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明伤心地捂上耳朵,振聋发聩地尖叫起来,制止了母亲后头越来越凌厉的话语。尖叫声里她的心非常冷静,是的,母亲的话是对的。母亲看人世冷暖,看得清清楚楚。她才是真的,水晶玻璃心呢!可不是么?她心里,无时不刻地恋慕着那个男人,雷灏。他是个君子,并没打算对她施什么下作手段。可正因为如此,她除了他是君子,看世上的小人都不入眼,她年轻,血热,终归会有先控制不住的一天……。明明流下泪来:“谁说要给他做小老婆了?我会这么没心眼吗?只是………,妈妈,外头的世界比你想得可怕多了,这三年,我一个人,很难很难。”她说着,脸埋在双臂间,嚎啕大哭起来。这三年,真的是不容易,外头的世界,何其凶险,何其多舛,她一个单身女子保全自己的情操,不是容易的事。她哭,是因为,雷灏于她,不止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那么简单。她待他,远远的超过他自己知得到的,领略得到的。她哭,还因为她得到的男人的爱是这么的缺失,她没有父亲,如今年华正好时,爱上的男人是别人家里的丈夫和父亲,她的爱,何其的崎岖,荒凉。还有,坐在她对面的母亲,她的一生更是加倍的崎岖,荒凉和惨淡。她还要抱怨她,辜负了她。她而今也的确是辜负了她……她哭到声嘶力竭,壶中的水滚了,水枯了。哭到收住眼泪时,惨淡的日头已经向西了,而母亲,终于没有再一次匪薄雷灏了。这一场哭,将她们的母女关系也似乎陡然调了个个头。她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只是个离家远行的少年。她成人了,是个女人了。尽管这开头就这样坎坷。这女人的开篇令母亲痛心疾首,她痛恨命运,害了她不够,如今接着残害她女儿。然而,她的力量,何其地薄小……
就这样,从前的那个少年,明明十六岁时的小朋友,再次被母亲提起来。她本来是想不起来的,却在炉火边迫不及待地说出,每年寒暑假,少年回家的时候都会到家里来打听明明的消息。而母亲,因为忌恨当年他娘粗暴打在明明脸上的一耳光,打定了主意给女儿雪耻。所以,这些年他得到的都是悬念。只知道明明随着舞蹈团登台演出,走遍了全世界的大埠头,见惯了大世面,连家里的陈设都翻了一新,却无从得知她的联络方式。母亲却当着明明的面,从钱包里掏出珍藏的一叠纸片来,上头的蓝墨水笔迹,俊秀的小楷,不须辨认,是镌在年华里的。他的地址,宿舍电话,电子邮箱,手机号码,一共七张纸片,他每年都来一二趟,每一回都详细地留下他的联络方式和住址。譬如,宿舍换了楼号,集体电话号码换成单人传呼机号码,传呼号又不用了,改成手机号。他一回一回,在明明妈妈的冷脸冷茶前,抽出钢笔在纸上书写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明明有一天终归要回来的,回来了她妈妈终归要告诉她的。他们当年就没有分过手,他终归是在着的、明明翻着那几张纸片,再时过境迁,往事成灰,再心猿意马,此情不再,心里也剧烈地痛了起来:他们少年时的那点旧梦,他一定还耿耿于怀的铭记在心上。她在世面上打滚了一圈,经历过许多绮丽繁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不过是过去了三四年,她少女时的初恋情人,如今风华正茂。他住的地方,原来就在海淀区学院路,离她根本不远,抬脚半个小时也就到了。然而,他们之间,隔得何止是音讯不通的四年时光?何止是积年宿怨?分明,是天堑!
月明荞麦花如雪(17)
母亲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可怜这几年他的一片诚心,你就见他一面吧。就算只是个乡亲,都在那么老远的京城,将来也互相有个照应。”她是老法的妇道人家,总是仁心仁意的,不明白都市人人之间的遥远。然而,明明始终没有拨打他的电话,他们之间,不是一个电话可以重新续上的。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那些漫长、雷同、宁静如河流底部的日子。夜晚睡觉的时候,她睡在母亲的脚边,将她的双脚,紧紧楼在怀里。烧饭的时候,母亲洗菜,明明帮她打水,母亲站在锅前炒菜,明明则在灶下,递柴火,火光温暖地映着她的脸,米饭熟了,砂锅滚了,香味噗出来,明*里很恬静。她和母亲一起去菜园里栽冬菜,一切和儿时一样。微小的小世界,孤儿寡母,凄婉的温柔,相依为命。
落雪的一天,清晨望出去的河面、屋瓦,原野,都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伸手碰出去的什么都是硬硬的冷和冻。明明起了床便蜷缩在火塘前,守着新炭的火力一点点炙热起来。母亲瘦瘦的,在寒天里象一只长腿的鹤,屋里屋外攒进攒出,忙着开门的七件事。突然,她在外头和人招呼,说着:“你何时回家来的?放假这么晚么?我家明明早就放假了。她如今也做读书郎呢!”
