪水……”
“那么结果呢?”小王语调轻松地打断我。
“本来可以六月初来日的,现在变成了七月中。” “祝贺你!” “祝贺?”
“儿子成功地躲过日本的梅雨季,不该祝贺吗?迎接他的总不该是个大澡盆吧?我的一个朋友恰恰是在梅雨季来日的,问她对日本的感受,她便说日本是个大澡盆。”
明明知道她是在安慰我,还是不禁笑了。可是又觉得今天的诉苦尚未尽兴,于是又在大脑中搜出了苦恼:“你说我倒霉不倒霉。孩子在北京半年从未生病,可到我买好机票去接他,又闹肚子又发烧……”
“那一定是智慧烧。你没听说现在有些孩子发一次烧便能站立,再发一次烧便能开口。你要好好留意儿子开发了什么新智慧、新潜能。”
小王就是这样,无论对朋友的事还是对自己的事,也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总能够在一瞬间驱动正向思维,思路如同葵花向日一样总往正向伸展,你无论有什么心事,只要和她聊上一会儿,则必定随她漾起收不住的微笑。她说要用一个微笑换一千个微笑,还说先换我的一百个。她的其他朋友简直把她当成情绪领袖。
作为同性,我依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情绪场”的魅力。对待任何事情她都有一种古人所说的“平常心”,有一种我已久违了的逍遥。当我向她取经时,她答“我比你自私呀。所以才不肯心理支出。”
我干脆问她:“你这是天生的吗?”
她的笑容突然冻住了,语调低低的。
“几年前,我父亲做了心脏手术,我做梦也没想到手术竟然出现了麻醉事故。父亲再也没有醒来。父亲手术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女儿去动物园。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父亲走后,我从人哭成了鬼,精神全线崩溃了。但是,渐渐地我的思维开始流动起来,不再停在这一个死结上。医疗事故是医生的罪过,可是用医生的一次罪过在心中重新经历无数次这场惨剧,一百次、一千次地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则属自己的罪过了。这样,父亲在天上也无法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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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商数(2)
“后来,我读了一本关于情商的书,知道了心理学的一个新概念——情绪商数。专家们认为情绪商数是比智力商数更重要、更能决定人生的商数。我开始刻意操作自己的情绪,情绪也真的开始得以控制。你问我为什么总有好情绪、好状态。大概现在我的智商不及你,情商则高于你吧。不过,我们身在海外,无依无靠,你不注意情商建设可要吃苦哟。”
我记住了小王的忠告,并约好下周一起去森林公园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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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父(1)
(一)
在东京我参加过一次KDD指日本国际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主办的春节盛会。会上,一位年轻的中国歌手在热唱母亲。我虽穿着高跟鞋,还是被埋在了观众堆里。前前后后尽是些可爱的娃娃高高地坐在父亲的肩头。随着那声声委婉悠扬、如泣如诉的“妈妈”,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两眼发潮了。
朦胧中,我望见了父亲披着晨光,伫立于大海的彼岸;我感到了上帝洒下两捧金汤,阳光淌满我的臂膀。转眼间,我羽化了,我扶摇直上,向着那片天地展翅高翔……
每当乡情袭来,泛起离愁别绪,总是想起母亲。每逢思见母亲,父亲总是相伴而来。在我心中,父爱母爱是浑然一体的无上亲情,是难解难分的连锁慰藉。在母亲的赞歌中,我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巧。
一九五七年父亲毕业于南京大学物理系声学专业,母亲一九五九年毕业于南京大学生物系微生物专业。父亲毕业后即来到首都在中国科学院工作,母亲随后也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工作。
五十年代末,这一对镇江老乡、南大校友在北京喜结伉俪。就在中关村四十六楼的一间小北屋里,他们安下了家。家什有一张木床,一张三屉桌,两个木凳和两只皮箱。一九六一年六月,我降临人间,双亲乐不可支。初到人间,我便拥有两个温暖的摇篮:一则母亲的怀抱、父亲的臂弯,二则一张乳白色的小床。小床的精美程度让人很难想像它是父亲用一把改锥、一根锯条和一堆木棍做成的。直到很多年以后,当它又成为妹妹的摇篮时,依然毫不逊色。只是那耀眼的雪白均匀地演变成沉静的乳黄。
我们这一茬人生不逢时,正值国家三年自然灾害。粮油限量供应,鸡蛋价格昂贵。生活入不敷出,温饱难解。在一个黄沙漫卷的傍晚,父亲抱回了一只母鸡,兴冲冲地对妈妈说:“小帅有鸡蛋吃喽!”母亲看了看这位孱弱的不速之客,摇头叹道:“该用什么来喂你?”在那个岁月,连菜帮菜根也早已成为几亿人的充饥品。
在我家四面透风的小阳台上,父亲搭了一个保暖的鸡窝。鸡窝里面放着两个旧罐头盒,一个用来盛水,一个用来装食。母鸡生活的“基础设施”建造完毕后,父亲开始每天下班后拾些野草回来。一进门,便把家里的切菜板翻过来“咚咚咚”地将拾到的野草剁碎,开始忙起他的“科学实验”。
经过一套完整程序的加工,几日后野草中居然钻出了一条条幼虫,“科学实验”成功了。如此困难时期,我家的这只鸡竟能每日摄取高级动物蛋白。母鸡渐渐强壮起来,很快便开始下蛋。父亲在一个笔记本上,为母鸡的出产情况做了详细记录,产蛋日、产蛋数、累计等数据均有完整记载,末笔是:“此鸡产蛋共计二百五十六个,滋养了我家帅儿。”当它走完生命的里程后,父亲在它生前居住过的小阳台上立了一个碑,纪念这位雪中送炭的使者。
直到现在,父亲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时,依然会谈起那只母鸡,谈起它的产蛋记录,谈起它对我的营养贡献。
事过境迁,今非昔比,如今人人都能吃上鸡蛋。听说有个孕妇每天吃十好几个鸡蛋,结果眼压骤增失明了。在日本吃鸡蛋简直比喝茶还便宜,有留学生用粗话描述:“吃鸡蛋已经吃出了鸡屎味。”尽管如此,我不曾敢糟蹋过一个鸡蛋。我怕爸爸妈妈说我忘本,我怕那只母鸡的亡灵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