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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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第二期-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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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童木的春天(4)
尤其是在水果种植基地落草镇,成千上万棵桃花树铺张成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桃花林,让人产生隐居于桃花源的错觉。这一年春天,政府在落草镇举办了第一届“桃花节”,新节日吸引了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甚至连省城的报社记者都出动了。他们出没于如火如荼的花海中,最后顶着一头涣散的桃花瓣出来时,他们的脸上,挂着和桃花一起燃烧过后的笑容,像是一场煽情的祭奠。
  街上的老人们都说:“这一年的桃花,开得有点疯。”疯,就是有些过分的意思。阿童木从学校里回来,也感觉从来没见过开得如此歇斯底里的桃花,晃得他的眼睛都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深浅不一的红。鲜红。暗红。紫红。绯红。粉红。霁红。锗红。红得让他心里止不住地发慌。学校旗台上那高高飘扬的国旗,以前他没事就往窗外仰着头看它飘啊飘,现在他不看了,那摇曳的红像一杆红缨枪,直统统地朝他的眼睛刺过来,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那一天傍晚,阿童木看见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来到他们落草镇。那是阿童木第一次看到大学生。他吃惊地发现,大学生的形象,与他心目中的想象不谋而合,或者说有些似曾相识。大学生似乎欣喜若狂,他当众吟唱了一首江南四大才子唐寅的《桃花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当然,阿童木没有听说过这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从大学生的嘴里念出来,比百灵鸟的歌唱要好听,比广播里的流行歌曲要好听,尤其比语文老师那蹩脚的普通话发音,不知道要好听几百倍。他还觉得大学生的笑容也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冲阿童木笑的时候,是那种亲和的善意的赞许的微笑,很好看,弄得阿童木竟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大学生走了,阿童木甚至觉得,连大学生走路的姿势,都潇洒无比。
  有些魂不守舍的阿童木,在绚烂的夕阳旋转着往天边沦陷时,他猛然觉得,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咯了一下,弄得他生疼生疼的。
  阿童木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收拾晾晒在麻绳上的布料。趁着天气好,她花一个上午洗净了所有的床单和被套,还有鹅黄色的灯心绒窗帘,后来她想起了那块忍辱负重了整个冬天的麻将布,于是从桌面上揭下来甩进木盆里,后来她发现麻将布的里侧隐隐约约有一副圆珠笔画,摊开来看,又不清楚画的是什么。那会儿刚好阿童木已经去往学校,她只好充满狐疑地将那副画洗去了。后来她宽慰自己说:“一个小孩子,他能画什么呢,不过是随手涂鸦罢了。”
  但是当阿童木一瘸一拐地像丢了魂一样走进院子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麻将布的背面画的是什么?”
  阿童木似乎是吃了一惊,过了半天,他才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一张世界地图而已。”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阿童木把身子微微一侧,就藏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哪怕对着母亲,阿童木的话也少得可怜,而且极不连贯,吐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一粒,四处乱溅,也像晴空里的冰雹,冷不丁地砸在人们头上,呲牙咧嘴地疼痛。

阿童木的春天(5)
母亲阴沉着脸把床单扔到他的床上,没好气地说:“今天又被老师留校了吧,你以后能不能回来得早点?”
  新学期开始之后,班主任越来越看不顺眼阿童木了。阿童木不仅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课堂上睡觉,还拒绝背诵乘法口诀表。那天班主任有一堂很重要的公开课,据说区里的领导都要来做评委。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班主任提前演练过那堂课的内容了,所有的问题和答案以及提问人都安排好了,可是正式讲课的时候,班主任最信任的女生蔷薇还是紧张地出了纰漏,她背不来完整的乘法口诀表,为了救急,班主任又点了众多得意门生,可是居然都卡了壳。万般情急之下,班主任突然想起来数学总考第一的阿童木,他像是遇到救星一样破天荒地喊了一声阿童木的名字,语气里残存着最后的一点微弱希望,说:“下面请阿童木同学来背诵一遍,好,从一一得一开始——”
  “一一得一。”班主任起了个头。阿童木一动不动。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班主任就要替他脱口而出。
  “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得九。”全班人都把这几句提到了嗓子眼。
  阿童木还是不说话,教室里静得可怕,所有的评委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班主任身上,他的脸上不停地淌汗,像不幸决堤之后泛滥的洪水。
  “好吧。”他最后终于妥协了,然后胡乱擦了一把汗,佯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还是我来给大家背诵一遍吧。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得九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十二四四十六一五得五二五一十……。”
  台上的班主任像一个小丑,看起来滑稽极了。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背完整的乘法口诀表,还背得这么流利,就像是一个小学生在汇报演出。阿童木听见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评委在窃窃私语,还有人用手捂着嘴笑,突然觉得那个人有些可怜。他想站起来说其实再给他一秒,他就要开始背诵乘法口诀表了,因为他压根都没想到班主任会叫自己,他犹豫了那么久,其实是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呢。
  只是下课后领导们刚刚离开教室,班主任就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摔,气急败坏地吼道:“蔷薇,你放学后抄一百遍口诀表后再走!还有你阿童木,给我站到外面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进来听课!”
