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
为自己,有时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
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说出来。
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
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子。
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子。
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
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当地人。
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再没有一个亲人。
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
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
现在,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男人。
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
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
那时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
我原来在乡下苦心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
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
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
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
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
不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
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定是遭人笑话。
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
城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
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笑。
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
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
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
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有一间小房。
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新家。
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
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
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
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
小镇子里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
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
这是谁都会算的账。
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
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
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
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
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
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
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
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
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
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切东西。
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
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
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常有人写小说,说是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
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
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
你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
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
没有人愿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
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
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
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
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
当然我媳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
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料制成的。
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
采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
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那瓶就不香了。
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吧。
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
终于有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我说,不知道。
卖原子弹吧?那人说,也差不多。
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
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
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
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
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
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
平常锻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
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
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
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大开眼界。
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
医院的封闭性,使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
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
先是久久不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
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要后悔。
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
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
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
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
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
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厨房里,感觉最自信。
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
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
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
以便各位主管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
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
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
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
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期。
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
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
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
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
剩下的事情,是赶快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
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
这有点像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
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
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
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的反常难以解释。
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
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得。
是。
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
如果体内有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
简方宁再三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