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奢望,也不想虚度。
可是,他想的,却总是做不好。
他知道庞统瞒着些什么,又不知道他究竟瞒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他自己,也不是对他全部坦白。
庞统哭了一会儿,渐渐止了,却不起来,只闷闷的说:明天回去吧,包拯说想你了。
公孙策“嗯”了一声:我也想他了。
若是往时,庞统听了这话,少不得冷嘲热讽一番,这次却只是轻轻哼一下,也没多言,翻身躺好。
公孙策在他身旁静听,不多时,那人就睡沉了。
次日打点行装,两人坐飞机回去,傍晚就到了。
公孙策也不等庞统开口,直接吩咐出租车去了医院。
耶律俊才不在,公孙策想庞统也不算大伤,哪个医生都能看好的。
谁知庞统硬是打了电话,把耶律俊才找来,给他包扎好了才算了事。
耶律俊才慢吞吞的说:你们俩总算回来了,把我家搞得鸡犬不宁。
庞统也不给面子:你家的组成可真够奇特,又是鸡又是犬的。
耶律俊才显然也不是好惹的,一掌打在庞统的右肩:你自己也好好反省一下。
公孙策忙拽住耶律俊才:你,你怎么能打病人!
耶律俊才白他一眼:就他那伤,不用看医生,两天就好了,蒙人的。
公孙策扶住庞统的手:两天才好的也是伤啊,虽然不重,可是很疼的。
耶律俊才收拾一下东西:疼?他皮糙肉厚的,不知道什么是疼……不过要是你挨打了,说不定他就不这么忍气吞声了,我倒没看见过哪个刑警队长,这么两次三番的被人打的!
庞统皱眉毛:听你这意思,是不想让我挨打了?
耶律俊才说:连刑警队长都挨打,我们普通公民还有什么安全感!
庞统说:我是照顾你的生意,你别不知好歹!
看这架势就算打不起来也离说相声不远了,公孙策拖了庞统出来,到了外面,才发觉不知去哪里好。
可去的地方当然很多,庞统的家,他的家。
但是,哪个地方才算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这段时间过得丰富多彩,他太需要安静。
庞统说:估计明天我这手就能活动自如了,你别担心。
他摇头:我不担心,不担心。
庞统说:那……
公孙策低头: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
庞统看着他的背影,暮色在铅灰的天际,一点一点隐了下去。
他只记得他的背影。
仿佛生生世世,只等待着送他的这刻。
他在原地,一个圈又一个圈,转来转去,分不清起点和终点。
可是圆心就是他,他围绕着他,一个个轮回都过去了。
他可以时时刻刻给他安全,却永远无法给他安全感。
(30)
没过几天就到了元宵节,庞统果然没打电话,想必没什么事。
短信倒是没少过,他很少发牢骚。
阳光灿烂。
包拯约公孙策逛逛,大街小巷。
说不上心不在焉,可是又从容不起来。
包拯絮絮叨叨讲他在南方的见闻,激动的时候,手舞足蹈。
公孙策问:你自己去的?什么大案子,过年了也不休息。
包拯说:也没有案子,赵祯在那边有生意要照顾,我们就过去了。
公孙策笑:人家赵祯去照顾生意,你去照顾什么?
包拯说:我自己就能照顾自己,你不必担心,倒是听说你们那边风生水起啊,我早就说过了,你这厮,就是个祸水!
他们两人互相嘲讽惯了,公孙策沉默的走了几步,猛地蹿起来掐住包拯的脖子,身边的人潮突然涌动,公孙策吓得松手:不会吧,我掐你一下惹起民愤了。
包拯扯住他:过去看看,好像有人跳楼。
那是将近二十层的高楼,警察已经把周围封锁,还是围满了人。
仰起头,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楼顶的身影。
包拯拽了公孙策的袖子,挤到了前面:看见了没,左边那个是要跳的,右边那个是救人的。
公孙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包拯说:感觉出来的……情形不妙啊,那人好像铁了心了,这么高的楼层,消防警也很难救援。
公孙策又低声问:你怎么又知道?
包拯说:我们社会科学呢,就是要研究人的心理,不像某些人学的自然科学,成天面对着石头……你若猜不对人心,再了解石头都没用。
公孙策想反驳他,话没出口,不远处的警察拿着对讲机大声说:庞队!你下来吧……专家马上就到了……那人疯了!
接下来就静了,身边耳边,全没了声音。
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第一遇到,高高的楼顶,看不清楚的距离。
他再没有力气勇气抬头看,可是眼睛死死盯着上面。
傍晚,晴。
夜色已初初浸了过来。
古人那么浪漫的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靠!
这算是什么约!
左边的人翻身就要往下越,右边那人伸手拽住他。
这一瞬间,周围的人群齐齐吸了一口气。
实在没有办法看清楚他们现在处于个什么位置。
或者是悬着,或者还在上面站着,或者……在半空?
包拯扶了他的肩:没事没事,肯定还有人在旁边等着呢……你看,已经救上去了。
他怎么能看得见,人群又在骚动,警察开始试着分开人流。
他一伸手,竟是撑在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下了。
包拯用力抱起他:好了好了……
年轻的刑警过来问:先生,你没事吧?
他嘴都张不开。
包拯轻轻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怎样才能说明白。
自己站在悬崖边,可能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无法承受的力度和速度,该怎样跌落下来。
收尾的工作更复杂,他看见庞统走出来,松一口气。
跟包拯走开。
这是他的工作。
三百六十行,做什么不好,偏偏开这种玩笑。
包拯突然叹一口气:公孙,你不如,劝庞统改改行,现在也许还来得及呢。
他警觉:什么来得及?
