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好多功课,虽然最后毕业的成绩不错,但是他自己明白,自己更喜欢的事情是橄榄球赛,是与剑桥每年的划船比赛,是女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身影。但他现在觉得当一名记者也不错,可以告诉大家一些自己看见的东西,不管叫不叫“真相”,但是一种现实。
他对巴尔斯说:“再世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当一个记者,当一个能冲锋陷阵的记者。”
……
他觉得他最喜欢的表姐伊莲娜到南京来看他了,给他做了很香的烤面包片,但是,不知怎的,一群日本人出现在她面前,每个人都那么凶神恶煞。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表姐,可是日本人已经开枪了,他不由得再次喊了一声:“伊莲娜!……”
他想去看看倒下去的表姐,但身体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身上盖着一条很厚的被子,很沉很沉的那种,他躺在一副担架上,四周还有很多别的伤员,空气里充满一种强烈的血腥味。他抬头看见墙上挂着几个人的肖像,四个人中,他认识马克思、列宁和斯大林,还有一个中国人,他不知道那个是蒋介石还是毛泽东。
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这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一个纯正的美国口音。他一下子糊涂了,那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他闭上眼睛,小心地问:“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二十来岁的金发女人,有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她蹲在他的身边,身上穿着一件皮夹克和一条宽松的长裤,袖子上佩戴一个红十字的袖标。
女人道:“你不知道吗?你受了很重的伤。”
霍格看看她:“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觉得浑身都很疼,但却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
女人道:“可能是因为这天气太过寒冷了,现在江面上的温度是零下五度,你一直处在一种麻醉状态。你本来的伤并不是特别重,主要是因为你把大部分的血捐献给了扬子江的缘故。但是我们还是能让你活下来,你能不能活下去这事,我们现在能决定,你别紧张,你能活下去。”
她转身拿过一个注射器,对他笑了笑:“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个星期你就能正常活动了。”她斟酌着句子,既要给霍格鼓劲,但又不那么离谱。她要用鼓励的话告诉他,让他能早点站起来。
霍格说:“我怎么觉得现在就已经正常了。”他试图自己坐起来,但是虚弱的身体一点也不配合他的大话。
女人道:“正常不正常可不是你说了算,得我们说了才有用。我最受不了别人不服从我的决定,所以我劝你最好能老老实实地躺着。这里已经够乱的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霍格只好乖乖地躺下,再次看看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想她应该是一个美国人,有着大部分美国女人那种大大咧咧和自以为是。
第三章 追寻者(2)
女人道:“希望你能感谢他救了你的命。”
霍格很认真地接着她的话说:“是啊,再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女人哈哈笑起来,然后一个男人说:“她是在说我呢,对吧,丽?她觉得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霍格抬起头看,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他身穿一件破旧但是很干净的军服,他的头上还扎着绷带,但已经能四处活动了。
那个叫丽的女人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中国人在中国被洋鬼子救了命,你应该感到羞愧才是,本来应该你救他才是。”
霍格道:“本来就是他先救的我呀,你不知道?”
丽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听那两个把你送来的战士说,你紧紧拖着他过了江,上了岸还爬了很远的地方,然后才昏迷过去。你看他,倒是好得比你快。”
她看看陈,又转过头来问霍格:“他说起话来是不是很不像一个中国人?不过他确实是个中国人。”她口里小声嘟囔了一句,“我真希望他不是中国人。”霍格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但她和陈的关系看起来非同一般。
丽给他注射完了,站起身来关照陈:“你再和他聊聊,让他清醒一点,我还得去给他们打针呢。”说完便起身走开了。
陈在他身边一个空担架上坐下,他见霍格正仔细地看着自己头上的绷带,便摸了一下,不经意地说:“没什么,只是蹭破了点儿皮,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影响了,只是偶尔有点头晕。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谢谢你救了我,我本来以为我是过不了江的。”
霍格道:“你不用这么说,但我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他觉得心里很乱,于是闭上眼睛,想弄明白自己这几天来的经历。
陈问他:“这么说起来,你应该是牛津的?”
霍格没听明白,睁开眼看看陈:“你说什么?”
