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他那双手不适合操作尿样瓶和尿盆,他个人的不幸和忧郁却让他在接触肉体时动作温柔。大卫是战后欧洲难民,前后去过8个国家避难。最后,这是奥格尔后来才知道的,他因神经衰弱病倒在加拿大。一房表亲把他弄到萨斯喀彻温省,现在他只能委身于这北美大草原,渴望回到耶路撒冷去摸摸古老沧桑的哭墙石头,尝尝雅法的鲜橙,看看矫健灵活的以色列大兵开着玩笑收拾枪支的撤军场景。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勇气打包走人。医院里没人知道原委,估计他是感觉到想象中迦南地的物华天宝、牛奶蜂蜜都是不现实的。与其到那里南柯一梦,倒不如就在这里浑浑噩噩。
“是呀,大卫人不错。”莫里斯接着说。“比大多数人都好,相信我,他们我都认识,每个人我都了解。医生,护士,护理员和助手,我应当全认识。这儿我都呆半年了,从一月三号开始的。我是这里的常客。我已经看见先后三个死在那床上。”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原则是不要太亲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与任何人深交。”
他把胳膊从一圈静脉滴管里摆脱出来,翻身侧卧,背对奥格尔。凝视着树丛撕破斜阳在草坪上留下参差斑驳的绿色,还有空中被风扯碎的片片云彩,他疲惫地喃喃自语:“主啊,又一日,又一文呵。要是身体好,这日子倒不赖。”
体验完美(2)
奥格尔心里感觉恐慌。他是头天晚上住院的,是在他上班晕厥之后。他觉得咽喉发紧,一股湿气钻进腹股沟,沿着脊柱侵到了腰背部。
“医生什么时候来查房?”他尽力保持语气平缓,小心翼翼地不露出内心的焦急。“我什么时候见我的医生?”
“你急个鸟!”莫里斯说。“在这儿,你得学会等。你的医生要是跟其他人一样的话,他高兴啥时来就啥时来。别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们从来就想不到派个人来这病房,提高提高效率。”一想到这,他气得把假牙咬得嘎嘣响。
莫里斯说得没错。奥格尔的医生只是在自己方便时才偶尔露一面。即使这样,奥格尔还是每天上午坐在床沿上等待,医生来查房时,他就仔细盯着他们,端详着走廊里面,奢望能看到巴特利特医生露一面,哪怕他满口说出难懂的医学行话,挥动一下那治病救人的神手,都能像大仙一样驱走患者心中因病情不详而遭受的折磨。但连续四天的等待和接二连三痛苦、耻辱和令人疲乏的体检让他初步认识到什么叫做认命。另外,他还明白了其他事。
奥格尔年纪还轻,不到30,尚未认识人吃五谷生百病这一现实,尚不了解悲伤和不幸是啥滋味。可坐在床沿边,看着虚弱的病人,或步履艰难,或轮椅推行,一个接一个地经过门口时,他第一次尝到了那种滋味。他们有的拄着拐杖蹒跚,有的撑着墙壁挪步,有的揪着护士胳膊踉跄而行,有的坐着轮椅被护理员推着一闪而过。昏聩的老太婆瞪大好奇的眼睛东张西望,吐着蛇一般的舌头叫喊着半个世纪前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名字,满头白发一根根支楞着犹如随时可以随风飘去的蒲公英。有个肾病患者坐着轮椅缓缓滚过,大脑被再也无法排出的体内毒素所控制,他恬静、悄悄地偷着笑,那条肿得一塌糊涂的腿搁在羊皮垫子上,烂熟得发光,青紫斑斓,样子吓人。一个心脏病患者手术以后第一次下床哆哆嗦嗦走了几步,他的面部因为紧张而抽搐,身上的浴袍敞开,露出胸口那乌青色的刀疤。还有患糖尿病的,坏疽冰夺走了他的一条腿,只能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他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神情专注,焦虑不堪。
看着这群人走过,奥格尔搓了搓自己潮湿的手掌,挪了挪拖鞋里冰凉的双脚。没事可做,也没人来帮忙排解这令人厌倦的寂寞,因为他以前懒得交朋友。本质上他是那种腼腆的人,但很早就学会了以愤懑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胆怯,日久天长,在他那原本真诚的脸上,那张坦率的嘴早已练成了愤世嫉俗的刀子嘴。他对生活充满了神经病患者的那种偏见,而且认定所有的努力从长远看都是荒唐的。这使他很不讨人喜欢。大多数人对他绝望、乖戾的观点不以为然。当然喽,办公室的人还是给他送来了慰问卡和鲜花(他是当场晕倒在众人面前的,大家怎么能视而不见呢?),但没人愿意来探望。
他的日子在等待中度过,从X光透视室到化验室,从这儿到那儿,他被人呼来唤去。他打盹,吃饭,过着囚犯般最基本的生活,刮脸刮得之精心细致,这在医院墙外是绝对做不到的;解个大便比约伯 还磨蹭;刷牙更要一颗一颗地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刷上好多遍。就这样,他一分一秒艰难地打发着每一天。
每到夜晚降临,他总不能入睡,还不敢告诉护士,以免吃药。有一次服用了安眠药,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晃晃悠悠一头栽进了墓坑。。 最好的txt下载网
体验完美(3)
