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荞麦花如雪(1)
文/宋唯唯
一章 谁家女儿
明明小时候的记忆里,家中就只得她和母亲。枫桥小城的老街上,家是一座狭窄的小楼,院墙上窄窄的一扇门,推开来,庭院里仅仅种得下一棵树,沿着台阶上三级,便到了板壁楼,一楼一阁,屋顶上的细灰瓦垂下青藤来,抓住打个秋千,就荡得上屋顶。檐下搭一只小棚,搁了鸡笼,傍着煤火木柴堆。孤寡妇孺,相依为命。明明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生活不是不苦难的。连自家鸡笼的鸡,也无展翅高飞,引颈高歌的写意。母亲是小城里麻将桌和饭桌上的闲话,人们臆想着她的生活。然而,明明的寡母,她不过是在天光里裁衣衫,绞扣眼,缝花边,壁龛里的木壳收音机开着,播出一些声音和动响。明明坐在小板凳上,为母亲穿针线,钉扣子,或者,翻着一本破旧缺页的连环画。这母女俩的清寂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的。连不在现场的男人,这个家的丈夫,父亲,也是因病早逝造成的缺席。
然而,不妨碍这母女俩在小城里的知名度,以及人们对于明明娘的情操的臆想,诟病,塑造她成为他们期望之中的一个*寡妇,思春,*,夜不闭户。因为,这一户有两个美人,寡妇,是个柳眉细眼,心灵手巧的裁缝,连六岁丧父的小丫头片子,头上的胎发刚刚出齐,眉眼脸庞就显出美人胚来。一如一座村庄或一座小城需要一间土地庙,一条街上也需要有个*寡妇的存在,这是定律。明明娘责无旁贷。
明明稍稍醒些人事,就懂得自家的处境。家里有父亲的影子,靠壁的书柜,一排的旧书。墙壁上挂着的黑纱照片,五官秀美的男人,眉目里有一股静静的书卷气,看得出他的聪敏,慧气和孱弱。有一张照片,母亲抱着襁褓里的明明坐在椅子上,父亲着白衬衣灰长裤,反剪着双手,惬意地面对着镜头,开心大笑。明明大一些,每次和母亲一起看这张照片,毫无意识间便热泪盈眶了,她小小的心灵,还描述不出,为什么会得这样难过。然而,年轻书生柔情的脸庞…再没有一个情景,比面对一个已然抱憾离世的年轻人,他的笑脸,更叫人哭的了。
他留下的那一橱书,母女俩都读。明明爱读他留下的小说书籍,《红楼梦》、《孽海花》等等,母亲呢,喜欢翻他订阅的画报,临睡前坐着泡脚,顺手便拽过一本书。父亲留给明明的印象,是儿时被他抱在怀里,牵在手上感觉到的他的下颌的胡须,包住小手的他的大手掌,温热,清洁的皮肤,他衣服上的香皂气,烟草气,踏进家门时呼唤她的声音。他的脸,是照片里的脸,那样恍惚地,在往事,风中,阳光里,不那么清晰的,然而,确凿无疑地存在过的……
明明上学,因着生于一个家境清寒的家,念完初中,就考去了一所艺术学校,学舞蹈。十几岁练舞蹈,在练功房从最基础的练起,*,下腰,下跨开一字,在弹簧地板上,脚趾着地,弹跳,起落。弹跳,起落,酱黄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空中幻化出一个一个浑圆的光柱。她一次一次地起跳,身体在空中的那一刻,融入光圈里。那透明的一刻,令她迷恋。她的身体不再是肉体,可轻盈成丝带,在风里舒张,延绵,翩跹,也可柔软地团起来,不占据份量的。当灯光和音乐骤起,身体会在轻盈成一片羽毛,在那一段神奇的时光里,飞。
月明荞麦花如雪(2)
十四岁的情窦初开的少女,遇见了一场情事。男孩是隔壁一间高中的男孩子,上高三,也只大明明一两岁。两间学校共用一个体育场,少男少女们,在晨曦朝阳,落日晚霞的光里遇见彼此,是平常的故事。男孩子生得人才修美,高材生,清晨的跑道上,他的温柔的清亮的眼睛,会在上千人当中,一眼揪住明明,她在草坪上练习,下腰,吊环,他感觉她的身体是一团春泥,可随意捏造,且在造型的过程中,转眼就从柔软的春泥,灼热成光洁如玉的陶瓷塑像。一定有红色的火焰,烘烤着她,令她柔韧,完美。他常常注视少女在吊环上练功,她的双腿挂在勾环内,身体随心所欲地,摇摆,晃荡,屈颈,反身,脚尖碰到头部,她象一朵曼妙的花,在晨光里,在晚霞里,只要有光,她就绽放。
在他们那个年纪,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异性,通常都不是自己承认真相的,而是周围的少男少女们,凭着嗅觉,起哄,嘲笑,将某某喜欢某某的现象告示大家,也顺便告示给当事人。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谈恋爱,耍朋友的,都已经是寻常了。只要是稳定的一对,文静的在一起,看电影,上自习,散步,并肩走路,说话,没有惊世骇俗的浪荡举动,一般是行得通的。然而,容不下明明。少年郎的母亲,找到艺校来,在一群老师学生不知情的指点下,在练功房里找到明明,看见她,双眼冷冰冰地,瞅她半响,陡然就睁成了铜铃,扬起手来一个嘴巴子。养尊处优的中年妇人,愤怒的手臂象熔炉上的铸铁,或者烧得滚爆炸前的岩石,又热又重地,打在少女的脸上,瞬即地起了五个红印子。她骂道:“寡妇养的小贱货,小娼妇,也梦想天开来勾搭我的儿子。我儿子是要考大学要出人头地的。岂能年少无知落入你这个烂泥坑?”