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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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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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若鱼一下子跳起来说,感谢你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
  丈夫吃惊道,我给你出了什么主意?我什么主意也没给你出啊?沈若鱼说,那就蒙在鼓里,做你的无名英雄吧。
  她提笔给简方宁写了一封信,约她到麦当劳餐厅吃饭。
  信写得很简单,像是一封公事公办的请柬。
  只说是定于某月某日下午某时某分,在餐厅门口见面,不见不散,署名是〃时刻关心你的大姐姐……沈若鱼〃。
  请柬早早写好以后,沈若鱼并不马上发出去,摆在桌上,像一件工艺品似的欣赏了好几天。
  丈夫说,为什么不早早寄出去?现代社会,不打无准备之仗。
  沈若鱼说,兵贵神速。
  到了预订时间的前一天下午,沈若鱼到黄帽子邮筒将请柬发出。

第二天上午10时,大约就是邮递员将信送达的时辰。
  沈若鱼关闭电话,把自己像螺狮一般封锁起来。
  到了约会时间,收拾停当,急冲冲地赶到麦当劳门口。
  简方宁已经像门口椅子上塑料的麦当劳叔叔一样,等候得地久天长。
  她一身桃皮绒黑色套装,腰线很高,将窈窕的身材勾勒得出神入化,锥形的裤子显出一种锋利的冷峻。
  一切都是这个城市目前最时髦的装扮,只可惜每一根布丝里头,都蒸发出前军人的气味,有些败坏风景。
  沈若鱼说,哈!方宁,想不到你这么新潮。
  简方宁气哼哼说,有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吗?简直是绑架。
  也不问问别人有没有功夫,整个一个没商量。
  上午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忙着给你打电话,想换一个时间。
  你家的电话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就是打不进去。。。。。。沈若鱼推着她说,方宁,我们进去,一边吃热呼呼甜蜜蜜的苹果派一边说,好吗?天下所有的麦当劳都是一卵多生,景色永远一成不变。
  因为不是节假日,餐厅内竟是少有地清静。
  沈若鱼还不满意,一味要找更僻静的所在,最后居然在专给小朋友过生日的区域落座。
  简方宁说,我只吃个汉堡就走。
  医院总算走上正轨,大量收治病人。
  百业待举,事事都得我亲临现场。
  沈若鱼说,才当一个小小的院长,就拿这个官说事。
  看来我们就要高攀不上了,现在流行一个词,就是形容你这种人的。
  简方宁说,什么词,说出来,让我看像也不像?沈若鱼说,扮忙。
  简方宁说,什么意思?不懂。
  沈若鱼说,打扮的扮,忙碌的忙。
  就是打扮成忙碌的样子。
  简方宁扑哧笑了,说你不必含沙射影。
  我是真忙。
  沈若鱼说,不管真忙假忙的,反正你已被我诓到这里了,就算陪我忆忆旧好了,人一退休,就有一种泡沫的感觉。
  表面上你是跟别人在一道过生活,但实际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水底下发生着,你看得见,但是同你无关。
  简方宁说,别说得那么伤感,身在其中并非什么好事,旁观者清。
  沈若鱼说,我要那么清,有什么用?只希望你今天下午舍命陪君子。
  简方宁说,哪有那么严重?我愿意听你聊天,听你讲话比听那些大烟鬼的故事好多了。
  你忘了多少年前,我们住在一间宿舍,有时候会聊到半夜呢。
  真奇怪,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说。
  沈若鱼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冰激凌,独独没有汉堡。
  汉堡一吃就饱了,肚子里就没有别的地方吃东西了。
  我们先扫荡外围吧。
  麦当劳里响着若隐若现的音乐;正是最易回溯往事的气氛。

  二十多年前,沈若鱼在高原部队任助理军医。
  一天,后勤部长找她谈话。
  小沈啊,现在有一个光荣的任务分给你,需要你下山。
  部长说。
  〃山〃就是特指西藏这一块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土地。
  下山是好事,起码氧气可以吃饱。
  但沈若鱼别看年纪小,已练出宠辱不惊的气魄。
  部长,您先说说是什么任务吧,要是我干不了,岂不白高兴一场?您还得改派别人。
  按说下级是不敢同上级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但沈若鱼的父亲也是军人,她从小讲话就大大咧咧的,普通一兵的生活也没把她改造好。
  部长说,上头卫生部门发来一个文件,说是要推广新型计划生育手术,凡是师以上单位,都要派出一名思想红业务精的医疗骨干,学习这种技术。
  你近日内就下山到野战医院报到,给咱学一手计划生育的绝招回来。
  沈若鱼看着部长的花白头发说,思想红业务精这两条,我倒是蛮合格的。
