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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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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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电视镜头看去,天安门广场一片肃杀,悼念的人们由黑白两色组成,国家领导人一字排开,表情呆滞,但想必各怀心思。下午3时,由华国锋主持追悼会。他用浓重的山西口音宣布:“全体起立,默哀3分钟……”我母亲和老邻居们慌忙站起来。我迟疑了一下,身不由己也站起来,低下头。我到底为谁起立默哀?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我自幼崇敬而追随过的人,为了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珊珊,还是为了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九
  1978年12月20日,北京下了场少见的大雪,几乎所有细节都被白色覆盖了。在三里屯使馆区北头有条小河,叫亮马河,过了小木桥,是一无名小村,再沿弯曲的小路上坡,拐进一农家小院,西房即陆焕兴的家。他是北京汽车厂分厂的技术员。妻子叫申丽灵,歌声就像她名字一样甜美。“*”初期,她和父母一起被遣返回山东老家,多年来一直上访,如今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北岛:断章(9)
地处城乡之间的两不管地区(现称城乡结合部),这里成了严密统治的盲点。自七十年代中期起,我们几乎每周都来这里聚会,喝酒唱歌,谈天说地。每个月底,大家纷纷赶来换“月票”,陆焕兴是此中高手,从未出过差错。
  这里成了《今天》的诞生地。12月20日下午,张鹏志、孙俊世、陈家明、芒克、黄锐和我陆续到齐,加上陆焕兴一共七个。直到开工前最后一分钟,黄锐终于找来一台油印机,又旧又破,显然经过“*”的洗礼。油印机是国家统一控制的设备,能找到已算很幸运了。大家立即动手干活——刻蜡版,印刷、折页,忙得团团转。
  那是转变之年。1978年4月5日,*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成为政治松动的重要信号。上访者云集北京,有数十万人,他们开始在西单的灰色砖墙张贴大小字报,从个人申冤到更高的政治诉求。10月17日,贵州诗人黄翔带人在北京王府井张贴诗作,包括横幅标语“拆毁长城,疏通运河”,“对毛泽东要三七开”。11月14日,*北京市委为1976年“四五事件”*。12月18日至22日,*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第三次会议。12月初,*通过加拿大《环球报》记者,向人们传递一个重要口信“*墙是个好东西。”
  1978年9月下旬一天晚上,芒克和我在黄锐家的小院吃过晚饭,围着大杨树下的小桌喝酒聊天,说到局势的变化,格外兴奋。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我提议说。芒克和黄锐齐声响应。在沉沉暮色中,我们的脸骤然被酒精照亮。
  我们三天两头开会,商量办刊方针,编写稿件,筹集印刷设备和纸张。纸张不成问题。芒克是造纸厂工人,黄锐在工厂宣传科打杂,每天下班用大衣书包“顺”出来。张鹏志在院里盖了间小窝棚,成了开编辑会的去处。我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深更半夜。张鹏志不停播放那几张旧唱片,特别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旋律激荡着我们的心。
  从12月20日起,我们干了三天两夜。拉上窗口小布帘,在昏暗的灯光下,大家从早到晚连轴转,谁累了就倒头睡一会儿。陆焕兴为大家做饭,一天三顿炸酱面。半夜一起出去解手,咯吱咯吱踩着积雪,沿小河边一字排开拉屎,眺望对岸使馆区的灯火。河上的脏冰反射着乌光。亮马河如同界河,把我们和另一个世界分开。
  12月22日(*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干到晚上10点半终于完工,地上床上堆满纸页,散发着强烈的油墨味。吃了三天炸酱面,倒了胃口,大家决定下馆子好好庆祝一下。骑车来到东四十条的饭馆(全城少有的几家夜间饭馆之一),围小桌坐定,除了饭菜,还要了瓶二锅头,大家为今天》的诞生默默干杯。
  我们边吃边商量下一步计划。首先要把《今天》贴遍全北京,包括政府部门(中南海、文化部)、文化机构(社会科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
  人民文学》和《诗刊》)和公共空间(天安门、西单*墙),还有高等院校(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等)。确定好张贴路线,接着讨论由谁去张贴。陆焕兴、芒克和我——三个工人两个单身,我们自告奋勇,决定第二天上午出发。