中年妇人最后还说了,儿子今年高考若是考不上大学,寡妇的女儿,还有那个关在家里闷门骚,偷汉子偷遍全城大街小巷的寡妇,她们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这算是轰炸性的灾难了,尤其在这对风月保持高度窥视热情的小城里,尤其是,一个寡妇的十六岁女儿,一个美丽纤细的跳舞的女孩儿。明明在校园里,从学校回到家的街道上,侧目而视的议论,追踪,非议,风霜刀剑一般,令她无地自容。校园里也需要这样刺激性的人物,她们在明明身上,兀自发展了更多的情节。明明被男孩母亲煽一耳光,仅仅是铺垫,仅仅是耳闻目击的事实。而人们不知道的是…明明怀孕了,每天去舞蹈房时,需要先在腹部绑着布带子,她如今连下跨,伏地横叉,跪地下腰,这些动作都不敢做了,为什么?怕献丑呗。明明还自传言里头听到辟谣以及力证………不是男孩的母亲来打明明的,是男孩子自己来打的,为什么呢?因为她,玩弄人家的感情。她是怀孕了不假,她混迹在街头帮派中,专门和烂仔一起,到底该谁负责任,她自己也不晓得呢。男孩子是气不过,打了她。因为呢,她最早,是和他一起睡的。
她素来是个不合群的女孩子,在这个世上,就是和寡母相依为命,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交往过深的朋友,因此,谣言阵里,她的孤立处境,竟然是无援无助的,她去食堂吃饭,不要说鼓起勇气往人堆里凑,就是独坐一张小桌,也会被一群捧着饭盒的女生,坐下来,有说有笑地挤走,人家笑眯眯大声诟病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都是她。十六岁的少女在艺校里,就做成了个“婊子*”。她在集体宿舍里的那张铺位,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声称要找出证据她服用过的避孕药,到底在哪里。药没找到,枕头底下搜出来卫生巾、唇膏、劣质粉饼、*,虽然每个女生枕头下都有,但出现在婊子*的床头,就一定是罪证了。妖女抹了口红擦了粉,夜半女生宿舍都关灯就寝了,她就翻墙出门,到街头去和烂仔们会合,寻欢作乐。第二天上舞蹈课,照例地,开不了胯,下不了腰……
月明荞麦花如雪(3)
和那个少年,依然会得遇见,在早操时,运动会上,甚至,每一周的星期一到星期六,他的忧伤、缠绵、近乎赤子情怀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她左右,犹如空气。 他在晨光的跑道上跑步的身影,俊美自如,他整个人都是泛光的,他母亲的一个耳光令明明在校园里陡然声名狼藉,却不妨碍他的少年才子的形象,连窃窃私语,挑剔成性的女孩子们,也都依然对他怀有着忠实的敬慕,世人都是势利的,稍有点风声,女孩子就升格为狐狸精了。人人都认定了,是跳舞的女孩,水性杨花的货色,勾引了理科班的高材生。他明白,她被他母亲煽了一巴掌,身败名裂,被人诟病,却无力相助。而且,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没有打算要做什么的念头,虽然心里难堪于母亲的粗鲁,但是,怎么办呢?他总不能替明明还给母亲一个耳光吧?明明还未曾懂得风月的时候,已经初谙了男女的炎凉、薄情。她不理他,在操场上遇见他长达数十米追随过来的灼热眼神,她预先就垂下了眼帘,转作没有看见。
放过一次五四青年节的学假,再回到学校,明明就成了小偷。几个没回家的女生,一起设计出来的,捉小偷记。她进宿舍的时候,里头还是宁静的,几个攒眉攒眼的女生,凑在衣柜前,说着什么。床头有人看书,有人抚琴,素常得很。明明照例地垂着眼皮进门,将小小的包放在床头,捧了自己的热水瓶,下楼去水房打开水。走在这学校里,五月的香樟树,绿得暗沉沉的,香气也带着阴谋的,香得阴郁郁,不怀好意,她提着一壶开水,穿过校园的回廊,人群中不明所以的白眼,走回宿舍,宿舍楼里已经炸起来了。楼上楼下的人,都在往明明住的这层楼里跑,楼梯踏得山响,待明明上楼来,走廊上期待的女生们简直轰动起来,每个人都激动地望着她,终于,等到一场热闹虽然妖精在光天化日下也平淡无奇,但她,也着实太倒霉了一点。
女生辅导员在带着几个干部,在逐个床铺搜查,有人报告说,宿舍里集体失窃人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也在这个闲极无聊的下午,合伙演一场戏。她们上铺下铺地搜寻,打开每一扇衣橱,然后,她们搜出了一扇衣橱很可疑,里头有大量的护肤品,游戏光碟,大小码不一的乳罩、*,等等。她们对着用户号码,热烈辨认,认出了这户盗窃者,正是贱人明明。这人,真是坏得五毒俱全啊。
明明也领教了这群人的五毒俱全,没让中年女辅导员那一声叫嚣窜出喉咙,她手上的热水瓶,捧高,一把摔到地板上,瓶胆的亮片,滚烫的热水,在拥挤的楼道口里,溅开来,女看客们心惊地尖叫着,纷纷敏捷地往后跳,目睹明明虎虎生风地走到自己的衣橱前,伸开那双神勇的双手,哗啦一声,将赃物们扒到了地板上,关上门。转过身,眼睛寒晶晶地扫视过每一个人的脸,她渴望这群妇女们,中间有一个人跳出来,她会抓烂她的脸,揪住她,死命地拳打脚踢有多少个对手她就打多少个,她实在是,烦透了这面目可耻的一切!
