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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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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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者。他见缝插针找时间坐在奥格尔床边,抽着烟给他侃世博会带来的益处。奥格尔的四肢行动不便,护士不让他抽烟,以防他的烟头把床单给烧着。大卫就和他分享着抽,替他拿着烟卷,偶尔让他吸一口。奥格尔像是被喂饱的婴儿,脸上露出天使般的神情。
  大卫发现奥格尔有点象棋基础,所以一到晚班没那么忙时,他们就摆开大卫的旅行便携式磁铁棋盘,杀上几局。大卫满头红发的脑袋在方格棋盘上来回晃动;他打着响指,哼着《胡桃夹子》序曲,摇摆着身体,就像犹太教的哈西德派教徒入神地跳着圣舞,如痴如醉。包围在陈腐的尿骚味、肮脏的床单味以及高烧病人和痛苦当中,他很快活。
  奥格尔却不然。
  有时奥格尔不禁潸然泪下。大卫会用长满雀斑、指关节上满是男性鲜艳红毛的大手拍拍奥格尔的肩膀。“好啦,好啦。”他宽慰奥格尔,然后在走下一步棋时,会莫名其妙地让他一马。
  有一次,奥格尔又输了一局,于是耍起脾气来,将棋盘一下扔到墙上。“拉倒了!”他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我与这鸟棋一刀两断了。再也不下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拉倒了!”
  大卫耐心地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整齐地装回棋盘折叠成的盒子里。棋盘被摔在墙上时,一个铰链给弄弯了,盒子关不严实了。
  大卫责备地看着他说:“盒子盖不上了。”
  “我才不管呢!”奥格尔说着就吼上了。“你以为我会在意你那该死的棋盘?”
  “你现在总惹事,”大卫抱怨说,“你就不能绅士点?昨天你还尿床了。这样做毫无理由嘛。你越变越像个表现狂了。”
  “我越变越成个植物人了!一个操他妈的植物人!”奥格尔大声怒吼,“谁会在乎?都坐视不管了!”
  “我们是爱莫能助,难道你不知道吗?”大卫说着,双手攥住棋盘盒子紧贴自己的工作服。
  “有办法的!”奥格尔叫着,“办法总是有的!”
  “也许吧。”大卫说道。
  “有的,”奥格尔不依不饶,“肯定有,肯定有,肯定有。”
  大卫走近床边:“汤姆,安静点,休息吧。”
  “你这狗屎,”奥格尔开骂了,“你能给自己想办法,而我却不能。你怎么不滚到以色列去?不是整天听你唧唧歪歪把那里吹得天花乱坠吗?你倒是行动呀!”
  “我不可能去。”大卫说。

体验完美(10)
“啊,上帝。我的脚趾麻了,没感觉了。”奥格尔又叫开了。
  “请你镇定,”大卫说,“静下来。”
  “像他一样,”奥格尔指着因药物作用而深度睡眠的莫里斯,“像他这样镇定。我可不愿像这杂种那样睡着死掉。我不会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绝不会!”
  “你不该这么大吵大闹。”大卫劝诫他。
  “我为什么不该闹?”奥格尔嚷了起来,“处处让人难受。你们医生、医院,没有一点叫人好受的。”
  大卫抚了抚膝盖上的裤管,恳切地说:“拜托,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没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坏处啊。”奥格尔反驳道,“我活了28年,可不是为得到这么一个‘人为刀徂,我为鱼肉’的结局吧?”
