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吃惊道,那怎么会?我说,真的。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在家。
护士长说,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吧?后方起火、闹出兵变什么的?我说,护士长,你良心真是大大地坏了。
我忙得昏天黑地,你还巴着我妻离子散。
护士长连连说,冤枉。
我这是肚脐眼插蜡烛我说,什么意思?不懂。
护士长说,……太热心了。
我说,好了,我原谅你有口无心。
我本来只想证实,这条关怀备至的信息是不是你暗送秋波。
看来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
护士长说,我有这份爱心,没有这份细心。
想不出这种神经兮兮的把戏。
干这事的人,好像有毛病。
我送护士长出了门。
心想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干这事,就是沈若鱼,但是,她不在。
这是千真万确的。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早点回家。
一方面是问问潘岗,是不是他发的信息。
用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提醒我作为妻子的责任。
也真够难为他了,含星的学习,都是他辅导的。
这个孩子,性格越来越孤僻。
家里的人,包括保姆,都把我看作外人。
我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因为你在家的时间少,大家就习惯了你不在的局面。
一旦你回来,就像客人,打破了某种平衡。
今天要早些回家。
我对办公室说,别了,我的桌子。
别了,我的资料。
别了,我的〃白色和谐〃。
公共汽车出奇地顺利。
最近我一切事情都不顺,唯有这回的汽车,竟是下了这辆就赶上那辆,而且都有座位,好像是专门把我运送到窘迫的时刻,并让我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我听到家门里有范青稞和潘岗说话的声音。
要是平日,我就会按门铃,让来人给我开门。
我很喜欢有人在家中给你开门,让你觉着自己被人盼望着,打开门,会有一张温情的脸,葵花一样迎着你。
今天,因为BB机上那条传呼信息,我觉得对不起亲人。
自己来开这个门,以作为小小的补偿。
我打开门,我看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保姆,这本没有什么惊奇的,只是他们两个的衣着和呆的地方不对。
他们什么也没有穿,躺在我的床上。
这景象当然很特殊,若不是亲眼看见,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感到很熟悉。
为什么呢?我久久地不得其解,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对于丈夫的裸体,我当然看过无数次了,没有一点意外。
对于范青稞,不过是一个我在妇产科早就熟透了的女人身体。
两种熟悉的东西叠在一起,那景象好像并不奇怪。。。只是我应该愤怒才对。
所有的电影里小说里,都是这么告诉这种时刻的女人。
我应该先把他们的衣服抱走,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瑟瑟发抖。
我应该疯狂地扑上去,撕那个女人的头发,扯她下体的毛,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淋。
劈面给我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他嘴角淌血,慢慢地吐出一颗牙,狠狠地踢他咬他,让奸夫奸妇跪在我面前互抽嘴巴。。。。。。我绝不原谅,顿足捶胸,痛不欲生我这样想着,甚至看到这样的常烘,一幕幕在人工前发生。
但当时我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站着,直到我攒够了力量,支撑着我能够一步步向后退出。
除了离开,我所受过的全部教育和我的习惯,都不允许我有别的选择。
我在外面茫然地走着,非常惊讶地发观,春天居然到了。
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在大自然中走动了。
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你办,也没任何人来干扰你。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轻,阳光暖得像羽毛,小刷子一般抚摸着皮肤。
我扶着一裸叫不出名的树,看见从它灰褐色的千枝拱出了绛色的锥形幼芽,万头攒动,争先恐后,怕辜负了春风。
向阳的高处,已有凸现的花蕾绽出朦胧的深黄,未来的花瓣交错之处,裂开了发丝一般精细的小缝,有缎子一般的鹅黄似有似无地抖着。
可以想到,到了明天,它会更猛烈地舒展开身躯,锯齿一般撕开花萼,向着太阳。。。。。。我真的不感到悲痛。
或者说悲痛被我凝结成铁硬的一块,顶天立地占据着心灵的半壁河山。
但是只要你不去想,不去碰撞,它就完整着,僵硬着,不会掉下一片渣滓,不会融化一滴汤汁。
你只要不理它,它就孤单透明地存在着,与你相安无事。
晚上我住在办公室里。
潘岗打电话来,我对他说,只是因为工作离不开。
他哀哀地说,明天你一定回来啊,我说,好啊,那当然。
夜晚,我反复地看着BB机里依然存在着的那句话……不要在办公室里呆得太久。
这个人一定早就知道我家里的变化,他是关切我?还是提醒我?他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屈辱的一幕?!他是有意的吗?我不寒而栗。
已经过了供应暖气的时间,但医院里还在间断供暖,办公室的晚上比家里要舒服得多。
在这寒意料峭的早春。
我决定最近不回家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话不算话过。
但是这有什么呢?家里的人已经先把一个大大的谎言送给了我。
在这孤寂的深夜,我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
我甚至无法表述自己的痛苦。
表面上,我依然是我。
我的容颜未改,位置依旧。
家里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
有人退职不干,一个护士的去留,一个方剂的买卖与放弃。。。。。。这是一张偶然性编织的网,我的心被围困在里面,孤独地跳动着。
平常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它们纠结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五颜六色的绞索,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家庭,我的事业,我的研究,我所主持的单位的向心力。。。。。。我感到无用,无助的凄凉。。。。。。彻夜未眠。
但是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海水波光粼粼地震荡,我的心境就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工作??今明两日的安排,是参加一个国内的学术研讨会。
我从衣橱里选了一套最鲜艳的衣服,以焕发自己的精神。
第一天还好,一切正常。
也许是近来操劳过度,我的体力下降,到了第二天就明显地感觉不支。
一阵阵的烦躁像干柴一样,焚烧着我的神经。
任何一位发言者,都会激起我的强烈不满,我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嘲笑别人,再精彩的发言只要一超过十五分钟,我就怒不可遏,甚至对着会议主席咆哮,放肆地咒骂大家。
我好像喝了烈性酒,自己意识到失控,却没有办法制止。
我强迫自己沉默,但是毫无效力。
思维像穿上了溜冰鞋,没有万向地四下出击,撞到别人,就做一个鬼脸,恶意地想同所有的人作对???中间休会的时候,一位朋友对我说,简院长,您今天是不是不舒服?我知道这是在暗示我的反常。
那一刻,恰好我还算宁静。
我摸着头上的冷汗说,我可能有些发烧,她充满疑虑地说,发烧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向大会主席告假。
开会之前,曾反复强调中途不得退场,但是他非常痛快地准了我的假。
看来我实在是行为古怪,不宜继续留在会议上。
好好休息,多保重。
他对我说,什么意思?想不明白。
管它呢!回家还是回办公室?当然是回办公室。
一呼吸到办公室温暖而有些闭塞的空气,我的不适就缓解了大半。
我顾不上做别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魔鬼罩身的感觉,神话般地隐去了。
我想潘岗的事一定对我的意志有大摧残,再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下,所以就复原了。
类似的情形又出现过两回。
都是我到外面开会或是被请去会诊,总之是不在办公室里。
我脸色刷白,冷汗淋漓,头痛难支。
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
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了,不留一丝痕迹。
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无作用?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
我极力镇定住自己。
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
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
要特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
喔,是范青稞啊。
老病人了。
院长的后门,难怪难怪。
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
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
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
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
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
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
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
我给大家打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
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应。
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
想不到,您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
这样的人,不救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
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
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
有幽蓝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
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
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
当然,首先要验证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上,取下些许鳞片。
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
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
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
您能把有关〃七〃的资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
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人了?我说,有一个。
还仅仅是可疑。
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
要不然,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景教授说,有的。
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
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
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
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
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
只有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
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