  从夜间饭馆出来,大家微醺。告别时难免有些冲动,互相拥抱时有人落了泪,包括我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何时才能欢聚一堂。你们真他妈没出息,掉什么眼泪?陆焕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咧咧的。
  骑车回家路上,跟朋友一个个分手。我骑得摇摇晃晃,不成直线,加上马路上结冰,险些摔倒。街上空无一人。繁星,树影,路灯的光晕,翘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北京真美。“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我想起头一次听到的郭路生的诗句,眼中充满泪水。迎向死亡的感觉真美。青春真美。
  200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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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1)
1943年11月出生于延安,196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美术理论系。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员,院刊编辑。之后曾任《国际新技术》杂志总经理,《中国美术报》副董事长,香港《九十年代》杂志专栏作家。出版过文集《从故乡到天涯》和《大雅宝旧事》。
  现为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同时在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教授汉语及中国文化。
  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听说许多人在全国各地草棚里、油灯下,一肚子理想,满脑门子深刻。在写着、画着、唱着,做着文艺梦。都是形形色色、不同层次、不同境遇的理想主义者。玩文学的差不多都是这种人。他们琢磨、创作,试图活出个模样,寻找意义。
  也许他们就这样歪打正着,一不留神为中国文学艺术传承做了很多事。
  在那个年代,大面儿上来看是个文化贫瘠的时光,他们这些活动渐渐形成了文化潜流,在地下交汇着、涌动着。所以,到了八十年代才会有那样一次划时代的文化群体勃发。
  我也许是由于喜欢写东西,曾经组织过一个文学沙龙,还在酒后茶余口无遮拦,于是,在那个年代蹲进了监狱。也算是那个年代里间接对文化传承“有所贡献”。大概,正如鲁迅说的:咱萌不了芽,还当不了供天才们生长的泥土吗?那些年头,的确我当的就是最底层的泥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的那个午夜,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是在油灯下守岁。不过,大多数人在农村、在农场。而我却在牢房。
  平时屋里再冷,今夜炉子一定要火旺。也许,这意味着来年没准儿会转转运。我们这儿的炉子,你一定没见过。这是当地名为“扫地风”的全泥炉子。“扫地风”没有炉膛,没有炉箅子,没有任何其他炉子必备的金属附件。整个炉子都是用土坯砌成的。当地人凭多年经验,知道如何利用炉子内部特别的结构形成空间,还有炉子底部有别样通风口。不用风箱,自来就有风,所以得此名。“扫地风”是当地穷苦人的专利。除夕那晚,“扫地风”威风八面,炉火通红。
  那是在河北省饶阳县大狱里。
  此前,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这是衡水专区的一个县,这儿属于一个革命老区,曾经是抗日最活跃的地区之一,老乡至今还记得吕正操、程子华这些当年在这里亮剑的英雄好汉。我们这群北京*,被下放到这里,这是当时副统帅一号命令所决定的。那时全国、全民都在准备打仗。
  是得准备,于是我们这些北京犯人被准备成了饶阳犯人。
  当时我党应付局势的架势与心态和保卫延安时候一模一样。“要有准备”是多方面的。必然包括对脑瓜子里有问题的文化人进行必要准备。保卫延安的时候,给王实味准备一把斧子就行了。这会儿王实味们实在太多了,全准备斧子也不行。
  于是,一批批我们这种人从北京被押送出来。这些脑瓜子里不对味儿的人中,包括“大小刘麻子”英若诚和他太太吴世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杨秉荪,据说还有歌唱家刘秉义、郑佐成、王等等。当然,也包括我和老七这些无名鼠辈。把这些不安分和不可靠的家伙放在老根据地,有利于战时管理。这个地区有革命传统经验。