每晚10点左右,莫里斯就睡得像死人,享受着有福之人才有的无梦睡眠,奥格尔心想。11点钟左右,病房热闹起来,响起深夜恐怖的梦呓。垂死的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声;被病痛折磨的人对医护人员发着牢骚。有个中风的,从未见过但总听莫里斯说起,会走着调子突然唱起《神佑女王》,以此了结这一天;走廊对面还有个老得发昏的牧师,血小板堵塞了脑动脉,潜意识让他又开始了满口亵渎上帝的连祷。
一夜中间,奥格尔偶尔打个盹,但更多的是突然抽醒过来,直直地坐在床上浑身发抖。他用力搓揉脸颊,挤捏眼睑,手指颤抖不已。每夜三点,他总能闻到护士站换班休息时滤煮咖啡的味道。香味联系并唤起了他的另一种渴求。这感觉促使他一跃下床,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香烟和火柴,然后光着脚丫踩着油地毡,小心翼翼地绕过莫里斯的床脚,轻步穿过病房走到垃圾桶边,在窗口驻足片刻,朝外面的市区远眺。
黑夜里那无数扇被顽强的灯光照亮的窗户总让他感到吃惊,有些兴奋。它们意味着什么?孩子病了?一场乏味的家庭争吵还在继续,流着泪互相指责,不可开交?兴致勃勃、醉意正酣的派对?一对夫妻正在死去活来地进行着今晚最后一次*?他没花多少时间去思考,但这人间世俗的星光还是给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洗手间里突然亮起的灯光,加上墙壁磨光瓷面和干净锃亮的地砖的反射,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地方有股消毒剂和大便混在一起的气味。
奥格尔对着水槽上方的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似乎左边脸有些走样,但他不能确定。这边的眼睑看似有些下垂,嘴角也感觉有点松弛,不够灵便。他屈曲左手指关节,握拳无力,他感到软弱。
他在马桶上坐下,点上支烟,双腿盘起,若有所思地挠了挠痒。现在他想要的就是4盎司的苏格兰威士忌,纯的。那才叫惬意呢。香烟的烟雾在他头顶盘旋,犹如圣像头上的蓝色光轮。
“一杯酒,一杯酒!”他做出举杯的动作,大声对着墙壁说:“我拿这无用的王位换杯酒。” 奥格尔试图挤出一个与之相称的讽刺的微笑,但他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也知道自己努力做出的不是微笑,只是个鬼脸。一定是大毛病,他暗自思忖。
门那头,莫里斯在梦呓,模模糊糊对某个人说着什么。
“睡你的死觉!你个鸟人!”奥格尔回敬了他一句。
这怨气已积压好多天了。奥格尔觉得自己不喜欢巴特利特医生。他不在乎奥格尔的感受。
这也许与他们年龄相仿有关。虽然他们有过一些相同的经历,但岁月造就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奥格尔尽管玩世不恭,却也上街举过标语牌抨击过越战,还在某家公司的招聘办公室谋了份职。他敢肯定巴特利特只是属于远远躲在宿舍窗后冷眼静观街上*的那种人,坚信跟政治不相干。
奥格尔曾一度留着马尾长发,直到实在是囊中羞涩,才被迫剪掉。巴特利特灰暗扁瘪的脸压根就没发育开,还试图在上嘴唇上留一小撮黄兮兮的胡子来突出美化他那张湿嗒嗒的嘴。奥格尔深信这是巴特利特最无畏的杰作。
于是,在住院后的第7个早晨,奥格尔把基甸国际赠送的《圣经》摊开放在大腿上,等待巴特利特的到来。没什么别的好消遣的,他也只好浏览浏览《圣经》了。他一心想着怎么收拾巴特利特,便找到《历代记下》的某一段,做了个标记。
体验完美(4)
十点左右,巴特利特从门柱后面把脑袋探了进来。“早安。”他说了一句,“我顺便过来看看。”没错,还真就是顺便来看看。
“早上好”,奥格尔应了一句。
“还没休息?”巴特利特说话很职业,他会意地朝《圣经》瞄了一眼。
“没什么能比得上《圣经》了。”奥格尔狠狠地敲着封面说。
巴特利特永远也吃不准奥格尔啥时会拿他开涮,但他又不想触及宗教方面的敏感话题,就附和着说:“我想也是。”
“比方说这里就有一段,”奥格尔清了清嗓子,“‘亚撒作王39年,他脚上有病,而且甚重。病时没求耶和华,只求医生。……他与列祖同睡……’,医生,你是怎么理解这段话的?”奥格尔假装一副天真无知的口吻。
“很有趣,奥格尔先生。”巴特利特很不自然地应付着,边从衬衣口袋里拔出一支笔形电筒。他把窗帘拉下来开始工作。“请你盯着电筒光。”他弯下腰,一股森森牌口香糖的味道暖暖地直喷到奥格尔的脸上。奥格尔的一只眼睛追随着电筒光,直到感觉胀痛。“现在换另一只眼睛。很好,谢谢!”巴特利特啪地关掉手电筒。
“凝视心灵的窗户,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奥格尔耍起了贫嘴。
巴特利特伸出手,又粗又短,肉红色的指甲又方又平。“用力捏我的手。先用右手……好的……现在用左手。”
奥格尔用左手拼命捏,却感到肩部无力让左手使不上劲,这股虚弱的感觉一直传到胸腔,心脏也仿佛受到感染而怦怦乱跳。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对医生解释说:“估计是早餐没吃饱。”说话的语气显然很尴尬。
“嗯。”巴特利特接着问:“没见什么好转,是吧?有没有一阵阵的头晕?还有没有发软的感觉?”