她一句一句寒暄着,难得地喜洋洋的,并不着急请客人进屋,明明听着,后颈的血一点点热起来,她听明白了:是她的故人。
是那个男孩子!他放假回家,照例地,又来明明家大大方方地问候明明妈妈,也照例满怀希望地,想着明明今年一定会回家过年。
一直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一定是窘了,也懵住了,没想到希望兑现成惊喜,兑现得那么满,那么实在。妈妈将少年让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一瞬间遮住了门槛,明明回过头,看着光将他整个人剪出一个轮廓。那男孩清亮地叫了一声:“明明!”
隔着三四年的不见,她的脸,她的整个人,都长成了粉雕玉琢的玉人。比及少女时的她留在他记忆里的轻盈,多了一层肉肉的丰盈。她那时候,是个冷冰冰的少女,过度的自尊、自卑。那些矛盾调和,捉弄着她的仪容,她看着太瑟缩,太尖锐,象一只锐利的小黑猫,在不设防的时候,天性使然,她还会讨好他。如今,她坐在火塘边,穿着紫花缎袄,回头看他的神情,是温和的、恬静的。仿佛一个宽容、和蔼的长者,看着一个男孩的冲动。她看着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只觉得心里热热地一酸,竟然哽咽了。明明为他拿来一副棉垫子铺在竹椅上,张罗他拢来火塘前坐着。他有满腹的话要问她,不知为什么,竟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烤火。二人静静地坐在火塘前,两双静美的手托在橙色的光圈上,火炭温暖地烘热他们的手,也烘热了这四年之间,彼此断绝音讯的生疏。
一会儿,妈妈的菜已经做好,餐桌中央是一只鱼丸蛋饺砂锅,热腾腾的冒着葱韭生姜的香气。明明就起身铺碗筷,又招呼那男孩子上桌吃饭。明明妈妈对这孩子的印象,其实一直都很好。但一直不释怀他母亲先入为主地打了明明一耳光。而这么些年,他都在打听明明,已属难得,此时,在这担忧的境地里见到他,好似救援军赶到,叫她更加心意温柔了。她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看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两端,她心里闪过一念:就这样,晚年可以就这样渡过,光景很是佳美!
月明荞麦花如雪(18)
男孩子问明明,去北京上学的历程,赞美了一番她念书的商学院,又问她在北方生活习惯否。一顿饭吃得很开心,男孩子每样菜都吃了好多,胃口很好。明明和他对比了北方和南方的气候,寒冬的酷烈程度,北地的寒冷,食物贫乏,没有鱼吃。
妈妈抢上来说了一句:“将来你们念完书,都回南边来么!不在老家呆也可以的,就去杭州、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谋生,也好。”这句话是部署未来的意思。两个孩子吃着蛋饺,在碗里互相看了一眼。
吃了饭他也没离去,自己熟门熟路地在橱柜里找出茶叶盒和玻璃杯,抱了竹壳开水瓶沏茶,斟了茶先给妈妈,再捧给明明,自己也捧一杯,施施然地重新在火塘边落座。窗外的天阴阴的,落着雪粉,逼得镇子里静静的,人们都蜷缩在房子烤火。若是没这个男孩子,明明母女,也会渡过平静的一天,然而,有这么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坐在这里,这一天,格外地隆重,象过节。
这天男孩子吃过了晚饭,才在暮色里告辞而去。翌日清晨,他又来了,两肩和头发上落了薄薄的白雪,是在门外等了好久吧,等着明明妈妈开门。依旧是快乐的一天,母亲的双脚踏在火盆的边沿,缝着一件旧衣衫。听着男孩子一句一句地问明明话,问三句五句她才答一句,急起来母亲恨不得帮男孩一起撬开她嘴巴。她这贫寒的妇人,被眼前这情景宠坏了。她又去厢房里拿了橘子、板栗,拿来烤热了,分给两个孩子吃。男孩子将滚烫的板栗,剥好壳,递给明明,一颗又一颗,核桃也是,剥开壳,将那仁搁到她手上。她僵持了许多天的心情,此时软了下来。就这样,一生有什么不好?什么是爱的什么是不爱的?哪里有那样严明的界限和规则?不过是人情菲薄的人世,矫情虚妄之词。她这样的女孩子,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上,求的不外是个平安。雪粉寒天过去后,腊月的天气,陡然暖和起来,男孩子带着明明,上街走走,淡金色的阳光洒在街上,勾勒出落光了叶片的枝桠的影子,街旁支着一排大炒锅,一群裹着头帕的老妪,抄着木长铲,来回翻动着葵花子、板栗,重而暖的香气飘了一城。烧烤的小摊上,细蔑穿着野菜、蘑菇、黄瓜、斑鸠、小鱼,茄子。街上跑着那么多快乐的花棉袄的小孩。这一对少男少女走在人堆里,如花似玉,宝光灿烂,那样的醒目,满街的人都注视着,那样的爱惜,喜欢。他们坐在石桥头等一串烤鱼出炉,阳光温柔地抚摸着面颊,水风是柔的,湿的,故乡这样的。家里的妈妈在看电视,择菜准备烧晚饭。转了一圈,她的世界似乎原样,只是中间三四年忽略不计。明明恍惚地坐在阳光里,从前的种种寒心遭际,闷声的计较,恍惚得象一场梦,自以为是的梦……身边的男子,四年过去依然等待着她。而四年光景又是一道深渊,他们这样好,这样快乐,几乎都不能有这么久的时间音讯不通,那四年的深渊,探探头就叫人望而生怨的,他们不约而同的回避了。
