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5)
在早年有个花枪刘,带着两个姑娘在天桥卖艺。说江湖的行话,他们父女是“火穴大转”,很有个“万儿”。如今可不知他父女都到哪里去了?
在天桥久占的把式场是弹弓子张,他叫玉山,在前清当过官差,后入江湖。据江湖人传言,他虽是做挂子行买卖,可是柳枝的门户,与柳枝大将袁桂林是师兄弟。他在中年的时候身体灵,精神足,口齿伶俐,长于言谈。不止会打弹弓子、会武艺、拳脚好,他还得过正骨科的真传,凡是闪腰岔气,错了骨缝,经他手一捏就好,管保手到病除。江湖人都说他有几把“尖托”(管会接骨的妙法调侃叫托门,瞎捏不见效叫里腥托,管手到病除叫有几把尖托)。
他在天桥年代最久,我老云每逢到他那场子,必站住了把合把合。他的场内立根竹竿,上边悬着个小锣,能手持弹弓,扣上弹儿,横打、竖打、正打、反打、蹲着打、卧着打、仰面朝天躺着打,打出去的弹儿都能打在小铜锣上。在早年他做买卖的时候,每逢上托圆粘子引人,都是用弹儿打小铜锣。逛天桥的人们,听见了小铜锣儿噹噹的响,先掉瓢儿,招路把合,后过去观瞧。他瞧着场子人围严啦,就练好功夫。往案子上放把茶壶,嘴上放个铜钱,在上放个泥弹,用弹弓子打出去的弹儿,讲究能打落茶壶嘴上的弹儿,铜钱不掉,茶壶嘴不伤。每逢要归买卖挣钱啦,他就向观众说:“我今天练回弹打弹。什么叫弹打弹哪?众位瞧着,我用弓儿往天空上打出个弹儿,那弹往起去,我不等他落下来,跟着再用弓儿打出个弹去,后打出去的弹儿,追上先出去的弹儿,两个弹碰在一处,啪的一声,能叫后出的弹,将先出的弹打碎了!我要打好了,请大家给我喊个好儿。说练就练,净练这手不算功夫,我还练……”他说到这里,可不练弹打弹,叫围着的人们听着都不走,净等着瞧他练弹打弹。他用这个方法,将人吸住了不走,做他挣钱的买卖,等着将钱挣到手啦,然后再练弹打弹。我老云还瞧过几次,他那弹打弹的功夫,还是真准,百发百中。久逛天桥的人们,虽然知道他用弹打弹吸住了人使拴马桩儿,因为这类功夫颇有可观,都倾心愿意的不走,等很大工夫瞧他的弹打弹儿。他早晚准打,从不谎人,故此能够吸的住人。有些个练武艺的人常向观众夸说,他要练什么特别的功夫。招惹得观众不走。将腿亦站酸了,钱他亦挣足了,所说的功夫没练。那种情形,江湖人调侃叫“扣腥”,可是他们天天扣腥,叫久逛的人们都明白了,再扣腥儿就不成了,失去了信用。每到要钱的时候,观众就呼啦一散儿。受了会子累亦挣不了钱,岂不是冤人自冤呢!我对于张五山的弹打弹,临完了打一回叫人看看,不是净说不练,那才是地道的拴马桩儿。我们这话对不对?老合们闭目自思,自然明白。
张玉山生有二子,大的叫张宝庆,二的叫张宝忠。哥俩从小练的把式,在民初的那几年,他父子上地撂场子,两个人打对子。单刀破花枪、花枪破三节棍、空手夺刀,功夫烂熟,打的火炽,哪场玩艺儿亦不少下钱。最美是他们哥俩练的大刀为最高。听说那趟大刀是东城某有名武术家所传。若练大刀,比练别的武艺格外多挣钱。他们爷仨的杵门子很硬,是档子地道玩艺儿。
自从民国十年后,张玉山一个人在天桥作买卖,张宝忠弟兄就开了外穴,往各处跑腿,到了张家口,他们响了万(即是有了名望),“火穴大转”(买卖茂盛)。至今张宝忠的哥哥还在张家口安座子管(开药铺说行话叫安座子)哪'他们的媳妇是唱竹板书关顺鹏的胞姐,夫妻和美,治家有道,在口上生活很是不错,我前年云游到张家口,还瞧见那买卖十分兴旺呢!
张宝忠在民国十五年后,才由张回平,他在早年是挂子行,如今是专门卖大力丸,他的场子在公平市场丹桂茶园后边。每天他在场内打拳、练鞭、弹弓、摔跤,足练一气。靠着他场儿的南边就是他的药铺,字号是金鉴堂,弹弓为记。据天桥的人们所说,他们卖的那药能有“回头点儿”(即是买过东西再来买),实在不易。张宝忠练的不是“腥挂子”(假把式调侃儿叫腥挂子),他还比别人多样本领,会摔跤,还摔的不弱。从前他有些傲气,近几年来有了阅历,谦恭和蔼,侍父能尽孝道,江湖人能够如此,实是不多呀!