  后来,我听当地的一个老干部告诉我,在打日本那会儿,他们晚上经常的任务是“掏窝子”,就是清除异己的意思。半夜三更,几个县大队的小年轻,就去什么人家把目标人物罩上眼睛、堵上嘴,拉出村。宣布他的罪行,然后为了省子弹,就手工处理了。有一次,他们去某村去掏一个汉奸嫌疑,没掏着,就把他老婆掏出来了。为了打击汉奸,把他老婆扔进枯井也能灭他们的威风。在扔下枯井之前,小年轻们都上下其手“摸摸”。小王是近视眼,也抢着去摸。别的队员笑了,说:“瞎子,看清楚喽,那是你姑啊!”那些村的人,很多都有亲戚关系。小王说:我不管,我摸的是汉奸婆!众人齐声喝止:我们都行,就你不行,汉奸归汉奸,也不能乱了辈分。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2)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人家这儿管我们这类人有经验着呢。
  我前面说这是县大狱,其实是传统习惯说法。确切地说,我们由于还是未决犯,所以关的地方还不是监狱,而是公安局下属的看守所。
  这县公安局看守所老所长,也姓张。他还是老区传统做派:不穿官衣。就爱穿着对襟黑棉袄,一条缅裆裤,手里提着个抗战时期的镜面盒子炮,和当年闹日本那会儿的捯饬还一个模样。估计那是他一生中最闪光的年头儿,那年代绝不能忘。
  饶阳这地方到处都是盐碱地,还非常缺水,真是“咬在瓜把儿上了——苦得厉害”。周边的几个县,从来都不怎么富裕。有些县农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混穷”,去讨饭,把自家的粮食省下来。饶阳县的人,很要面子,丢不起那人。他们也到全国各地去“混穷”,可绝不要饭,他们耍的是本乡绝门手艺——劁猪。就拿着一个劁猪刀子,走遍全国,吃万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神似。
  除夕之夜,这个穷乡僻壤的老乡们噼里啪啦放了不少炮仗,好像这儿炮仗不要钱似的。原来,这块大盐碱地产硝。所以“搓炮仗”就成了这儿的重要副业之一。今儿晚上人们放的炮仗都是自己生产的,才能可劲儿地造。
  我们这伙人,是1969年底从北京公安局看守所(就是那著名的K字楼和王八楼)押解到这儿来的。其实不过才三个月左右,已经把我们给彻底饿废了。
  现象是,这伙人里连大小伙子们都不会跑马了,的确也没马可跑了。甚至连生病都不会发烧了。人们开玩笑说,咱们都成人干儿了,细菌也全饿死了。
  人们坐在炕上闲聊,有人发现我们这些人(甚至包括我们中间最胖的李友钿先生在内)紧并着的两条大腿之间都出现了一个横拳那么宽的空隙。大腿上的脂肪理所当然地消耗殆尽。
  北京公安局规定看守所里一人一天八两粮食。每个窝头二两,正好四个窝头,一天两顿。在北京,人们已经觉得饿得前心贴后心。据说,当年批这个定量指标的人,是北京公安局长冯基平先生。“*”中,他也被关到这儿来了。人们传说,他为此后悔不已。谁会想到,八两粮食怎么这么不禁吃啊?
  每天除了这窝头之外,就一碗菜汤。什么菜便宜,就是什么汤。偶尔有点儿肉末儿,那就属于上上佳肴了。当然,逢年过节如果“形势大好”,我们还会有点儿改善。那阵子,我们已经被改造成了这种人——天天想的就是一个“吃”字。除了睡觉时间以外,肚子全天候都在和你较劲。
  到了饶阳,每天倒是三顿,定量也是八两。早晚各喝二两粥,中午有两个号称二两的“饼子”。就连当地的农民进来以后,第一次开饭的时候惊讶得眼睛都直了,绝没想到伙食这么凄凉。有人当场就掉泪,也有人用脑袋去撞墙,刚进来的人,胃酸都劲儿大。
  我们喝的稀饭可以当镜子照,身体也都和那粥差不多,饿得快透明了。可是当地人,比我们招儿多,他们很快就找到“抗饥”的窍门,那就是,越饿越得有存粮,中午那两个高粱面的饼子,最多吃一个。一定得咬牙留下来一个,到后半夜饿得无法睡眠的时候,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品。那就可以减弱胃酸对你的折磨。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每晚牢房里的犯人都得轮流值班,每个人两个小时。房上值班的解放军也是每两小时一班,他们在房顶上踱来踱去,随时都可能点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郎郎:宁静的地平线(3)
这个县城,竟然没有起脊的大瓦房,一码儿的平顶黄色土房。机关或有钱人家才是砖房。我们监狱因为重要,是砖房,但也还是平顶房。房顶可以当场院用,可以晒粮食,还可以放哨。
  这样的款式让值班解放军看守方便,来回踱步。他们在房上叫到几号,那个号值班的犯人就立刻站到门前大声喊道:“二号五个犯人,一切正常。某某某值班。”
  你想想,这时候要不是有存粮钉着,你怎么熬过那漫长黑夜里的两小时?
  我们这屋“扫地风”比别的屋子也大一号,给的煤饺子也比别的屋子多一倍。这儿的煤球不是用筛子摇出来的,所以不是圆的,这儿是把煤末子和黄土和成了煤泥之后,就用我们的饭碗当工具做煤饺子,出一个个月牙形的煤泥,往地下一磕,就齐活了。一开始,这活儿都把我们这伙人看呆了,那煤泥绝对是煤少土多,那颜色一点儿都不黑,快和新四军的军装颜色差不离,灰不拉唧的。我们想,这成色的煤饺子,有法儿着吗?没想到,这儿的煤还挺好烧,就这种灰色煤球着得旺着呢。
  为了节约,我们屋一个星期才分给一百个煤饺子,平均每天只能烧十四个,而其他小号每天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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