他为了明明那点可怜巴巴的英文,每天给她补习一个小时的语法。用口语对话时,一遍一遍语气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打断她的话,给予纠正,对话也是用英文,这隔阂的美雅的语言,将他们锻造成了小绅士小淑女,开口都彬彬有礼的以MAY I;WOULD YOU打头。他们总是坐在火塘前,共一壶红茶。天空灰蓝,阳光温柔得叫人鼻酸。光落在他们年轻美好的面容上,他们说话时,你看看我,时常我看看你,同时笑起来。那情景,真的是养眼的,动人的。青梅竹马的情深意长。如果冬天不结束,他们可以一起,白头偕老。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月明荞麦花如雪(19)
过了年,名正言顺地,他们要一起离开家乡,启程去北京。逢上春运高峰,去往北京的火车票一票难求,而明明呢,已经被这迫在眉睫的危机逼迫得快疯掉了,她乐意不和他一起走,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光想一想,她就天晕地眩,脊椎生疼了。她藉口要随着妈妈去乡下扫墓,错开了和男孩同行。
是雷灏为她订好的机票,她背负着母亲的千般苦口叮嘱,来到北京。她受母亲的拜托,一定要绝然地将雷灏从她的生活里完全拒绝。出机场航道便看见他的笑脸,他俊美的笑脸,笑起来眼角充满了皱纹,操着双手,胸有成竹地抱在胸前,看她走近。明明站在他面前,他点点头,掉开手,接过她的行李箱,她嗅到他下巴上剃须水的味道,心里一跳,看见他,她心里是快乐的,那种沉甸甸的,不雀跃不活泼的欢乐,没有什么希望,全是哀伤,然而,不由分说的沉溺。在沉重愚鲁的生存面前,她那颗,水波微澜、春心荡漾的心哪……
才整理好行囊,男孩便联络上她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她,他问她的地址,明明想也不想地,就告诉了他。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她或者是不屑于想办法,凡事太想办法的,根本是不行的。
男孩一脑门热忱地,骑着自己的脚踏车,按照地址一径找过来,并不是很远的地方,直到他到达公寓楼的社区,按电梯上楼,才觉出不幸的气息渐渐笼罩他。明亮的电梯公寓,静悄悄的大理石走廊,他敲的那扇门是宽阔、气派的一扇哑光漆铜门,光亮映得出人脸的。来开门的明明,探出来的笑脸,格外地遥远,珠光宝气。她沏了茶给他,这房子很大,装修是暗哑的紫檀色,原本地板,线条简洁的灯具,房间甚少装饰,虽然明明居住出了一点女人气。然而,这房子的格调,一看就是男性化的简洁、黑白分明。他故作轻松地笑问道:“这是你的房产么?看不出来呀,全世界跑了一圈码头,成小富婆了。”
明明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我妈妈在我包里搁了好多年糕,要不我们中午吃年糕吧,外头风可凶猛了。”
男孩点点头,坐在客厅里,翻着明明的书本,煮年糕的香气渐渐浓郁,他环视了这间房子,想四处参观参观,看一看。可他不敢,如若只是一间仅供转身的小房子,该多么好,他喝着茶,茶是家乡带来的陈茶,冬天里喝惯的,依然热热满满地捧在手上,只是此时此地,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悲凉。年糕端上来了,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各自握一柄汤勺,在碗里荡。明明等着他问,他再谈一句这房子,她就轻松地笑道,是朋友借住的,随时可搬出去走人的。他也一直打算问,然而脑中都有一种相同的理智,凉凉地,掐住他后脑勺。到吃完了年糕,他突然灰了心,放下调羹,任由明明将碗收了去。捧了两盏冰淇淋出来,她看起来,很娴熟地过着这种生活。
他难过地站起身,明明和他一起下楼,明亮的北方阳光,大风,明明活泼地对他说着什么,爱娇地,仰起头来看他。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那个男孩,斯文,宁静。然而,明明的生活却变成了画皮里的狐女,揭开一层皮,幡然成了女鬼。她住的公寓在富人区,男孩想起来,她的资质,也不是念商学院的料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