孟继永是挂子行的人物,久在天桥撂地,他把式场从前在天桥公平市场。自从前年,迁到红楼南边。他是河北省武邑县人,六十多岁,身体强壮,性情直爽,人称为孟傻子。他圆粘的法子,用大白在地上画个人头,有耳、目、口、鼻,在耳、目、口、鼻上各放一个大枚,他往场内一站,手里拿着甩头一子(丈多长的绳儿,一头系个镖,武术家管这宗东西叫甩头一子),扯开了嗓子,喊镖趟子:“合吾……合吾……”逛天桥的人们围上了,他说:“我是镖行的人,在前清的时候保过镖,如今有了火车、轮船、邮电局,我们的镖行买卖没了,镖行的人,不是立场子教徒弟,便是给有钱的富户看家护院,我是拉场子卖艺。我拿的这个东西叫甩头一子,康熙年间浙江绍兴府有个保镖的叫黄三太,人称叫金镖黄,他是神镖胜英的徒弟,因为凑银子要给清官彭大人运动三河的县官,指镖借银,铁罗汉窦二墩不借金银,反倒与他结了冤仇,在山东德州李家店,定下约会,两个人比武。黄三太用三支金镖、甩头一子赢了窦二墩。三支金镖压绿林,甩头一子定乾坤,一口单刀纵横天下!今天我孟傻子练练这甩头一子。这个东西不用的时候往上一缠,用的时候一抖就开,远打一丈多,近打二、三尺,用足登着绳儿打,叫狮子滚绣球,在腿底下转着打,叫张飞骗马,在胳膊上盘着打,叫盘肘,在脖子上绕着打,叫缠头裹脑。”
挂(6)
他上边说着底下练着,一招一式,练的颇有可观,他练着向观众说:“我今天用甩头一子要打地上画着的人头,说打左眼,不能打右眼,说打右眼,不能打左眼,我打一回叫众位瞧瞧。”他说到这里,可不练子。把人吸引住,亦是用拴马桩儿。说到要打人头啦,他说到这里可就岔下去了。他说:“那位说啦,你使的这甩头一子,是什么人遗留的?这个东西是汉朝才有的,想当初王莽篡位之时,有奸臣羽党苏献奉王莽之命追拿刘秀,追到潼关外头,刘秀与他动手,未走三合,苏献将大刀一扇,刘秀的刀就撒手了,没有军刃不能动手,拨马逃走,苏献在后苦苦的追赶,急得刘秀心生一计,将他的丝鸾带解下来,下马寻石,找个石头,系在丝鸾带上,复返上马,苏献追到了,刘秀就用这个带子系石头将苏献打败,得逃性命。后人仿着他的意思,作成了甩头一子。别看这种兵刃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内,还是帝王留下的。今天我就用这甩头一子打一回试试,打的不偏不歪,请众位给喊个好!好,好,好,好完了!那位说,许是要钱吧?众位放心,我这个场子不要钱。练完了,我还每位送上一帖膏药。”说到这里又扯到膏药上,这就是“挑将汉”的(卖艺的售药,叫挑将汉)由练武说到卖药挣钱的“包口儿”管这一大套做买卖话调侃叫包口儿)。他在天桥有二三十年了,亦卖艺,亦卖药,糊口有余,亦没有发达,平平常常而已。
他的徒弟叫姜兴周,亦是武邑的人,有四十多岁,在红楼东南一带撂场子。每天与他两个儿子打把式卖艺。姜兴周不会卖药,说行话叫清挂子。人忠厚。克勤克俭,收入虽然不多,治家有法,粗茶淡饭,衣食不缺,与他师父大有不同。他的大儿子现在某银行,是“支杆挂子”即是护院的。二儿子是个手艺行,三儿子、四儿子与他撂明地,干“点杆挂子”。除去他二儿子外,父子爷儿四个,都是挂子行,可是分为支杆、点杆,亦大同小异也。姜兴周老来有子成器,晚景定然有靠,福禄加于勤俭人,治家理财,江湖人亦要学的。否则,落个风流乞丐,终归亦怕有衣食断绝之处。
挂子行之中的支杆挂子
武术一道是我国汉民族中的国粹。在古时,先是马战,后是步战,传到了唐、宋、元、明、清,普遍了全国,到处都有场子。不只是男子,就是妇女,亦很有练把式的。至到清末,欧西各国新武器昌明,就是痨病人,若手持洋枪,搬动机簧,弹子打出,有霸王、存孝之勇亦立时丧命,故新武器输入中国以来,人人皆轻视武术,很受重大的影响,几乎将特有的国粹失传了。现在国府当局为保存国粹起见,将武术改称国术,各省设立国术馆,极力的提倡。挂子行这几十年来如遇大劫,现在又盛行了。可见世上的事,有一兴必有一衰,有一‘衰必有一兴,循环不已呀!