陈笑道:“你在昏迷之中说了很多话,我想,要是有人在你身边记录的话,能帮你写出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来,最起码你家里有什么人、平时喜好什么,都能知道了。”
霍格有点不好意思:“是吗?我的天哪,我究竟说了些什么呀?”
“你喜欢划船,喜欢英式橄榄球,还喜欢个女孩叫伊莲娜。”
霍格一下子又想起刚才那段幻影:“那是我的表姐。我见到她从伦敦到南京来看我,她正在给我烤面包,日本人就来了,要向她开枪……”
陈探过身来拍拍他的床:“你真该醒醒了。你知道吗,今天是星期二,你已经在这里快一个星期了。我们早已经离开了南京,到了江北。然后你跟着战地野战医院又走了几百里,我们现在在安徽境内。”
霍格看看陈,有点不相信:“你开玩笑吧……那你呢?你是哪儿的人?如果让我猜的话,你不会是从英文语言学校学的英文吧。”
陈微微一笑:“西点军校!”陈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学工程兵,造桥也拆桥。”
霍格继续追问:“我以为你是共产党呢?!”
陈点点头:“我是!”
霍格道:“那怎么会……为什么……”他突然一下子不明白自己要问什么了,这一切都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他实在没法将这一连串的事件给连起来。
陈起身道:“你不用着急,慢慢想,仔细看,你还有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更加了解中国人的。”
霍格觉得自己真是想不动了,索性闭上眼睛。他想,一切早晚都会有答案的。
丽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陈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他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不过他足够勇敢。”
丽笑了:“这不是你最欣赏的年轻人吗?”
陈道:“我总是这么幸运。”
二
部队很快又要转移了,这个战地野战医院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炮火,一直在移动中。
早晨,要再次进行转移,一辆大卡车开了过来,车在寒冷中冒着白色的烟。士兵们已经将大部分伤员的担架放进了车厢,然后将自己的背包往车上扔。
第三章 追寻者(3)
丽和陈在一个角落里说着话,一缕阳光透进来,将二人化成一种透明似的人儿。
陈给丽点燃了一支烟,他这几天一直在为霍格的事打不定主意。以现在野战医院的情况,霍格已经没法在那里住下去,因为都是一些轻伤员了,重伤员在几次转移中都安置在当地的老百姓家了。只有霍格,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再加上语言不通,他根本无法和当地人进行交流,也不可能让他独自再回到上海去。他想听听丽的意见,这个已经在中国待了几年的美国女孩,似乎比他更熟悉这里的一切。
丽低着头,看着他俩的影子:“以前从没想过,你会是那种好心收留‘野狗’的人。”
陈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直看到她不得不抬头看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话里的双关成分太重了,好像有点太过刻薄,但又不服气,便追了一句:“不收雄性的,至少是这样吧?”
陈继续看着她:“我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在一边吧,现在的处境你是知道的,跟着走不可能,丢下他不忍心,而且……”
丽把口里的香烟递给他,他猛吸了一口。丽说道:“他至少一个月内不可能恢复太多的。没有三个月的时间,他恢复不了,这是实话。虽然我每次都跟他说,只要两周,只要两周,但他真是需要时间。”
陈为难地说:“我不可能把他带回上海。”他摇了摇头,“皮尔森小姐,求你告诉我,拿这个六英尺高的、一句中文都不会说的牛津毕业生怎么办?”
外面的喇叭响起来,他们在催丽,得出发了。
陈帮着丽捡起地上的褡裢一起往外走,先把褡裢扔上车,然后站在下面,把丽托上了车。
丽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大声喊了一句:“杰克,你听说过一个叫黄石的地方吗?你让他去那里吧!”