  可我就是想不通,我们这里地广人稀,每10平方公里才摊上一个活人,搞什么29计划生育呢?学手艺我不发怵,回来后有机会施展吗?三天不练手生,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又还给老师了。
  部长长叹一口气说,人家跟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怎么傻,我还不信,今天一看,果然缺心眼。
  上面怎么要求,下面就怎么执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后来骒马就是不能上阵。
  沈若鱼没听清,说什么马?部长。
  部长说,韦氏野马,西藏已经绝种。
  平常雪山上见的到处撒欢跑的不是野马,是野驴。
  沈若鱼不解道,绝种的野马和还没绝种的野驴,同我们有什么关系?部长说,对,没关系。
  咱们还回到人的计划生育上去。
  艺不压人,多学点本事有什么不好?你就一辈子呆在10平方公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吗?山不转水转,你还这么年轻。
  赶紧准备行李吧,到了野战医院,看到好小伙儿,态度和气点。
  沈若鱼说,干嘛?我又不求他们办什么事。
  部长说,你求他们办的事大了,得有一个人愿意娶你。
  沈若鱼嘻嘻笑起来说,部长,那您可把我派错了地方。
  您让我去的是妇产科,除了孕妇就是产妇,我对人家态度再好也没用。
  部长说,真是傻啊,丫头。
  奉命下山,到了野战医院。
  进修医生沈若鱼先去库房,像病人一样领用公家的白被子白单子。
  管被服的老护士欺生,非要把一床染有血污痕迹的床单,分给沈若鱼。
  我不要。
  这一定是死人铺过的单子。
  沈若鱼到了新单位,不敢太造次,小声抗议。
  当白衣战士的就得不怕苦不怕脏,死人用过的东西又怎么样,死人睡在身边,我也照样打呼噜。
  老护士不屑地说。
  那你自己床上的被子怎么崭新?沈若鱼一眼瞥见库房里有一张供人休息的床,洁净得如同新出笼的豆腐。
  一个新兵蛋子居然反了!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又能怎么样?看看你脸蛋子上的那两蛇红印章,只怕还没从高原反应中清醒过来,就在这里指手画脚。
  看我不跟领导上反映,在你鉴定上留下一笔,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老护士恶狠狠地说。
  久居高原的人,因为缺氧,皮下毛细血管扩张,颊部形成两团紫晕,被人称为〃高原红〃,自是极影响美观的。
  沈若鱼下得山来,往脸上涂了厚厚的〃面友〃白霜,照了镜子,自以为可鱼目混珠,不想叫老护士火眼金睛洞穿,好不晦气。
  加之鉴定一说,确实切中要害,一时间眼泪汪汪。
  护士人老了,还没当上医生,多年的苦媳熬不成婆,对年纪轻轻的女医生充满嫉恨。
  一看女医生落泪,心态多少平衡了些,抽出一条洁净些的单子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好,照顾你,给你换。
  没想到沈若鱼一把将染有血污的单子抱在胸前说,少充奸人!我才不领你情,我就用这个单子,什么也不怕!她一跺脚一转身,扭头就跑,差点将身后等着领物品的女护士撞倒。
  那女子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漆黑的眉毛和瞳仁,整个脸庞像白雪地上遗落了乌鸦的羽毛和龙眼核,简洁而分明。
  你是从高原来的?她轻声问。
  是又怎么样?沈若鱼一时对野战医院所有的人都充满仇恨,戗道。
  那儿非常艰苦,咱们俩差不多大吧,你真不简单。
  别生气,到我屋里坐坐吧,离这儿不远。
  那女孩不由分说牵着沈若鱼的手走。
  沈若鱼刚到这所医院,两眼一摸黑,又遭了老护士的训斥,一肚子的委屈正想找人诉,就乖乖地跟在女孩后面。
  我叫简方宁,妇产科护士。
  喔,那真巧。
  我正要到妇产科学习。
  两人越说越近乎,进了女护士们的宿舍。
  简方宁从自己当做枕头的包袱里抽出一条干净单子、递到沈若鱼手里,说,这是我自己的,你拿去用吧。
  虽说不是新的,保证不是死人用过的。
  沈若鱼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我怎么好拿?再说女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也不愿用肮脏的单子。
  莫非你和那个老护士相好,她能给你换过来?简方宁说,她那一副丧气样,谁和她好?你把单子换给我,我用消毒水泡泡,然后晾干了,去了心病,就可以照常用了。
  反正这单子也不能丢了,总得有人用,我就用吧。
  沈若鱼便在心底认定这是一个好女孩。
  临分手的时候,沈若鱼说,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怎么你一直戴着口罩啊?你得把口罩摘下来,要不医院里女孩这么多,明天我就找不着你了。
  简方宁刚要摘口罩带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明天你到我们科里上班,我还是带着口罩的,认得出来。
  手中的床单发出好闻的香皂气息,沈若鱼天性好奇,她想简方宁大概鼻子嘴巴很丑,没准是个缝合的兔唇。
  在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带口罩的美人,一旦摘了口罩,吓你一大跳。
  即使她是塌鼻梁或是暴牙齿,我也同她作朋友。