没有人敢围上来,这一分钟的沉默,足够保全她的了。晚上,学校还有一台庆祝青年节的晚会,明明也有节目,乱哄哄的后台之中,每一个人都在跑着,有的是白天鹅,有的是天使,有的是淑媛,姗姗婷婷,一个个脖颈修长,发髻漆黑,舞鞋上生着纤细的脚腕,明明坐在后台上戴头箍,她透过镜子疑惑地看着这些人,如花似玉的,美丽纤细的,个个看起来都是天使,怎么会,对一个同类,中伤得这样很?这样地,欢腾和下作?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月明荞麦花如雪(4)
明明渴望离开…如果可以离开,她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晦气的鬼地方!
午后,操场上寂静无人。只有炙热的雾蒙蒙的阳光照耀着绿树,草地是廛白的,少年在旷野似的操场上,看见了明明,她独自一人在练功,静静地挂在吊环上,双腿挂在环内,长长的一截身体悬空,头颈向地,黑发披落,悬空静止地挂在那里。没有一丝风,阳光暴烈得令人窒息,绿林深处,蝉声盛大一如急雨。终于,少年的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涌出。
明明吊在吊环上,眼睛望出去的草地,天空,都是倒过来的,少年的身影也是倒过来的。脚站在大地上,头朝着天,只有他的眼泪,呈直线地落到地面上……
暑假来到了,热烈的流言和中伤,暂且偃旗息鼓,告一个段落。明明考完试的那天,独自回到了家。静静的巷弄里,静静的老街,摇橹的船只从河道上穿过,碎瓦的檐头开出了金艳艳的丝瓜花。她趴在石拱桥上,汛期的河水打着漩涡,阳光照着她的后颈,眼前的漩涡是黑黝黝的深潭,见不到底的。她心里的冲动无需酝酿跳下去,跳下去,无须挣扎的溺死。她已经如此声名狼藉,品质败坏,如果人需要活六十年,七十年,她这十六岁的少女,实在疲于面对眼前浩荡的时光……
是烧午饭的时间,沿河的人家烟囱里冒出炊烟,草木灰的香味,充满了巷弄,母亲早听过路的街坊说,在汽车站见到了女儿放假回家。此时,她站在屋檐底下,翘首一盼,便看见到了站在石拱桥上的明明。阳光照耀,她的脖颈上充满了汗水,然而,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大太阳里,滚烫的石栏上。母亲紧张地叫了一声:囡囡!她的声音是一如平常的,明明回过头去,向家的屋檐下走过去……她的眼光深深的,灼灼的,望了母亲的面容一眼,母亲的眼睛同样是一泓深潭。她不敢望个究竟,垂下眼帘,望见她依傍在门边的瘦手臂,她的凉鞋上的旧塑料搭扣。母亲唤回了她…她不能死。不能就这样自私地撒开手,留给她母亲凄苦得不忍卒想的余生。在这风雨飘摇,人心险恶的世界上,唯有她,她弱小,衰老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只有她,在比她更漫长更难过的光景里,只有她……
秋天,新的一学期,又回到厌弃的校园。一拨老面孔毕业走掉了,一拨新面孔四处活动在校园里。明明的名声,随着男孩的毕业,也不再那么风头浪尖了。然而,她烦透了,伤透了的心灵,只殷切地渴望着毕业的日子早一点来到,好远走高飞。男孩子来过很多的信,但明明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他,母亲的话,明明是听进去了的。每回展开信,看男孩子一行一行地写那么多的字,字字情深,她心里也是伤感的,然而,并不后悔。她见不得人和她自己一样的凄惶,缺乏担待。无论如何,她不会留在这个小城里,不会再过这么弱势的一种生活……等她有办法了,她再把母亲接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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