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血已经流尽。
猎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白衣人说,毒品。
他们都是因为吸毒吸到走投无路,才来当野兽的。
沈若鱼重重地合上了这本纪实性的刊物。
这个故事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但毒品真的就使人这样痴迷吗?!想不通。
沈若鱼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当军医。
高原除了留给她一身病痛以外,还馈赠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在西藏的每一年工龄,都按一年半计算。
这话说起来有些绕嘴,换个说法就是,一斤粮食可以抵一斤半白薯,沈若鱼突然拥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工龄,使她在40岁的时候,办了退休手续。
游手好闲也不是一件舒服事。
一个人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除了操持家务以外,每天像个充气过足的篮球,走路的时候急得噔噔作响。
必须要找活干,把多余的力气宣泄出去,就像一个人发了高烧,要喝姜汤发汗,把烧退了,浑身才舒畅。
她到公园里去学过跳舞。
那些舞伴太老了,气息奄奄日薄西山。
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拼命与年龄挣扎的表情,与他们共舞,反倒更清晰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练过字画,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天天为这样一件事发愁……当你学到可以自鸣得意但又没人欣赏的时候,大批作品将如何处置?对于一个徐娘半老又无生计所迫的女人来说,可干的事情真是不太多啊。
如果单纯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考虑过卖冰棍或是卖晚报。
先向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打听行情,老人一反平日卖冰激凌时的和蔼,面目狰狞地说,你要是想卖冰棍就得到远处去,从这根电线杆子到那边的公共厕所,都是我的地盘。。。。。。沈若鱼暗暗而退。
才知道城市的每一寸空气,都已被割据。
她转而开始动卖晚报的主意。
守着交通要道,不远处就是巍峨的火车站,流动人口的数量煞是可观。
这一次她不再同街头的小贩打交道,直接到了受理报刊批发业务的邮局,笑容可掬地问工作人员,卖报需办什么手续?面容清癯的小姐说,钱。
沈若鱼说,怎么交?小姐说,你不是要卖报吗?要卖报就先得买报,你明天打算卖掉多少报。
就在我们这里登记买多少报,然后交钱。
明天下午到这里来领报,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腿脚大概也不利落。
能早来一刻是一刻,卖报打的就是个时间差。
你比人家能早上货半小时,也许就能多卖出100份报。。。。。。面对小姐的谆谆教导,她频频点头,人不可貌相真是一句真理,从猩红滴血的嘴唇里,吐出的都是金玉良言。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沈若鱼摩拳擦掌,预备挣个开门红。
到了下午,正打算冲出家门的那一瞬,电话铃突然响了。
一个人在家,电话线就是延长的神经纤维。
她立即扑向电话。
我是简方宁。
沈若鱼,你家的电话号码还真没变呵,我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一拨就通了。
是你啊方宁。
电话号码没变可不是什么好事,它说明我们家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改善,离到达小康还远着呢。
嗨,你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老远地打了长途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好了。
这个电话已经不是长途了,我已经转业到你所在的这个城市。
这太好了。
可我记得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潘岗是啊。
嫁鸡随鸡。
还是那个潘岗!你怎么还没离婚啊?若鱼,你这个乌鸦嘴。
我知道你看不起潘岗,可他是个奸人。
要知道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天下奸人终成眷属。
我不跟你争了,好在以后我们同在一片蓝天下,有无数可以争执的机会。
告诉你我的工作地址,一所特殊的医院。