车一下子开远了,把丽的声音吞没在一片轰鸣中,陈只听到“黄石”的字眼儿。
军队已经全部撤离了,只留下陈和霍格。日本人的军队随时都有可能到达这里。
霍格虽然还没有恢复,但已经可以在地面上走动了,不再需要整天趴在床上,他四处溜达着,这里原来是由当地的一所中学改建成的野战医院,他从一个房间里意外地找到了一个篮球。他有点兴奋地拿着球来找陈,希望陈能和他一起放松一下。
但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把握,便先独自来到球场上,想测试一下自己的身体。他先轻轻拍了两下球,没事,他放松了一点,然后起步,一路运球,也没事,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有身轻如燕一般的感觉。他起身投篮,但这个动作立即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胸口的伤口处猛烈地疼痛起来,刚要愈合的刀口像是被重新撕裂了一般。
他重重地坐在一旁喘了几口粗气,让自己的疼痛慢慢缓解一下。他把球藏到一个角落,他知道,这样的事要是被陈发现了,肯定又是一通嘲笑加警告,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特别不成熟的年轻人。
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让陈小看了自己,他一直想要做出一副自己是个成熟记者的样子,但陈却总是拿他当个孩子。
他朝各处东张西望,就看见陈正蹲在一棵大树下,身边围了一圈人,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装满水果的篮子。霍格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篮子手榴弹,原来陈正在教一群当地的农民怎么使用这些手榴弹。
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陈。陈好像和他们已经很熟了,随便地和他们说笑着、示范着。那群农民,大的有五六十了,小的不过十七八。过了一会儿,课上完了,那些人很快地散去,霍格便站起来,叫住了陈:“你看起来像一个很有趣的教官,你能教我打仗吗?”
他突然发现陈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的口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我当初回到中国来是教工程的,我教人如何盖房子造桥,如何把这里变得现代化,但我现在却在教这些农民怎样去炸毁桥梁,其中也包括我和我的学生们设计的桥。你说我这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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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寻者(4)
霍格将信将疑:“真的吗?”
“当然,我还教他们如何组织抵抗。这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战争,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一直希望用教科书上的方法来打这场战争,但是我错了。我们必须迅速找到对付日本人的办法,日本人不择手段地打这场战争,我们需要赶快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
陈停顿一下又说:“乔治,我明天必须得走了,我们现在这个小分队的工作量特别大,特别是有一些大的任务必须由我去完成。我们必须切断日本人的供给线,特别是铁路线的供给。”
霍格道:“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陈没有回答他。霍格接着道:“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有你们这样一种力量存在着,游击队武装力量……民众的武装抵抗……我想,我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知道你们的抗争和努力。”
陈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着,像是在做一种体检,那眼神看得霍格心里有点发毛,他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对陈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吧,你需要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带着我。我要让世界知道你们!”
陈语气尖锐地说道:“我并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那个必须得一路跟着大家还得让大家抬着的家伙。我们要的是速度和力量。”
霍格道:“你不也受伤了吗?”
霍格试图辩解一番,但陈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不过……我们有一个地方……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那是一所学校,你可以在养伤的同时,再熟悉一下中国的老百姓,深挖一些你想要的资料背景,也是一个学习中文的地方,你在那里养好伤,然后我再接你去前线。”
霍格一下子抓住了陈的手,面露喜色:“就这么决定了吧,我什么时候走?”他看着陈,“顺便说一下,我一直在刻苦练习我的中文,我觉得我还是挺有进步的,你听我说一句,洗澡!对吗?”
陈道:“你是在说洗澡吗?”
霍格用英文解释了一下:“我是说你好!”
陈不禁笑了:“你现在的中文能力不比一个一岁的孩子好到哪里去。”
三
第二天,陈带着霍格来到了车站,在站台上,他拿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指给霍格看:“这一带是共产党控制的地区,这一带是我们的兄弟部队国民党控制的地区。这条铁路一直通向宝鸡,黄石大概就在这个位置。”他介绍着这一带的形势。
地图是挂在一辆军用卡车上的,他们的身后,有两个蒸汽机车正在加水。在他们说话间,有几辆军用卡车开上了站台,只听陈大声地叫了一声:“天哪!”随之四处腾起一片烟雾,将霍格呛得眼泪鼻涕乱流。
等他看着烟尘慢慢落定时,站台上已经没有了陈的身影。
霍格回身四处寻找着:“杰克,陈!”他不住地向四下喊着。
霍格觉得有人在牵他的裤脚,向下一看,原来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到了卡车下面。
霍格也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