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红光的的。
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
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
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痛。
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
我的丈夫爱上或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
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
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
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
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
我是一个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
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
我会奇怪为什么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
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
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别出简单的颜色。
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
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我挥舞拳头。
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凉。
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
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
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
但我要是不愿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
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
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
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幸福。
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
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动。
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
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
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
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
人可以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
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木。
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
那就是简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
延宕的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
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
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音。
急急往回赶。
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
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
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
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
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
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
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于原谅别人。
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
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
因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
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
潘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
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
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
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示。
我凝视着我的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
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
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
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
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
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
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
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
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
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
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
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被反复研究。
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
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疵点。
就用你吧。
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
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豪。
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
但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
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
好在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
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您。
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
院长,您的躬鞠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
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
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
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
恨你胜过七。
永别了!〃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
真有趣。
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
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的对仗。
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地关闭了。
我到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
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
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
我要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
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我的体内。
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
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嘱。
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
然后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
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
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
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
你再也别想在这里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
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
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
再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
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
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
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印?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
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
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
我对自己说。
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
比较原始,但可靠。
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
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
桶里只有一支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
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
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
小姑娘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