不要故弄玄虚,方宁。
医院只有大和小的区别,没有什么特殊的。
你这话,唬唬外行还行,要知道我也当过医师。
若鱼,我当这个院长,一点底也没有。
也许我会在半夜把你吵醒,跟你诉苦,先说好了,不许烦啊。
我不会烦。
我现在一天就巴着这个世界上多几个打仗或是地震的地方,像迎头泼一盆冷水,让我精神振作。
听一个漂亮的女人诉苦,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哪怕是我和先生正在睡觉,我也会把他推开,听你鸣冤叫屈。。。。。。谢谢你,若鱼。
我们已经认识了20年,这算好,就像窖藏的女儿红。
我们不用唠唠叨叨地从头说起,只听一个话头,就可以揪到尾巴。
人在30岁以后,大概再也交不到最好的朋友了,就像女人过了最佳年龄,生的多半是怪胎。
哦,忘了问你,到底分到一个什么医院去了?张口闭口是女人和生育,该不是妇产医院吧?若鱼,你把电话拿稳一点,不要让听筒掉下来砸了你的脚面。
我分到一家戒毒医院,当院长。
沈若鱼说,喔,方宁。
我明白了,不就是和那种以前叫作鸦片现在叫作吗啡和海洛因的玩艺作斗争么?你打算作一个女林则徐?在某种程度上讲,比林则徐还困难。
他只是把鸦片烧掉,而我们要把那些吸鸦片的大烟鬼挽救过来。
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烟鬼,他们是不是长得很可怕?一句话形容不了。
我刚开始进入这个医院,一切从零开始。
我想这是天下最奇特的医院,不过你从部队一下来,就给你一个院长干干,还挺信任你的。
这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院长其实和一个科主任差不多,但和所有的医院都不同。
一切从头来,需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勇气。
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愿意一。。。。。。哎呀。。。。。。怎么啦?没怎么,我突然看到天色已经黑下来。
时间也不是很晚。
怕要下雨,满天都是乌云。
是。。。。。。要下雨了。。。。。。你的孩子好吗?孩子。。。。。。还好,上高中了,住校。。。。。。窗户上已经有雨滴了。。。。。。我的孩子也很好,叫星星,只是比你的要小得多,现在才上五年级。
若鱼,你在听吗?〃。。。你的煤气炉上是不是烧着肉?怎么,你闻到香昧了?不是,我感到你似乎心不在焉。
炉子上倒是没有炖肉,只是在邮局的柜台里,有我预订的报纸,我要赶紧去拿。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不明白?这是一件虽然没有你的戒毒医院复杂,但也要说半天的事情。
等我闲下来再给你讲,好吗?挂了电话。
看窗外,已是暴雨倾盆。
沈若鱼举着雨伞,夹着雨布,拎着装满钢鏰儿(这是昨天晚上就换好了的,预备给买报的人找钱)的书包,进了邮局的门。
冷若冰霜的小姐说,您预订的这报还要呢?她说,那是当然。
我已经和街坊四邻说了,请他们专等着买我的报,算是捧个人场。
小姐高深地点点头说,是,那是。
那您就好好算算有多少人,在这大风大雨的晚半晌,还坚贞不屈地等着买您的报,算好了,再打出个三份五份的富余,然后您把报纸数出来,再用雨布裹了走,剩下的,您就放这儿吧.有收废纸的来了,我替您卖了,该给您多少钱,一分也不会少了您的。
省得您黑灯瞎火地抱着这一大堆纸,一出门遇着小沟,摔个大马趴。
沈若鱼脸上露出割舍不下的神情,说要是我卖卖试试呢?小姐说,不是我说您,都这个时辰了,您还卖晚报呢,只怕送都没人要。
沈若鱼说,咱们的广大人民大众,还没小康到您说的那个程度吧?小姐说,要说富裕,还真没到白给都不要的地步。
只是这报纸不比别的,时效性特强。
该买的都买了,没买的,您送他,他就包油饼。
沈若鱼说,我还是自个抱着走吧。
遇到水坑,还能垫垫脚。
放在这儿,看占了你们的地方。
小姐说了一句,还挺财迷,就不再搭理她。
沈若鱼讪讪地抱着纸走了。
那许多报纸,使她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包裹东西的时候,总看到同一条新闻。
可怜沈若鱼仍旧像一个荷尔蒙分泌亢盛的小伙子,找不到所爱的对象,每天躁动不止。
丈夫关切他说,你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吧?她掐指一算,说,六七天癸竭。
还真快了。
丈夫惊道,那你最好回你娘家去养。
这样闹腾,大家都受不了。
她说,你也不能转嫁精神危机啊。
同甘苦,共患难,相濡以沫,才像一条战壕的战友。
先生从第二天开始,施行新战术。
他大量地购买妇女和青年刊物。
一回到家,就从皮包里往外甩杂志,封面上的俊男靓女在地毯上挤成一坨,好像马路边的小摊。
沈若鱼说,什么意思?他说,让你开阔眼界,与沸腾的生活同步。
沈若鱼说,我早已过了青年的范畴,可不想扮个老天真。
至于妇女刊物,不是教你怎样打扮得魅力夺人,就是为对付第三者出谋划策,我的模样,想你多年来已是熟视无睹。
至于
