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一口气,把胸怀间的郁闷压了下去,他站起来道:“我先回镖局了。”
“好走不送。”连暮云端坐眉眼不动,却在心里暗骂一句,“重色轻友。”
夜里,沈骞沐浴完,取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穿好,用干布擦干头发,正准备吹灯上床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孟扬名站在门外。
“来看看你睡了没有。”
“差不多要睡了。”沈骞侧了侧身子,把他让进门来。
沈骞身上有沐浴后淡淡的清香,刚洗过的黑发披散下来,泛着一层水泽,身上只着单衣,薄薄的衣物下,清晰可见身体修长柔韧的曲线。从松散的领口露出优美的锁骨,透出象牙般的光泽,没有一点瑕疵,散发着巨大的诱惑。
孟扬名的手环上了他的腰,沈骞不明显地躲闪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没有收回手,把他圈进怀中,喃喃地说:“沈骞,我一直想你。”
在茗香楼见到他的时候还是黄昏,但沈骞直到天黑才回到镖局,他一直在等他。自从那次在野外之后,已经一个多月,他一直没有碰过沈骞。沈骞表面上平静,但实际上躲他躲得很厉害,连亲昵的接触都很抗拒,有时候他的手才沾上他的腰,他便全身僵硬得像是石头一样。
他押镖去黄州,一走就是将近二十日,孟扬名心里的思念早就泛滥成河,终于等到他回来,渴望的心情再也无法抑止。
沈骞被他揽在怀中,身体紧贴,能嗅出他动作间求欢的意味,他轻动腰身躲开,“今天骑了一天马,我很累了。”黑如浓墨的眼中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虽然一闪即逝,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觉得不忍心,只好岔开话题,“你押的那趟镖,顺不顺利?”
孟扬名淡淡地说:“还好。”因为知道沈骞的归期,希望能早一点与他见面,因此在路上赶得很厉害,结果提前一天回来,沈骞却晚了两天,三天便把他折磨得瘦了一圈。此际被沈骞那样明显地拒绝,他满腔酸涩,那股不安的情绪汹涌肆虐,几乎把他吞没,他是不是距离失去他已不远?
松开手,孟扬名眼神惨淡,“你早点睡吧。”
见他转身离开,背影落寞,沈骞好想开口叫住他,但最后还是把冲到喉咙的话语压抑了回去。
他知道孟扬名对他全心全意,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件不让他感动,但他却怕自己不能回应。那日开口挽留下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冲动,事后一直忐忑不安。龙阳之好迥异于世俗的眼光,他是沈家的长子,父亲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希望,还有周围众人的蔑视,在没有好好想清楚之前,他不想给他太多希望。
给的希望越多,最后只怕会伤他越深。
17…彩虹
孟扬名大清早在练武场中观看一众镖师比试武艺,身旁站着沈牧云和沈谨。
镖局新招聘的这几名镖师,武功都不错,人手渐渐补充回去,他希望沈骞以后不用再亲自押镖,他爱干净而且胃口挑剔,每一趟押镖归来,都要瘦掉许多,他在旁边看着心痛。
沈谨跃跃欲试,挑了一把长剑跃进场中。
孟扬名远远地看着他。沈谨十六七岁的年纪,跟当年重遇时的沈骞差不多,但他性情高傲,虽然是兄弟,性格与沈骞一点也不相像。沈骞不爱练武,每次都是草草交差,他知道他将来要继承镖局,所以一直强逼他练好武艺。结果沈骞每次都逃跑,灵活得像是水里的游鱼一样,只要他稍为不留意,结果一定是每条砖缝都翻过来找他。
他失笑起来,从前与沈骞在一起,还是有过许多开心的日子的。
“孟大哥,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几声都不应!”
他回过神来,沈谨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场边,不满地看着他。
“哦,怎么了?”
沈谨愤慨地说:“他们根本就是存心让着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跟你比试!”
沈牧云嗤笑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沈谨一脸不高兴。孟扬名见他这样,不好拒绝,撩起衣袍的下摆扎在腰间,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棍,昂挺地站到练武场的中央说:“沈谨,来吧!”
沈谨脸露喜色,持剑扑了上去。
沈骞走进练武场的时候,孟扬名与沈谨正剑来棍往斗得不亦乐乎,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孟扬名并没有全力以赴,否则沈谨早就败下阵来了。
“爹。”沈骞站到了父亲的身边。
沈牧云看着场上直摇头,“沈谨这毛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下?”
沈骞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我跟他一样大的时候,还不是什么都懵懂不知?我想让他随有经验的镖师出几趟镖,经验多了,性子自然也会沉稳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将来镖局是要留给你们的,兄弟俩齐心协力才好。”
沈骞不语。他明白父亲的寄望,他一手创立“牧云镖局”,希望世代昌盛繁衍不息,若他叛离正道选择与孟扬名在一起,父亲不知会如何失望?
