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她的那双脚,软软地踏在地毯上,向他工作的地方走过去的窸窣。明明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眼前,蓬着头发,静静地象夜鬼,他抬头看看她,微微一笑。她懵懂的样子,仿佛依恋父亲的小小女儿,她依靠着他的双腿,头枕在他的膝上,依然睡着。他默默地注视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在黑暗里,轻柔的键盘起落的声音。忙不完他期待夜永远黑。
没有起风的一个大晴天,凛冽的空气里响起鸽子飞过的哨音,凛凛地,在下午的光景里。明明想着带雷灏离开家,散步去圆明园,晒太阳。他唤她:“明明,我的外套呢?”
“送去干洗店了。”明明打开衣柜门,取了另一件衣衫,递过去:“为你新买的,喜不喜欢这种青色?”
是一件男装,青色棉袄,短风衣样式,领口是翻毛领,雷灏本想挑剔那个翻毛领,时尚的东西在他总是显得做作的。见明明眼巴巴的样子,就不忍批驳了,笑盈盈地点点头,当即穿上,照照穿衣镜,立竿见影摩登了几分。不明所以地,明*里顿时觉得安稳。
月明荞麦花如雪(24)
园子里,洁白的石径畔伏着苍黄的草皮。坐在福海边的长椅上,金色的脆脆的阳光,从天空落到身上。脚下是结冰的湖面。明明将书摊在膝头,浅浅地读一行,二行,阳光如此厚实,暖和得叫人生出睡意。那个人就在她身边,她偎依着他的肩,脸埋进羊绒披肩里,闭上双目。
蓦然间,拂过梦境里的风冷了,明明睁开眼,天地变做黑白二色,回头一望,黛青的古松,冷白的石桥,朱红栏杆,结冰的湖上,阳光不知何时已淡去。她抬起头,披肩触到脸上,凝固了一层寒气,有硬度的。雷灏在读那本书,见她醒来,爱惜地将她揽得更紧些,说:“冷不冷?我们回家吧。天要黑了。”北风在树林的梢头隐隐地吹起。她偎依在他的棉袄里,沿着洁白的空无一人的石径,慢慢向园外走去。
没有风的天气,雷灏还带着明明去西郊爬山。他们一路徜徉,经过树林,枯草坡,小湖泊,走进曹雪芹故居。他们俩都是爱读红楼的。尤其明明,打小就从父亲的书架上搬下那发黄的《红楼梦》。
残破的一堵墙,墙上书写着诗篇,是三百年前著书人的住处。雷灏看着橱窗里陈列的资料,曹雪芹的友人酬和诗文,大惑不解地对明明说:“你看,诗文里称赞他,落拓潇洒,他怎么会是面色黧黑、身材高大,性情落拓的一个人呢?这不合的呀。”
“是啊,应该是面容俊美,温文公子才对。江南织造家道不曾中落时,他也许是那样的。”明明凑过来看了一会儿,老练地答:“但后来他穷了,会时常受亲戚朋友的接济。这境况里,心思太细腻是活不下去的。久而久之,也就落拓大方,能屈能伸了。”
“想不到,你这样老成的。”雷灏惊讶地看着她,然而,由衷地赞同:“他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一定,很想念江南旧地。”
每一回从郊外回到家,天全都黑了,高楼上的黑夜,半空中被灯海的光烘托着,是微微的霓虹色的亮光,越过那层亮光,是广阔的黑幕似的暗。明明在厨房里烧晚饭,暖气片热呼呼的烤着她的后背,晚饭的菜肴有南瓜蒸芋头,咸肉烧笋,菠菜汤,雷灏吃东西的喜好和她很象,地道的南方口味,色泽鲜嫩,调料丰富,香辣,亦喜甜糯,她并不需要特意地迎合他,窗外是呼啸的寒风,苍灰的,明明探出头去看客厅里看电视的雷灏,心里头一次想到,她是为了一个人,才来到这城市的。然而,这城市的苦寒气候,粗糙风物,都是她不适应的。她也头一回敢想到―――有一天,和雷灏一起回到南方去,回到南方青绿、湿润、精雕细琢的空气中去。他在这苦寒的干涸的华北,已经生活了太久,一直和陌生人在一起――――她可怜他。
雷灏的妻子贝茜,就是这时候打上门来的。是周末,清早,明明打开门,面前是一个女子,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的珠光宝气,大大的黑眼睛,脸上刷着透明蜜粉,暗朱色唇膏。华贵浓郁的香水味。她是一个道地的北方女子;浑身充满了旺盛的气场。对方没有说话,明明已经明白了她是谁。那女人是有备而来的,也不说话,照着明明的脸就是一个耳刮子打上来;那样悍然的力;余风扫过;明明的眼角瞥见一片金星的明灭。本能地用一只手捂住疼痛的脸;来不及躲闪,又一个耳光煽向另一边的脸。明明踉跄着;坐到地上;血的味道弥漫在口腔内。房间里的雷灏闻声跑了出来,伸手将那张牙舞爪的女人拦住,她被他钳制,大喊大叫地向他双脚乱踢双手乱打:“雷灏你这个王八蛋,下流种子,你慌什么?你放我下来,你还护着你的小三儿!生怕老娘踩死她。你不回家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老娘打上门来和狗男女打开天窗说亮话!王八蛋!” 。。