现在国术虽然兴旺了,国术中的特长还是无人提倡。什么是国术中的特长呢?就是挂子行的规律。评书上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式多好,亦难免不栽斤斗。要想由把式上成名立业,必:须按着挂子行的规律才能成哪!如其不然,有多大的能耐亦难免叫人打倒。我老云在外边闯练这些年,很交了些个挂子行的朋友。山东的陈大鼻子,烟台的张卫老师,北平的焦方桐,都和他们探讨过挂子行的规矩。可是挂子行的规律很大,我探讨得来的,亦是有限。懂行的诸君可别笑话我说的不全。一个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仅将我个人所知的写了出来,懂行的人,我在您班府门前耍回斧子;不懂的人们,是我贡献话料儿。
闲话休提。却说这把式行,在早年说行话,有明暗之分。甚么叫明?哪叫暗哪?凡是偷盗窃取的朋友练的功夫,他们调侃说叫“暗挂子”,称他们为“黑门坎的人”。凡是练把式不偷窃的,为公当差应役,或是入伍,或当捕快;为私的或是保镖护院,或是立场子教徒弟,走闯江湖打把式卖艺,都叫“明挂子”。
就以护院的说吧,他们是专以保护富户人家不丢东西为目的。那黑门坎的朋友则专以偷窃富户人家为目的。他们这两种人虽然都是挂子行,可立在对敌的线上,绝不能彼此合作,或各守界限的。如若守界限,护院的可以按月挣工钱,那黑门坎的朋友不偷富户可吃哪一方哪?为这一层我和挂子行人讨论过,据他们所说亦很有趣味。
明、暗挂子行的人能由对敌线上交朋友,各讲义气。在早年没有洋枪、火炮,没有电网,富户人家建筑的房屋无论多么高大,怎样坚固,挡的亦是不来之人。如若有黑门坎的人把出道来,一样地随便出入。故此,富户人家都得花钱请护院的。凡是请护院的,十有###都由镖局子给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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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7)
在早年,保镖的人上过道,走过镖,把式好,阅历深。不愿意保镖时,他们就改为护院。这护院的行当调侃儿叫“支杆挂子”。大富贵的人家,或有权势的人家,要请护院的不止请一位,或三或五,十位八位,内中还得有个头目,到了夜间,多少伙计,都得听头目人的指挥。如若有打更的更夫,亦得听他们的调动。譬如,到了夜间,前后门,各屋门都关锁了,由护院的亲往各处巡视一趟,如有不完备的地方,他得费一回手,以免入地的朋友们乘机而入,丢失物件。屋中沏好了茶,身上收拾利落,应用的家伙亦都放在手底下,不能打哈欠冲盹儿,把精神贯足了,宅院有多大全都得照看到了。若是黑门坎的朋友来了,他们亦先“升点”,试问有护院的没有。什么叫“升点”哪?像评书小说上说的,高来高去的人。每逢到了谁家,都用问路石子往院里一扔,故意地叫那石子吧哒一声,有了响动,调侃儿叫“升点”。如若有护院的听见有响动,他得出来搭话。若是有了响动不见有人答言,那就进来偷窃了。如若护院的人听见有人“升点”,他得出来答话,和黑门坎的人调侃儿说:“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不必风声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只可远求,不可近取。”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呢?他们明、暗挂子行的人全都懂这几句侃儿。“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是说房子上的高来高去之人。“不必风声草动的,有支杆挂子在窑”,是说来的人不用升点,有护院的在此。“只可远求,不可近取”,是说叫他往别处去偷,这里的东西动不得。如若遇见好说话的黑门坎人,凭这几句话,他就走了。如若贼在房上还是不走,就说:“朋友!若没事,塌笼内啃个牙淋,碰碰盘儿,过过簧。”这几句话是说:“你要没事,请下来喝会儿茶,见面谈谈。”如若贼人要走,跟着就得说:“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儿,啃吃窑,再碰盘。”这几句话说的是:你走啊,咱们夜里不见,白天见,或是茶馆,或是饭馆,咱再见!
如果贼人真走了,护院的倒得留神,防备他稳住了护院的,哪里防备不到哪里去偷。若是贼人走后亦没动静,亦不丢东西,到了天亮之后,护院的就得“醒攒”(江湖人,管心里明白了调侃儿叫醒攒)。人家黑门坎的人是把自己当朋友,亦得和他们交交。于是,身上亦得紧衬利落,带上零钱,往附近的茶馆或是饭馆去找人家。别看两个人不认识,茶饭馆里座儿多,护院的到了往各处里一“把合”,就能看出来哪个人是夜内的朋友。怎么个看法?凡他们黑门坎的人在茶馆酒肆候人,按着规矩有一种表示。如若坐在北边的桌旁,他得坐在右边,留出左边那个客座来。如若喝茶,左边没人亦得放个茶杯。喝酒,左边无人亦得放个酒杯。护院的来了,见他留着客座等候自己,就先过去抱拳施礼,道个“辛苦”,人家自然还礼,两个人谦让座位,然后吃喝,无论如何,护院的亦得会人家的酒饭帐。交了朋友之后,彼此遇事互相帮助。护院的可得了大便宜。有黑门坎的人,如若不知道某宅有护院的,要去偷窃,他就能给拦住说,某处的支杆挂子是他的朋友,和他有交情,不必去了。有这个关照,无形之中就少许多的麻烦。护院的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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