孟扬名虽然在场上与沈谨交手,但沈骞一进练武场他便看见了,草草应付了几招,他往旁边跃开,收住了招式。
“沈谨,今天到这里为止吧。”
他举步朝沈骞走了过去。
沈谨眼里有一丝怨恨地瞪着沈骞,只要这个大哥一出现,就会成为全部人的焦点。他愤然地扔下手中的长剑,转身走出练武场。
趁着无人在意的时候,孟扬名低声对沈骞说:“今天有没有其他事情?跟我去个地方可好?”
沈骞不忍心再拒绝他的要求,结果孟扬名带他去的是河边。
下了马,沿着河岸一直往前走,沈骞放眼看去,芦苇长出了水面迎风摇曳,鸟儿展翅飞向天空,枝叶茂密的大树横生出水面。
“这个地方很漂亮,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孟扬名停了下来,对着河水怅然道:“这条河差点结束了我一生。”
沈骞吃惊地看着他。他往水面上投了一颗小石子,扑嗵一声,往事像是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荡开。
“沈骞,在‘威震武馆’那一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十岁那年就见过你,那一年家乡大旱,瘟疫横行,我跟随着家里人逃出来,开始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渐渐的在路上越走人便越少。先是我大姐和四弟,然后是我爹我娘,见到你的时候,我刚亲手葬了我二姐,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沈骞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孟扬名是孤儿,一直在“威震武馆”中长大,却不知道他原来有这样惨痛的经历。
孟扬名抚摸着他耳垂上小小的红痣说:“这个标记,我一直记得。”
他黯然神伤,一无所有的孤儿,与家境富渥的镖局大少爷,他与沈骞之间身份远隔云泥。爱上他,原本就是奢望,更何况他亦同样身为男子。但他已经没有办法放手,如果沈骞亲口说出让他离开的话,他只怕会化作天地间的一颗尘埃。
沈骞看着孟扬名绕着一株大树走了一圈,大手缓缓地摩挲着一处,喃喃地说:“还在这里。”
粗糙的树干上用刀隽刻着一个字,笔画很深,可以看出刻的时候很用力,字体已经扭形,见证出年深日久。
“这是重见你那天刻在这里的。”
沈骞探头看去,全身一颤。
——上面刻的是“骞”字,沈骞的“骞”。
那一天,他站在庭院的槐花树下等颉彩萍,他们相约去若耶寺赏花。面目刚峻的青年走过,目光一直注视着他。
“噢,原来你就是孟大哥,彩萍的师哥。我们以前见过吗?你的样子很熟悉哦。”他的目光很热,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里萌生出亲近的情愫,于是邀请他一起出游,但他摇着头拒绝。他被颉彩萍拉着走出很远,还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穿花寻径,直入白云深处。
那一日,若耶寺的鲜花怒放,他和颉彩萍尽兴而归,却不知道在河边某处冷清的树林里,有一个人用小刀一笔一画地在树干上刻下了他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决定,一定要亲口对我说。”
身体被揽进熟悉的怀抱中,沈骞能够感受到身后人的绝望,昨夜拒绝他,在他心上划出了多深的一道伤口?他心存顾虑,却不知已经把他伤得那样深。他不敢想象若真到了拒绝他的那一天,他还有没有可能生存得下去?
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过身,痴痴地注视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凄楚绝望的脸。雨,像是伤心的泪,在这时飘散下来,落在水面上,泛起无数的涟漪。
“前面有间破庙,我们到哪里避一下雨——”
孟扬名拉了他的手,一路奔进了残旧不堪的破庙中。
雨越下越大,两人相偎着坐在积了灰尘的神案上,沈骞在孟扬名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叹道:“还是那么舒服。”
许多年前某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曾经被他这样抱着在山洞里睡了一夜。渐渐地,倦意袭上来,他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怀中人呵欠连天,孟扬名把他揽得更深一些,沈骞已经靠在胸前睡了过去,安静的睡颜,宛如碧池中的青莲。雨打着窗外的芭蕉,淅淅沥沥,屋顶残破的地方漏水进来,滴滴答答。
节奏分明的雨声,给了人安定的感觉。
雨止的时候,沈骞才缓缓地醒来,慵懒地伸着腰,像是小兽一样,孟扬名唇角漾起一丝宠溺的笑意。沈骞伸手抚着他刚毅的脸,“许久不曾见过你笑了,以后经常这样笑笑好不好?”