月明荞麦花如雪(25)
他架着她到书房,迅即地将房门反锁。回身来照顾明明。明明爬起身来,冲他摆摆手,疲惫地说了一句:“你去对付她吧!我暂时不用你管。”走进浴池,用冷水洗了脸,脸上火辣辣的,雷灏凑过来看她的脸,又看着她穿上大衣,打开门出去。只听见书房里地动山摇的响。不知是电脑炸了还是书架子点着火了。 明明不曾意识到恐慌,只觉得荒诞,劳累,这样人所不耻的一幕,不知为什么她也有份演得到。
那天贝茜在房子里演了一出暴力剧,电脑砸了,冰箱砸了,里头的挡板摔下来,食物撒了一地,彩电屏幕碎了,敲碎了所有的镜子,窗幔扯下来。明明回家的时候,雷灏正在厨房里收拾。明明打电话到楼下物业,叫来清洁工,将房子收拾清洁,冰箱的尸骸抬出去扔掉。那天两天依如往日,是雷灏下厨煮的饭,看电视的时候,他大大的巴掌偎着她的脸,一晚上也不离开。犹如漩涡的中心是平静的,这屏息的一段时光,酝酿着更大的风雨,明*中明了。本来,她这样的身份,对于男人的元配会有一种无由的敬畏,然而,她闹了这一回,分外令明明想起她从前的艺校生活,那些,粗鲁,人格卑鄙的女生,她经历过这种人她才不会再怕!下一次,让她撞见,她不会再让她打完一个耳光潇洒地转身就走。
一天中午,贝茜出现在商学院,她一早找了私家侦探,侦查了雷灏的情人,狐狸精每日出洞回窝的时间。正是中午下课,人来人往,她堵在明明面前,粉面红唇,气势汹汹地,排山倒海地指责着她的品行,攻击她的脸蛋和她的母亲。明明绕开她,往花园里走,草坪上飒飒的风,阳光象冰刀子,她攥着双手,低头急促地往前走,脸上火辣辣的,生平挨过的耳光,这时候汇总了力量打过来,左边脸上一下,右边脸上再一下,16岁挨过的,在宿舍里挨过的,为雷灏挨过的…贝茜追了上来,叫嚣道:“还晓得要脸面啊?有本事你就敢作敢当呀!”明明停下脚步,霍地回过身子,如贝茜所愿地,给了她更强烈的刺激,一巴掌敏捷地掀到她脸上,反作用力将贝茜的脸弹回来,愕然的反应不过来的神情,她又照着那边脸一巴掌…她满心杀气,豁出去了。这男人,雷灏,她争定了!是他找的她,不是她贴上来的,她交付了自己,她争他不是没资本没道理的。
双方厮打中,贝茜奋力地叫嚣道:“我把这狼心狗肺的外地小孩留在北京,为他含辛茹苦生儿育女,他养得有点出息了,就让你们这群满街漂的小娼妇给盯上了。你哪只眼睛看清楚老娘是吃素的,老娘要耗死你们这对奸夫*,我告诉你,老娘就把那王八犊子剁成肉酱,买几斤饺子皮包了他做饺子吃,也不会囫囵个儿放他自由!小*你就听他哄你骗你,编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她在明明的身后怒骂着,风将她的骂声渐渐刮得七零八落,她挨了打,骂声不再那么豪壮,掺着哭音。明明的衣衫被撕破了,她坐上街头的一辆出租车,扬长离去。浑身发着抖,急速地赶回家。打电话叫雷灏,他不敢不来,这些日子,他是被吓怕了。领略了贝茜的歇斯底里,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拿刀杀人,他着实怕了这些女人。心惊肉跳地进门,看看明明的脸色,她照例给他一个满满的笑容,表明见到他是她今天最开心的事情,他听话地换好拖鞋,洗手,坐上桌,扶起筷子,恭敬地向每一碗菜肴致意…他是如此的软弱,因为,他内心怜惜着这些女人的弱小,他懂得,他伤了她,也伤了她……明明抱着一只红酒瓶,坐在他面前,兀自喝着,他每一回胆颤心惊地抬起头,都正看见酒瓶靠着酒杯,汩汩地斟满杯。一瓶酒见底了,明明将杯子往桌上一掷,满面酡红地向他挑起双眉:“再来一瓶吧。你大爷我今夜里前脚喝死了,你后脚好回窝,洗心革面,从头做人。”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月明荞麦花如雪(26)
雷灏听话地去厨房拿了一支酒出来,看着她杀气腾腾地用酒起子扭瓶盖木塞,胆寒地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正在,努力,离婚。努力中……”
“我操你妈!你离婚干你大爷鸟事!”明明破口大骂道。“谁乐意看你在这儿蛇蛇蝎蝎的张口闭口离婚。你活生生把我拽到这是非堆里了,青天白日地为你打成一团,死了我这个下贱*还得遭受天打五雷轰!扒皮下油锅!我都被你害死了,我前世欠了你这不长进的!””