  最后是年轻的女教师拯救了阿童木。公开课之后接下来便是语文课,她老远就看见那个古怪阴翳的孩子像一棵泡桐树杵在墙根,从侧面看过去,她意外地发现阿童木的胸膛竟然有些胀鼓鼓的厚实,尤其与他孱弱细小的双腿一比,显得极不协调,整个人仿佛一根蘑菇。女教师有些吃惊这个不讨人喜欢的瘸子,他的身体其实发育得比同龄的孩子都快。
  其实她若见过阿童木的父亲就不会诧异了。老木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几,体型魁梧,体重超过一百五十公斤,据说他二十多岁时候是落草镇有名的力把式,能够扛起石轱辘箭步如飞,哪怕后来他变得神神道道了,整天像孤魂野鬼一样东游西荡,有人还见过他把落草河边的大岩石搬到河堤上填一个积水坑。而阿童木是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基因,除了瘸掉的双腿,他和他父亲看起来就像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所以,十一岁的阿童木,他是一株热带植物,在一种完全隐秘的状态下,尤其是借助了腿疾的掩饰,悄无声息地长大了。

阿童木的春天(6)
这听起来多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被罚站的阿童木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他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他是一个局外人,或者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面前的墙壁被调皮的孩子们踢了一个又一个脚印,鞋底的花纹像一副副浑然天成的线条画,他试着顺着弯曲的纹路发现点什么,他很快就做到了,那些纹路在他眼里变成了一条条河流,河流呼啸,经过开满野百合的山谷,最后汇聚在一个酷似地中海的图案里。
  直到他的河流、山谷和地中海突然被一片灼热的红笼罩,他感觉眼前一晕,再一次出现铺天盖地的红。
  抬头一看,原来是女教师鲜红色的语文讲义夹。
  “怎么了阿童木,”女教师和颜悦色地问道,“班主任生你气了?”
  女教师的语气完全是轻描淡写的,如沐春风的,甚至有一些像嗔怪。她没有和其他老师那样,一张嘴就是“又犯错误了?”或者“又调皮捣蛋了?”,仿佛阿童木在不停地犯错误,或者就一捣蛋鬼。女老师不一样,她询问的重点在班主任身上,班主任生你气了?听起来多舒服!这让阿童木有些意外。
  见阿童木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女教师笑了,然后说:“别站了,进去上课吧。”
  阿童木还是一动不动。不过他把头偷偷抬起来乜了女教师一眼。
  女教师的心微微“咯噔”一下。对,一个星期前她刚刚调来落草镇小学的时候阿童木给她的就是这种眼神,敌视的警戒的防范的,那时候她还止不住地慌张呢,她想这个不大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后来她看了阿童木的作文,才知道这个表面不易亲近的孩子内心细腻得很呢,他竟然写出了“光滑的银杏叶子摸起来像婴儿的皮肤”这样的句子,多么有心的学生啊。后来她就不再害怕他凛冽的眼神和孤绝的表情了,她觉得她的每一个学生其实都是有柔软的眼神和热闹的表情的,阿童木也不例外。
  见阿童木像双脚被焊在了地面上一样,只是盯着班驳的墙壁发呆,她突然从讲义夹里拿出那本被自然老师没收的没有封皮的书,“给。”
  “不用了。”阿童木突然说,“都看过了。”
  “看得还挺快的啊。”女教师有些意外,不过她马上恢复过来,用讲义夹把他的肩膀一戳,“那还不赶快进去,马上就上课了。”
  “班主任说……”
  “别管他。”女教师的心里充满了欢欣,“有我呢,你只管进去听课。”
  阿童木就有些迟疑地跨进了教室。女教师头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挂着隐藏不住的微笑,而不是惯常的似乎永无休止的阴霾。
  但是真正让阿童木脸上的阴霾彻底消失是在几天后的下午。这一年的春天,落草镇小学开始流行掰手腕大赛,每天下课之后,男孩子们便哗啦啦聚在一起,石头剪子布,论胜负分成两派,女孩子们则自发地组成啦啦队,给心里看好的男孩子加油。每当这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仿佛炸开了的油锅,喧嚣声会一直传到围墙外的桃花林去,陌生的游客甚至觉得,这是一座刀飞剑舞的武术学校。
  当然,这样的游戏,和所有曾经在落草镇小学流行过的游戏一样,于瘸子阿童木而言,是完全绝缘的。他坐在垃圾堆里收拾完自己的书包,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扎堆的人群,像一名在战场上战败的逃兵,一瘸一拐地回家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阿童木的春天(7)