第三者的问题,关键在你能不能保持晚节了。
丈夫并不气馁,说,那我给你买名著吧?莫非你也敢不放在眼里?其后的一段日子里,肆无忌惮地往家里搬文学书。
有一天,沈若鱼对他说,你不要老买这些名著给我看,烦请你给我买一些二流、三流以至等外品的东西看看。
丈夫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现在外面正在扫黄打非,你该不是示意我给你弄一些糟粕来自娱吧?沈若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把革命群众想得这样肮脏?我能连这么起码的阶级觉悟都不具备了吗?同志,真辜负了我多年对你的信任。
丈夫说,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你是要看一些中间水准的吗?沈若鱼说,你说对了。
大师们让我气馁,只有这些作品,才能鼓起我的勇气。
丈夫吓了一大跳说,你想干什么?沈若鱼说,请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丈夫不好意思地说,噢噢,对不起,原来是我想错了。
向你道歉。
沈若鱼说,你想得一点也没有错。
我们毕竟在一个锅里吃了这许多年的饭,知我者,莫过于你。
先生说,你真的打算一试。
沈若鱼说,是。
失败了怎么办?这不是是个人就可以试一把的。
先生忧心仲忡地说。。。愣了半天先生又说,从投资的角度看,不妨一试。
不需要多少成本,一笔一纸足矣。
沈若鱼说,是的。
经营风险几乎等于零。
除了我的脑汁消耗以外,基本不需要其它物资投入。
先生说,好啊,不管你写什么都好,只要你一天别像梦游似的就行。
沈若鱼开始向报刊杂志投点小稿件,也许是因为她未经过任何正规的文学训练,主观上也没有想一鸣惊人的动机,文字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坦率和朴素,居然就旗开得胜,豆腐块大的文章不断见报,并没有经历一般文学青年或是文学中年初学写作时的种种磨难,渐渐地也有了些校蝴声,有杂志向她约稿了。
沈老师,我觉得在您所有的文章里,写医院是最传神的。
年轻编辑逢人就叫老师。
童子功。
沈若鱼半是谦虚半是自豪。
您能不能多给我们的读者,写写医院白色帷幕之后的故事呢?要知道,现代人越来越惜命,只要一沾保健的边,糖水都能卖出蜂王浆的价。
您的笔,只要一写到医院,就透出消毒水的味儿,别人比不了。
可医院就那么点名堂,冬天防感冒夏天防中暑,有多少新鲜事呢?沈若鱼虽说认为编辑说得对,但自己肚子里的存货有限,想不出新角度,发愁道。
医院也是在不断变化着的,比如性病艾滋什么的,以前哪有?您可以再度深入生活。
编辑循循诱导。
千不该万不该,沈若鱼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我有个朋友在戒毒医院。。。。。。那太好了!您就写写戒毒医院吧,咱们一言为定!编辑兴奋得两眼放光。
沈若鱼悔之莫及地回到家,心想自己对戒毒医院知道多少?如今夸下海口,如何交差?当然可以出尔反尔,对编辑说自己当时信口开河,完全不算数。
但以她当过军人的性格,君子一言,应是导弹也追不上。
实施起来,头一关要过的就是先生的盘问。
沈若鱼便抖擞精神,整治了一桌好饭菜。
她始终认为,在大脑的决策过程中,胃是极为重要的参与者。
先生吃得嘴角胡须都油光光之后说,你有什么阴谋诡计,现在是公开的时候了。
沈若鱼大喊冤枉说,我不过是想写一个医院。
写吧。
先生说,在你还不是轻车熟路?沈若鱼说,不,我想写一个新奇的医院。
先生说,什么医院?医院可是像酒,越老的越好。
沈若鱼说,戒毒医院。
先生说,那是个人们躲都躲不开的地方,你这是为什么?沈若鱼说,好奇。
先生说,好奇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沈若鱼说,是的。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可我想不出来戒毒医院是个什么景象。
瓦特因为好奇,发明了蒸汽机车。
牛顿因为好奇,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先生说,就算好奇,你一个平头老百姓,谁会把情况告诉你?沈若鱼不吭声了。
沈若鱼心怀鬼胎,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就是征得简方宁的同情,同意自己进入戒毒医院,探得第一手资料。
但简方宁是一个非常正规严谨的医生,她能赞同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干扰自己的工作吗?一连若干天,沈若鱼愁眉不展。
先生说,像你这样,整天蹲在屋里发愁,就是愁得自己吸上了大烟,只怕也丝毫无补。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沈若鱼说,那就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