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很热,他索性脱了白衣,露出深蓝色的毛衣,上面织着很复杂的花样,领子的图案也很独特,好像一条巨大的蓝披肩,看得出有一个女孩子,泼墨般地在毛线里倾注了心血。
范青稞一笑,说,院长既然把我托付给你,你就要负责任啊。
我不是一个你三言两语就能打发得了的病人,也不是医学权威,介于二者之间。
别把我想得太无能,也许我会挑出你的破绽。
小伙子不服气地说,那么,好吧。
我们来试一试。
如果你听不懂了,就告诉我。
我将尽量深入浅出。
范青稞道,不客气,你尽可以深入深出。
蔡冠雄说,行。
像柳树绽出的絮花一股蓬勃和舒展的蔡医生,第一句话,就差点把范青稞吓个跟头。
我从来就没有把病人当成人,当然也包括您。
不过是些容器,装着海洛因或是吗啡鸦片的玻璃瓶。
是那种长颈大肚子的古典瓶子,不是现代才兴起来的那种像女人裙子一样的可口可乐瓶子。
你们是透明的,透过各项指标,我可以清楚地观察你们,不单是外表,主要是内脏。
人们常常把外表和内部等同起来。
比如两个老朋友见面,经常会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不一定是客套话,可能在他的眼里,对方就是没变。
医生的瞳孔里,没有变化的人不存在,上午的人和下午的人,绝对不一样,一些不同的激素和化学成分活跃在体内,你敢说睡觉的你和清醒的你,是一样的吗?当然,我,不一样。
范青稞乖乖回答。
说完以后,她马上后悔,发现原不必回答。
不停地反问,只是蔡冠雄的习惯。
当他甩出问号时,脸上露出和年轻肌肤不相容的权威神色。
他读书时,一定受业于一位酷爱反问的导师,他原汤原味地复制过来了。
人的生命变化多端,跟踪这种变化,冷修地观察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毁灭,详细地记录这一过程,你会在其中感到莫大的兴趣。
你将透彻地洞察自身,推而广之,理解整个社会。
所以我认为,将来的国家领导人,最好有当医生的经历。
能治好一个病人的人,也有希望治理好一个国家。
好了。
关于中药戒毒,你懂得多少?蔡医生突然发觉自己离题太远,马上刹车,进入正题。
基本上一窍不通。
范青稞做出很傻的样子。
她早就发现,当你对一个事物一知半解的时候,装傻是一个很好的策略。
它可以掩盖你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
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
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
他用手指梢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
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
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
蔡医生的开场白,又是颇为吓人。。。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
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罚他。
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
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敢有半点怨言。
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
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
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
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无一,真真不可思议!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法〃,以验真伪。
张元龙一听,浑身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闯北之人,只是这〃熬法〃一刑,闻所未闻,不知怎样严刑峻烈?一个〃熬〃字,惊煞人也,或许同酷吏的〃请君入瓮〃法相似,都是将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说不得。。。。。。顿时瘫软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来提他,见地上秽不可闻,便说,可见你刚才所道戒烟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爷只一句话,未及用〃熬〃,你已原形毕露。
张元龙呻吟说,脏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该万死。
但那烟毒委实是戒了的。
就是将小的熬成肉酱,骨头里也再无半点鸦片渣滓。
苍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实在是冤枉啊!衙役笑起来说,你当是怎样用〃熬〃?张元龙战战兢兢说,必得用火用钵用釜用油。。。。。。方为熬。。。。。。衙役撇嘴道,听你报的这一应用具,倒像个开饭馆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随我来。
张元龙被带到公所,押人一间广室,里面汇集了囚困之人,并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尺许,如举子会考时的坐号,只是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擅自离开。。。从早到晚,大眼贼似的目目相对,每餐有人送饭,虽说不丰盛,也还过得去。
就这样一时复一时,一日复一日,只是静坐,并不问供。
张元龙初起惊慌,见无生命之虞,渐渐心安。
未及一个时辰,身旁之人就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两眼翻臼,四肢蠢动。。。。。。张元龙是过来之人,知这是大烟瘾犯了,忙招呼救人。。。。。。这厢一波未平,那厢又咚地倒了一个,好似瘟疫一般,顷刻间跌倒半边。。。衙役也不吃惊,想是见得惯了,顺着门一个个拖了出去,自作安顿。
张元龙这才明白,所谓的〃熬法〃。
熬的是时辰。
数日之后,林则徐问,那日大叫冤枉的张元龙,是否审问具结?下人答,不曾。
那张元龙还在公所〃熬〃着。
林则徐道,熬了这多天,怎么还在熬?下人答,因为尚不曾熬出结果来。
林则徐正色道,不曾有结果,便是正果。
看来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彻底地禁绝了烟毒。
让他细细道来。
这一番再见,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则徐心中暗喜,但脸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说,世人虽知鸦片之祸,甚于鸠毒。
但凡染上者,第一口吸入时,觉得像兰花桂香般馥郁。
第二口吸入时,好像美酒佳酿般沁人心脾。
待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时,已是昏昏然大得满足,梦见自己白日里化作蝴蝶,翩翩起舞。
自以为是增气补智延年益寿的玉液琼浆,其实早把他的肝肠肾肺的精血,煎熬一尽。
待到邪气侵入包裹心脏的膏盲之间,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药石可医。
眼见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蓝面鬼魂,命断黄泉。
鸦片之毒,甚于洪水猛兽。
国人嗜此,一丧威仪;二失行检;三掷光阴;四废事业;五耗精血;六荡家资;七亏国课;八犯王章;九毒子孙;十。。。。。。好了好了,不与你细说了。
多少年来,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
我只见无数死到临头还无有丝毫悔悟之心的瘾君子,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浪子金不换。
速速报来,你是怎样迷途知返,自拔于鸦片的滔天毒祸之中?好以你这个聪明人为鉴,传布天下,以警世人。
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
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
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
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
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
这样节省地方,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
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
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
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
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
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粟花就算是长成了。
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子还要昂贵。
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
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
也许是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
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
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烟方,实在不敢恭维。
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
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法。
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
初甚委顿,渐服渐愈。
两月后复初。
书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
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种汤,代替了鸦片烟。
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
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
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
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
这是他的悲剧,一个绕不出的怪圈。
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片的依赖。
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毒品。
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
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
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
它活得挺娇贵,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
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
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
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
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
这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
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指甲刮伤皮肤。
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
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
右手的中指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