包拯更警觉:难不成你想他天天这么出生入死?
他摇头:包拯,你的心里,很不能全天下的人都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贡献终身,好不容易有他这么个任劳任怨的,我不信你会想他急流勇退。
包拯说:我就是想他急流勇退算了,省得你担惊受怕……若只是担惊受怕,也就罢了。
那边庞统也看见他,又是背影。
公孙策穿了卡其布的厚外套,华灯初上,元夕。
他身侧,透过金黄的光。
他丝毫没有从生死关头走过的恐慌,只是见了他,一切都回归至未知。
这些喧嚣,迟早要过去。
他什么也留不住。
没有理由一错再错。
人群都散了,远了。
他恍惚还能看见他,拍拍车门:停车,我要下去!
开车的警察不解地望着突然激动的队长,停下车,任他走了。
他冲着他的背影奔跑。
气息乱了就乱了,他不能留下,却一定要留下。
男子突然转身,撞进他的怀里。
他拥住他。
什么时候开始,拥抱都成了奢望。
奢望的太多,最好能生死到头相随。
他伸手揽住他的后颈,才觉出触手的冷汗。
公孙策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刚才快吓死我了,庞统!
包拯无力的扶着额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直到二人在同一张桌前坐下,他还心有余悸。
庞统把碗放在公孙策手里,他烫得一哆嗦,险些跳起来。
碗里的东西,应景的,南方人叫做汤圆,北方人叫做元宵。
做法亦不同。
但都是甜蜜软糯的,沿着喉咙,烫到心里。
庞统说:我以为你嫌我烦,最近没什么事,也没敢给你打电话。
公孙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庞统,你知道吗,我总觉得,我是为了爱你才爱你。
这句话,朝思暮想,他尝试了太多次,还是说出了口。
庞统一笑:那又何妨,你爱我就足够了。
公孙策说:其实我知道,我这个人,太不独立,在家依赖父亲,在学校依赖包拯,工作了,又依赖我们教授……噢,还有展昭,遇到了你,更是依赖,我怕我自己只是想找一个依赖的人,那个人碰巧是你。
庞统说:公孙策,别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也未必,你难道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你依赖的人何尝不在依赖你?
公孙策说:你不觉得太快?
庞统说:不快,太慢了,我29岁才遇到你,为什么不是19岁,或者再小一点。
公孙策说:我说的是太快了,不是太晚了。
庞统说:一样的,时间的速度和长度,都是我们没有办法把握的,不争朝夕,哪来的永久。
公孙策捏他的脸:哟,什么时候成哲学家了。
庞统握他的手:哲学家都是被逼出来的……策,今天别走了,行吗?
这枕席之间的事,也说不上谁更主动,往往水到渠成。
可是这次庞统,却说了出来。
公孙策先是红了脸,又觉得自己太小气,颇为壮烈的点点头。
吃完饭,庞统洗碗,公孙策蹲在地上刷锅。
他很少干这种活,用的力大了,水溅了一身。
庞统笑着扶起他,他嘟囔几句,自己进了浴室。
这房子,他也很熟悉,不用摸索,就躺水里了。
心想着本来要帮庞统干活的,结果还是帮了倒忙。
自从认识了庞统,每天只有一个感觉,就是累。
到了这刻,好像一切终于清楚了。
每个人都有心底的故事,乐与悲要靠自己亲手写定。
不再犹豫。
放松了反而更累,他闭上眼,慢慢滑了下去。
水浸到了耳朵,面颊……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他整个人被捞起来,庞统气急败坏的吼:你想死啊!
公孙策抹抹眼睛:我大学的时候是游泳冠军呢,现在记录都没有被打破。
他伸臂抱住庞统,脸上的水滴落,无法分辨:庞统,我今天特别高兴,真的!
浴室的墙壁湿滑,只是触感分外清晰。
公孙策一直都知道庞统对他的照顾,可是第一次的痛感,也没有这么鲜明。
疼痛让记忆都清醒。
这类似一种惩罚,生生世世的烙印,记得,却看不见。
他站不稳,只是紧紧抱住那个人。
男人分外投入的表情,太过专注,眼睫上都是汗水。
他惊叫起来,小小的浴室,能听见回声,却听不见风。
庞统在他耳边喘息:你……你休想再离开!
咬牙切齿。
对面墙上的镜子,映出男人的后背和他交错的手臂。
这些都是真的吧?
可是意识在哪里。
(31)
过了元宵节,公孙策就开学了,庞统也断断续续的上班。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庞统十天中有八天是在出外地差的,现在朝九晚五,工作性质虽然危险,好在少去了奔波。
在公孙策看来,这样才算是过日子。
生活的迷人,在于它的平淡。
而不是异峰突起。
庞统一直有个愿望,过了元宵就在絮叨,那就是春深的时候去洛阳看牡丹。
等到天暖了,路边有人卖花,扎了白棉线,一小束一小束的白花,淡泊倔强的。
家乡的庭院有很多,叫做栀子。
这花娇嫩,养不长,却清香得很。
庞统像看见宝贝一般:就是这个!我说过你用香水的!
公孙策捧着花一撇嘴:胡说,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用香水。
庞统用力吸吸鼻子:这个这个!
公孙策说:这个叫栀子,亏你还算是爱花的人。
庞统扶住他的腰,脸在他脖子上蹭蹭:原来是这个。
栀子开得纵情了,最容易枯萎。
他们从洛阳回来的时候,一地的雨,初停。
到了家,看见展昭正站在门口发呆。
自从开学以后,生活安静了许多。
包拯忙着维护正义,展昭忙着国际交流,连耶律叔侄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公孙策问:玉堂呢?
展昭拉着脸:公孙大哥,他要走了。
公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