“没有。”奥格尔撒谎了。
“请站起来。”巴特利特说道,那双四四方方粗壮有力的手推着奥格尔的两个肩膀,试图让他站个军姿。“两脚后跟并拢,双手紧靠两侧。好的,很好!”他顿了顿,“现在把眼睛闭上。”
“大夫,别开玩笑了。”
“把眼睛闭上。”
奥格尔只好尊令。他脑子里顿时一片晕眩,像是飞轮失去了控制,疯狂而极速地飞旋。就在脸部即将撞上病床的那一霎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床垫、枕头、床单……给了他一记闷闷的重击。他趴在床上,透不过气来。
“唉,真是拔了毛的孔雀不如鸡呀!”奥格尔悲不自抑地哽咽道。
“你没事吧?”巴特利特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想扶住你,可你倒得也太快了。”
奥格尔翻过身,面朝上躺着,猛地把胳膊往眼睛上一搭,自言自语:我这是什么病?我到底怎么了?
“嗨!没事,好得很。”
“唔,头晕的事……我撒了个谎。唉,积习难改呀。”
“那么说,头晕的次数更多了?”
“嗯。”
“希望你能相信我。多一份信任就少一份麻烦。你不配合我就没法诊断。”
“算你说对了!”奥格尔反问道:“那你诊断的是什么?”
“别着急。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还是要对你进行另一套检查。以前的检查还不足以确诊。”
奥格尔很失落,双腿在被单下面绞在一起。“你很清楚我的病。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奥格尔怒吼起来,声音犹如磨刀霍霍,尖锐、凄厉。
巴特利特甩了甩袖子说:“我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我都后悔跟你说这些。我可不想吊你胃口,然后再让你——失望。”
体验完美(5)
“喂,怎么仁慈起来了?错还是在于我自己,而且无怨无悔。”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巴特利特回应的语气要比奥格尔预期的强硬。
“瞧瞧!大夫,”奥格尔接着争执,“给我留张出入证吧。关在这里面,我都给逼疯了。这鬼地方简直让人发疯。”话语中含着一丝恐惧,甚至是轻微的歇斯底里。他心想,这帮医生像狗一样,能嗅出他的恐惧。“要是能出去活动活动……也许我会感觉舒服些,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质。”
巴特利特识破了奥格尔的鬼把戏,也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他觉得自己有这个患者所需要的东西。
“你有人陪护吗?朋友还是亲戚?”
“没有。我不需要人陪。也不用练步轮椅。我只是想出去转转。这地方让我很烦。”
“如果你觉得我们服务不周到,我很抱歉。”巴特利特把笔形电筒插进口袋,双手抚了抚有些发皱的白大褂,准备离开。“但我们医院毕竟不是星级宾馆。你多担待点。”
“给张出入证……”奥格尔讨厌自己这么说话,但还是近乎在乞求。
巴特利特呲了呲牙,笑着说,“如果有人看护你,我会留的。”这种微笑是医生专门用来哄孩子的。“弄个朋友来陪你出去走走。”
他出去了。
奥格尔躺着,一动不动,直到脸上的羞辱渐渐退去。他想了想,自己别无选择,没有其他谁能来陪他。他起身下床,走到走廊尽头的付费电话旁边。他拨打了芭芭拉的号码。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六个月前他们好聚好散了。她实在是受不了他。嗜酒如命,推诿逃避,故作清高。
当他说明他的想法时,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惊慌,甚至连惊讶也没有。尴尬中,他的整个身体在不自觉地扭动、挣扎。
是的,她会来的。
不,不是明天,是后天,她下班后来。
不麻烦。保重。
随后,他的耳朵再没听见什么,除了电话的拨号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