  “好吧,”大卫说,“我不跟你争。给你讲个小故事吧。战后不久,1947年,我最终到了伦敦,和一个犹太裁缝在东区合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我也很郁闷,满腔怨愤。他一直把我晾着没管。终于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个寓言。他说怨愤也分两种:一种能磨灭人对完美的渴求,另一种则相反。他还说辣椒就属于第一种,让人的舌头火烧火燎,仅此而已。而辣根,虽然很刺激,却能增加食欲,让人渴望获取食物里面的营养成分。因此,他说,如果一个人只是一味地怨愤和消沉,他就仅此而已。但适度的不满就像少量的辣根一样,会给人一种对完美的渴求。”
  “说得多么雅致呀,”奥格尔反唇相讥,“听起来很朴实易懂嘛。”
  大卫耸耸肩站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奥格尔接着问,“你给我说了那么大堆忠告,可你自己为什么还呆在这里?干嘛不去以色列?医生大人,治治自己吧。”
  “为什么?因为我爱上并且娶了一个异教徒。”大卫说道,笑了。“她不愿离开,她是本地人。这里是她的家乡。估计你会说我这是没办法,随遇而安罢了。说到追求完美,我别无选择。再说了,以色列也没举办世博会呀。”
  轮到打扫奥格尔的病房时,他发现自己也坐着轮椅,和那些不能行走的病号一起被推到了走廊里。那些可以走动的马上就去了休息室看电视。
  奥格尔呆在走廊里。那天早晨他没刮脸,于是用双手搓了搓胡子。他喜欢胡子茬扎手掌心的那种麻刺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双手一天比一天麻木,所以凡是什么东西的表面可能会给他一点感觉的,他就不停地揉、不停地锤、不停地敲。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点点地消失。前天,大卫帮他刮胡子时,拿了块小镜子给他照脸。左脸已经萎缩、塌陷、起皱了,就像水果烂得陷下去一样。
  一个把长筒袜卷下、露出红肿脚踝的女保洁工走过来,将他移了个位置。这下他的脸直接暴晒在阳光下,照得他眼睛难受直流泪。
  “嗨!”奥格尔说,“太阳光刺到我脸上了。”
  “别急,就一会儿。”她说道,蹒跚而去。他抬起稍有点力气的右臂,遮住眼睛。可没等两分钟,他的肩膀就疼了,他只好无力地垂下手,搁在大腿上。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整张脸都暴露在太阳下。我不行了。他第一次这样对自己说。这念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大脑猛地一个闪念:这病房的每个人都不行了,都是绝症晚期。莫里斯,那个唱《神佑女王》的中风患者,那个亵渎上帝的牧师,还有那个吃纸巾、尿床、神经错乱的老头,这些人个个都要完蛋了。他们没一个人是康复出院的。在他的记忆中,一个也没有。正如莫里斯说过的,奥格尔的那张床上死过三个人,现在奥格尔发现自己就要成为第四个了。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与他们不同。但在这个病房,没人能逃脱。一旦入住,哪怕是短暂停留,甚至是匆匆而过,都别想活着出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奥格尔为他的病友感到心痛。
  “爱德华。”
  他在轮椅里转过身,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看到了那个老妇人。
  “爱德华,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她问,“孩子们去哪儿了?艾玛和约翰在哪儿?”
  奥格尔啜泣起来。每一声抽噎都发自肺腑,肝肠欲断。“我不知道,”他哽咽着说,“没了。他们没了。”他说这些,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出自什么缘故。或许,他这么做是因为渴望逃离现实,不顾一切,进入另一个世界。
  “过来,亲爱的,到这边来。”她呼唤着,阳光融入她的眼睛,在她光滑釉质的眼珠里弥漫。
  他勉强用手掌擦着轮椅的橡胶轮子,挣扎着捱过去。
  她说:“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一定会的,”他回答。
  “找到他们后,”她憧憬着,“我们就去野餐。完美的一天,完美的结束。”
  “好的,”奥格尔同意了。无意中他获得了一次对完美的体验。
  王进祥 译
  赵伐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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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熊(1)
跳舞的熊
  老人躺着,躺在那张绷紧的红色胶垫上,像是被制作的、钉在那儿晾干的什么标本。他的管家、寡妇哈克丝太太在门口停了停,然后重重地走到床边的窗户前,猛地一下解开百叶窗,往上一掀,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她打量着天空。东边远处,在街道两旁翠绿绽放的榆树上方,阴沉的黑云无力地翻滚,云团臃肿的下腹不时被远处炸开的阵阵闪电映亮。每当一道闪电亮过,她都要大声数数,直到听见那伴随而来的微弱、低沉的雷声。心满意足之后,她这才转过身,发现迪特尔·贝斯基老人醒着,正躺在床上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她。
  “要下雨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轻轻咕哝着,弯下腰捡起老人的衣服,堆在一把椅子上。
  “哦?”老人答道,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他从自己腿上撕下一片枯干的死皮,对着光线爱惜地举着,像珠宝商一般认真地审视这片带着螺旋状纹理的半透明的黄色死皮。
  哈克丝太太叹了口气,用一只柔软、肥胖的手掌抚平老人随意扔下的裤子的皱痕,然后把它披在一把椅子的后背上。这老家伙比一大帮孩子的事还多。
  她回过头,看见他的拇指和食指还在翻弄那张死皮。“扔了,”她简短地说。“该起床了。别玩了。”
  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睛透出惊讶。“什么?”
  “该起床了。”
  “不,还早。”他说。
  “吹起床号了,别装了。别给我来那一套。”她说道,宽大的脸上装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快,起来吧。觉已经睡够了。”
  “这胶垫弄得我昨晚一宿没睡。”他阴郁地说。“我一动它就响,还粘皮肤。没一点弹性。”
  “发牢骚,鼻子掉。”哈克丝太太心不在焉地说着,把一件衬衫举到自己起皱的鼻子跟前,嗅了嗅。衬衫不是新换的,但她决定还可以穿,于是扔回到那把椅子上。
  老人觉得自己的脸因为受辱而发烧,每当遭到阻拦或被人忽视时他都有这种感觉。“把那可恶的垫子从我床上扯走!”他喊道。“这是我的床!这是我的房子!给我扯走!”