然而年轻的女教师在门口截住了他。她站在门口,眼睛并没有瞧阿童木,而是望着底下的学生。她耐着性子看着班里最强壮的男生再一次打败了挑战者,就要骄傲地站起来宣告自己是冠军时,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等一等,阿童木还没有比啊。”
  “阿童木还没有比啊。”这句话后来成了阿童木在春天所受到的境遇的分水岭。虽然女教师的言语在当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或者有些底气不足,以至导致了一片绵延不绝的哄笑,甚至有男生不怀好意地吹起了口哨。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女教师在阿童木身上建立的信心,完全是必要而明智的。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忐忑不安的阿童木不仅赢了班里最强壮的男生,而且赢得轻而易举,赢得意犹未尽。他们看到的瘸子阿童木,在那一个暮色微合的傍晚,像极了大力神海格力斯,臂力惊人,不可一世。他不断地接受每一个男孩子伸过来的手,左手,右手,白手,黑手,大手,小手,粗手,细手。所有的手最终都颓丧地歪倒在桌面上,像一朵朵错过了收割季节,在水面上耷拉着脑袋的莲蓬。只有阿童木的手臂,始终保持着刚劲的笔直,像新出水的荷叶茎。
  阿童木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回了家。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正在和一个陌生老婆子说话,见到阿童木,母亲的脸一红,和老婆子草草地说了几句什么,就归屋了。阿童木知道今天母亲没有和妇女们打麻将,于是把书包往床上一扔,打开电视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母亲会凑过来有些讨巧地问:“今天放的是什么动画片?”
  母亲并不指望儿子回答。然后阿童木有些异常地回答道:“《圣斗士星矢》啊。”
  倒让母亲有些受宠若惊。她走近一看,阿童木的额头上,居然是密密麻麻沁出来的小汗珠,而他的脸上,挂着久违的天真的孩子气。这种表情,就算在阿童木的父亲健在的时候,也很少在阿童木那里看到。她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欢欣,于是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放第几集了?”
  “14集。”阿童木头也不抬地答。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阿童木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这种情景,连女教师和阿童木本人都始料未及。人们只看到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三个六年级的体育生突然闯进教室,他们长得人高马大,跑起步来呼呼生风,连最强悍的耕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径直走到阿童木的跟前,用一种说不明白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眼神游走到双腿的时候,就像是电影镜头在那里定了格,灼得阿童木喘不过气来。他死死地护着自己瘸掉的双腿,好让它们看不出来一丝罗圈的迹象,但是越这样,它们越是没出息地在空洞的裤管里瑟瑟发抖,如果有人俯着耳朵听里面的声响,一定跟风吹过芦笛的声音一样。
  后来他们中间长的稍微矮点的男生用手戳了戳他的大腿,用一种充满不屑的语气问道:“听说你是四年级里面掰手腕最厉害的?”
  还没等阿童木回答,他就把手挑衅似地一伸,说:“掰掰。”
  阿童木就把手迎上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五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他们发育良好的身体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把四年级的同学都挤到了最外圈,他们像一群处在鹤群里的鸡,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位于圆心的阿童木,后来他们很多人干脆站到了凳子和桌子上,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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