“你别喝了姑奶奶!”雷灏看着她扶不稳酒杯,抱着酒瓶往嘴巴里灌,满目瞻仰的都是她豪情儿女的气象,小心翼翼地,呢喃地劝阻。
“你这个满腹坏水的家伙!我被你害死了!我是你大爷,我喝死了算!” 她泪水涟涟地骂着,口舌渐渐地不伶俐了,绵绵地塌了骂声,这一年实在太漫长,他倒霉得有些日子了,然而,看着眼前烂醉的小泼妇,雷灏瞠目结舌里,还是觉得,可以笑得出来的。这幸福象飞翔时无限靠近的太阳,太灿烂,照耀得他前半生的日子都是晦暗、不阴不阳、不快活的。为了靠近这金黄的灼热的无限放大的光圈,他乐意在飞翔时融化。
明明闹过那一出,就没打算再回去商学院,继续宿命做众人眼里的是非女主角了。她也呆不下去了,贝茜在校友网的论坛上,指名道姓地将明明勾引富商的事实,散布出来。这是俗世公理*、谴责,最招人恨的社会话题,经过几番转载,她虚拟的肉身,在网上早就被人家板砖拍死了。酒醒后,她开始收拾行李,雷灏订了张机票,带她去深圳。他在深圳有分公司,有房子,来这边的时间有许多,不妨碍什么。
他们投宿的是当初的那间大酒店,就是在那里,雷灏注意到举着一支烟经过大堂的女孩明明。酒店繁华依旧,大堂里光彩熠熠,喷泉水依然哗哗地,红男绿女穿行其中。谁知道,她和他在相似的情景里,定下的一世情缘呢?
三章 碧琉璃之城
在清晨和黄昏,地铁口湍急的上下班的人流中,那个穿衬衣,长裤,黑发飞扬的女孩子,她就是明明。普通的衣服折出无数的褶皱、镂空、破洞,裤管剪断,一长一短,搞出了无数的名堂和小花样。脖颈和手臂上佩带着琉璃小挂件,脸上刷着胭脂,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神色漠然,步履敏捷,和那些一同挤出地铁,走进公司大门打卡机前的年轻的时尚从业者们,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一份周刊杂志社里供职。她这样的女孩子,没办法,命中注定,跳不出文艺这个巢窠。在商学院兜了两年,学会的那一种理智,惟利是图,用理智思考而不是用心灵思考的训练,看起来,还是没有派上直接的用场。明明对于那些,货币、金融、商业律法,天生的就有一种抵触她心里不得不承认的。
她供职的这本周刊,风格是跟随香港八卦风的,字少图片多。化妆品,时装广告彩页占据了一半的页面,八卦内容则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人物访谈呢,自然是影视明星,行业精英。附有各个时尚都会,当下最精彩的餐厅、酒吧、会所的消费指南,是一本香风习习的杂志。杂志社人手少。采访、写稿、编辑,明明身兼数职,她并不怕忙,怕的只是闲下来面对的无尽空虚。
明明采访过各行各业里出类拔萃的精英女性,每个人都是幸福的人、成功的人。事业出色一眼即见。论及个人生活,结婚了的夫驯子孝,百依百顺。单身女性呢,则拥有独立自我,骄傲性情,不肯为任何人折衷改变一下自己。她们的成功人生的经验亦是千人一面:努力!坚持!明天会更好!她们往昔的伤痛,从人海里冒出头来的曲折经过,都瞒得滴水不漏,问什么得到的都是既定答案。明明微笑地坐着被访者的面前,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客气地倾听着,随时记下她们的金言碎屑,眼睛在讥讽道:“撒谎吧,现编现卖吧!” 明明不用心地在采访手记里夸奖她们, txt小说上传分享
月明荞麦花如雪(27)
这类时尚杂志的香艳文章、吹捧心意的背后,全是告密者的窃窃私语、漫天绯闻,落井下石的诽谤。同时也张开耳朵,乐意吸收每一则绯闻。她也心知肚明,人群嘈嘈窃窃处,只要她不在场,她也是绯闻女主角中的一个。她曾被富商太太掌剐的传闻,在她身上早烙上戳印了。你当流言被你留在不再回去的城市了么?它的传播速度是宽频网速,比飞机快得多!然而,明明不在意,或者,她在意也在意不过来。深圳这城市,胆大包天者是人群的宠儿,当你投入这城市,它只恨你太贫乏姿态太谦虚不够彪悍。
女子朱姝,就是在这时节,来到明明的生活里。说起来,她们是同行,都在一间写字楼里工作。朱姝是一家境外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的节目是关注民生问题的,打着境外电视台的牌子,实际上这一档节目的实地采访、录制全是在内地完成。节目的尺度惊人,曝光的黑幕,往往惊人听闻,在民间很有口碑。关于这位敢作敢为的女侠的传说,不止是她镜头里的光华照人,言辞掷地有声。更因为她嫁得好,惹人眼热,年华正好时嫁作人妇。关于她的先生,传闻分做两派,一派是说对方是一个外籍港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