  哈克丝太太蛮横地交叉着双臂,搁在自己硕大、松垮的*上,俯视着老人。他用挑衅的目光迎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自己的眼光,发颤的下巴证实了他的慌乱。
  “难道你还不知道,”哈克丝太太声称,“耍小孩脾气是吓不倒我的?”她顿了顿说:“你去打听打听,”她大声说道,尖锐的假声露出她的愤怒。“我哈克丝太太就是这样的人,谁推我一把,我就狠狠搡他两把。我可不是好惹的。”她把松弛的双臂叉在腰间,摆出一副自以为是不好惹的样子,一副要施暴的滑稽模样。“听我把话说个明明白白。胶垫要一直垫在床上,直到你忘掉那些懒惰、肮脏的习惯,不再犯那些毛病。没长大似的。”她摇着头,轻蔑地说道。“我真是烦死了,累死了,换下一床晾干,又换上一床。要记住我也年纪不轻了,干不了那样的重活了。好啦,要想扯掉那胶垫,那你就给我记牢了:不要尿床。”
  老人翻过身,藏起了他的脸。
  “不准使闷气。”哈克丝太太厉声说道。“早饭做好了,今天我的事还多着呢!没时间久等!”
  老人转过身,两眼盯着天花板。哈克丝太太恼怒得直摇头。今天又要像以往那个样子。这老家伙的脑子里究竟想到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咋就这么古怪、这么难弄?

跳舞的熊(2)
她走到床边,牢牢攥住老人的手腕。“起来吧,没啥大不了的!”她响亮地叫道,双腿稳稳叉开,猛地把他拽了起来。她把他拖到床边,胶垫上发出闷声闷气的哀鸣、抱怨,他的双手在惊慌的挣扎和无效的反抗中笨拙地抓着她的前襟。她把他扶直,而他的头却无力地左右摇晃,舌头愤怒地颤动,像蛇的舌头一样射出、搜寻。
  “好啦,”她说着,拍了拍他的手。“这下好啦。我们既往不咎,重新开始吧。我说‘早上好,贝斯基先生!’你回答‘早上好,哈克丝太太!’”
  老人没有丝毫认可的表示。哈克丝太太满怀希望地把头歪向一边,像只硕大的、唠唠叨叨的鸟尖声叫道:“早上好,贝斯基先生!”老人固执地不理睬她,而是对着空气茫然地、甜甜地微笑。
  “那好吧,”她说道,拍下裙边,围住自己的宽腰和*。“你起不起床,不关我事,先生。”
  她咚咚咚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老人正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地坐在床的边缘,白发竖立、蓬乱,活像愤怒苍鹭的羽冠。一块惨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使得他的双眼更加突出,闪出最虔敬的膜拜者所拥有的那种痴呆、强烈的光芒。
  哈克丝太太常常看见他这副样子:沉默寡言、纹丝不动、耽于幻想;而且她很愿意相信,也许是因为对于死亡和毁灭的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才使他感到震撼。或许他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妻子甚至无法自拔,那思念就像她对自己死去的丈夫阿尔伯特所寄托的无限思念一样。
  她强装起笑容,朝他笑了笑。“给你5分钟,亲爱的。”她说道,然后轻轻地带上门。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在思索——他在努力把舒适地安卧在软床上的那些记忆掀起来,他在越来越深地陷入沉重的岁月当中,变得愈加的懒惰和昏沉,愈加的不易醒来。他再也不能让自己的脑细胞彼此触动,迸发出果断的、突如其来的想法,而此时,被激起的惟有记忆,有时,如果幸运的话,那些记忆就是富有意义的回闪。不过,他想起的仅仅是久远的、久远的思绪和往事。无非是它们依旧如现实一般清晰,如伤口一般生痛。
  这一次,他想起的是一头熊的事。什么?
  老人用手背猛擦下巴上的口水,动作抽搐、颤抖。焦躁之中他的两条干瘦的腿盘过来,又盘过去,那是垂老的人大理石一般光滑的大腿。
  熊?他搓了搓鼻梁;不过,这很重要。他开始轻轻地摇晃起来,那长长的、弯弯的鼻子像把镰刀在来回刈割,收割着这间小屋中昏暗、陈腐的空气。就在他摇晃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朝他奔来,他开始奔跑,飞快地、坚定地、默默地朝往时奔跑。
  在那间昏暗的、散发着干草的气味和刺鼻的马粪味的马厩里,那把刀正发出微弱、贪婪的割肉声。刀不是很快。接着,他听见钢刀在磨刀石上拖出的刺耳的霍霍声。尽管他害怕父亲正在剥皮的那头熊也许会突然昂起身活过来,但他还是翻过畜舍的围栏,爬进马槽,蹲下身子。他只有5岁,因此马槽狭窄,恰好适合他蹲身。
  这头熊真厉害!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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