走出破庙的时候,天色已经恢复了光亮,一道绚烂的彩虹辉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交错。
“好美。”沈骞眼中尽是迷离的光彩。
“你才是最美的。”
温热的唇攫住了他的,轻轻描绘舔吮柔软的唇瓣,用舌尖顶开齿间,绕上那无处躲避的舌,开始缓缓加深。
全身像是笼罩在温热的暖光之下,这一刻,孟扬名只希望可以与沈骞唇齿相依,一直到皓首苍颜。
18…故人
两人回到镖局,在门房遇到顾汉清,他叫住沈骞说:“大少爷,有位姓杨的客人等了你许久。”
沈骞回身看向孟扬名,“你昨天见到跟我在一起的人就是他,他是杨二哥的弟弟。毕竟是故人之弟,你要不要见一下?”
“杨唯一?”孟扬名皱起了眉头,他曾听杨英敏说过有个弟弟,被京城最大的“中原镖局”镖主洪天雷收为义子,“他不是一直在京城的么?”
“‘中原镖局’想在南边找一些合作的伙伴,他是顺路到这里来拜祭一下他的大哥,我在黄州遇到他,一路结伴回来。”
孟扬名脸带隐忧,“他知不知道小如的存在?”
“我没有跟他说。”
“这件事还是问一下彩萍的意见再对他说。”
沈骞点头,“我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厅,杨唯一正负着手浏览墙上挂的字画。他穿了一身白色的织锦长袍,眉骨分明,脸上的线条刚毅有力、仿似刀削一般,两道浓密的剑眉挑入鬓角,一双犹似点漆般的黑眸、精光点点之间却又夹带着几分温软的颜色。
杨英敏在长相上已经不差,但他这个弟弟,犹胜他许多。难怪孟扬名昨日见到他,觉得熟悉却又分辨不出来。
杨唯一回过头,眼光灼灼地对沈骞说:“呵,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沈骞抱歉地笑了笑,“出了趟门,途中遇雨,所以阻碍了。”
杨唯一的目光落在与他并肩进门的孟扬名身上,“这位是——”
“你大哥的师兄,孟扬名。”
杨唯一哦了一声,眼光冷淡,连招呼也没有打便将脸扬起。孟扬名知道,在所有人的认为里,杨英敏当日是因为追寻相偕私奔的大师哥和小师妹,失足坠落山崖致死。杨唯一也一定是如此认为,所以对他冷淡很正常。
他从来在乎的只是沈骞的感受,现在沈骞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谅解了他,其他人的看法他并不放在心上。客气疏淡地打了个招呼,他对沈骞说:“你跟杨兄弟慢慢谈,我先回房。”
沈骞歉意地目送他离开。杨唯一把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孟扬名身上收回,“当日他拐走你的未婚妻,你一点也不怪他?”
沈骞摇了摇头,“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杨兄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叫我唯一。”杨唯一热络地说:“昨日得你帮我安排住处,折腾到入夜。今日登门是特意拜谢的,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做东,地点你来选好了。”
沈骞推托不掉,只好跟他一起出了门。
洪天雷膝下无子,杨唯一虽然年轻,但魄力奇伟,俨然已经是半个镖局的领头人,在“中原镖局”中极有份量。一方面他是故人之弟,另一方面,沈骞希望与他达成合作,拓展“牧云镖局”日后的镖运,因此乐于结交。杨唯一热情没有架子,两个人相处得很愉快。
“这个地方就是我大哥当日生活过的,沈骞,你可不可以陪我四处看看?”
从味香楼用完晚饭出来,杨唯一提出到夜市走走,沈骞没有拒绝。两人沿着大街散步,晚风吹过,垂杨轻拂,灯光绰绰,杨唯一对一切都感觉新鲜好奇。
“我该早点过来走走的。”
“以后还会有许多机会。”沈骞含笑接话。两人在饭桌上已经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如无意外“牧云镖局”会和“中原镖局”合作成功。
“前面有人卖艺,在京城里很难得见到,我们去看看。”
杨唯一兴致勃勃地拉着沈骞钻进人群中。
卖艺的是一对中年父女,身材壮实的中年人抱拳道:“在下父女两人初来宝地,盘缠用尽,今日借贵场子表演一下家传的几手破烂功夫,希望各位多多捧场,在下父女不胜感激。”
中年人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大刀,在场中央舞了起来。他的刀法不算精奇,顶多可以用力度沉稳来形容,观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寥寥。轮到他的女儿上场,使的是一把长剑,身手较之父亲还要逊色,但因为年纪轻,面容秀丽,身材玲珑,掌声倒比父亲来得多些。
杨唯一看得直摇头。
几轮表演完毕,少女捧了托盘收钱,沈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