  沈若鱼在离开简方宁的小屋时这样想。

第二天,沈若鱼到妇产科报到。
  开早会的时候,主任很简单地向众人作了介绍,大家礼貌地向沈若鱼点点头。
  其中一个护士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沈若鱼也向她眨眨眼睛。
  今天我带新来的小沈医生手术,简方宁作器械护士。
  主任宣布道。
  她是一个很老的女人,发缕稀疏,头皮因过度干燥而发出瓷砖般的亮光。
  器械护士是手术的配合者。
  一个大月份的流产术。
  病人是一个很美丽的未婚女人。
  也许不能叫她是病人,她只是因了正常的生理机能,孕育了一个胎儿。
  她至死不肯说出什么人是这个胚胎的父亲,但孩子在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大。
  无论事件今后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是一定要消灭的了。
  病人躺在那里,很清醒。
  什么人使你怀孕?主任一边用冰凉的消毒水涂抹着手术区域,一边冷淡地问着。
  女人一声不吭。
  我们除了医务工作以外,有时也要协助有关部门了解一些其它的情况。
  主任向沈若鱼传授。
  沈若鱼机械地点点头。
  手术开始了,刀光剑影,音色铿锵。
  沈若鱼第一次看到这般血淋淋的操作,眼一阵阵犯晕。
  胚胎取出来了一半,极小的孩子的脊椎骨,像一枚怪鱼的鱼刺.精致而玲珑。
  你数一数。
  主任吩叫道。
  数什么?沈若鱼茫然:。
  数数胚胎的肋骨是否完整。
  简方宁小声地告诉沈若鱼。
  沈若鱼就把小小的脊梁,摊在洁白的纱布上。
  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丝一样晶莹,沾染母亲的血滴,发出珠贝般的银粉色。
  沈若鱼心中发呕,但第一次跟随主任干活,万不能留下坏印象。
  她就是再不拘常法,这点利害也是懂的。
  无奈眼神总也不聚焦,小胎儿的肋骨不是数成13根就是数成14根。
  但人的肋骨只有12根,这是确定无疑的。
  简方宁看她久久报不出数来,就主动过来帮忙。
  11根。
  简方宁口齿伶俐地报告。
  一定是折断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来,否则病人会疼痛不止,还会造成危及生命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钢板一般平直,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沈若鱼看到一直紧闭双眼的病人,微微颤动了眼皮。
  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我就马上把你孩子遗留的这根肋骨取出来。
  如果你不说,就让它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体里,做永久纪念。
  主任冷冰冰地说。
  那个女人赤裸着半身,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开的席子,在她洁白的躯体上滚过。
  沈若鱼的手指在橡皮手套里发抖,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干涸的血迹。
  看一眼简方宁,简方宁望着墙角,坚决不和她对视眼神。
  在这间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手术间里,只有主任的呼吸响彻寰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你这样一直躺下去,看我们谁的耐性可好一些。
  主任冷漠地说。
  要不是手术正进行到一半,还要保持双手的无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悠闲地交叉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缩小了,变成白色纸片一样的漂浮物,一阵又一阵猛烈的抽动,从那女人的体内迸发出来。
  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
  她的内心感到极大的不平衡。
  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主任谆谆告诫。
  沈若鱼觉得这些话不是灌进了她的脑海,而是填进了她的胃,见棱见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给她看一下。
  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里?沈若鱼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就是刚才我们吸刮钳夹出的那些血块、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脉啊。
  你把它们在纱布上大致拼成一个人形,端给她看。
  主任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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