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进膳的小饭馆,同蒙特卡洛“蔚蓝海岸”旅馆富丽豪华的大餐厅相比,真是大相径庭;拿我眼下的伴侣与范?霍珀夫人相比,更有天壤之别:他这会儿正用那双稳健的、长相很美的手,沉静而有条不紊地剥着一只柑桔,时而还抬起头来朝我莞尔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则是用戴着珠宝戒指的圆滚滚手指,不住地在自己堆满五香碎肉卷的盘子里东翻西扒,还不时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盘子瞟上一眼,怕我的口福比她好。其实她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因为侍者凭着干这一行的不可思议的敏感,早就觉察到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微贱,于是给我端来一盘火腿拼猪舌,这盘菜大概是哪位顾客嫌切割得不成样子,半小时前退还到冷食柜去的。侍仆们的那种嫌弃态度,还有那种明显的不耐烦,也真有点怪。我记得有一回同范?霍珀夫人住在乡下,那客店的女佣对我胆怯的铃声从不理会,我的鞋子也不给拿来,而冰冷的早茶总是像垃圾似的堆在我的卧室门外。在“蔚蓝海岸”情形也一样,只是没有这么过分罢了。但有时故意的冷淡竟变成了恼人的无礼嘻笑,以致从旅馆接待员那儿买张邮票简直是活受罪,巴不得能躲开才好。那时,我一定显得年幼无知,而自己当时也深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人要是太敏感,太不识世故,听着一些其实很平常的言词,就会从中辨出许多影射和挖苦的意思来。
那盘火腿拼猪舌,至今仍历历在目,它们被切成楔形块儿,干巴巴的没有卤汁,一点也引不起食欲。但我没有勇气拒绝这个拼盘。我们一声不吭地吃着,因为范?霍珀夫人喜欢把全副心思放在饭菜上。辣酱油打她下巴上流下,从这一点,我看得出那盘五香碎肉卷很合她的口味。
看她吃得那么欢,可一点没能使我对自己点的那盆冷菜引起兴趣,因此我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时,我看见挨着我们的那张桌子,三天以来一直空着,如今又有人来占坐了。餐厅侍者领班正用他那种专对特殊主顾施行的躬身礼,把新客人引到座位上来。
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去摸夹鼻眼镜。她直勾勾盯着邻座,我真为她害臊。可新来的客人并未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兴趣,径自对菜单扫了一眼。接着,范?霍珀夫人啪地一声折起长柄眼镜,从桌子那头探身向我,小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说话的嗓门稍许大了些。
“这是迈克斯?德温特,”她说。“曼陀丽庄园的主人。这庄园你当然听说过罗。他脸带病容,对吗?听人说,他妻子死了,给他的打击太大,一时还没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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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默夫妇之争(1)
第一章
他没想到会看见血。书本上和医学指导都没提到出血或被单上的棕色斑点,所以他没有思想准备。跟他说过会有疼痛,所以他有思想准备要帮她闯过这一关。
“我在这儿,亲爱的。来。你照规定呼吸吧。”他敦促着妻子,完全照章办事,像个忠于职守的军人。
“一、二、三,呼气……”
“去你的!”她说。
他以前去听讲就是为了想当自然分娩法护理小组中的一员,想当一个不可或缺、通力协作的丈夫,可是等到他进入产房时,他们已经自己干起来了。乔安娜不时地连哼带骂地说几声“该死的”,旁边一张病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厉地叫唤着母亲和上帝,而母亲和上帝似乎都不在身边。
“我们一起做呼吸动作吧。”他兴致勃勃地说。
他是多余的人。乔安娜痛得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护士把他推到一边,以便擦掉鲜血和粪便。
乔安娜第一次让他听腹中胎儿的动静时,他说:“真是个奇迹。”他只是机械地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并不真正对生命的最初迹象感到兴趣。首先想到要有个孩子的是乔安娜,而他觉得结了婚生孩子顺理成章,也就同意了。乔安娜除掉避孕环只一个月就怀了孕,使他觉得很惊奇。要生孩子的想法是乔安娜的,孩子是她的,奇迹也是她的。
怀孕第六个月时,乔安娜开始大出血。她的妇科医生安东尼·费斯克是被《时尚》杂志评为西方世界最有成就、最符合要求的年轻妇科医生之一。他对乔安娜说:“卧床休息,停止房事。”接着,特德和乔安娜就医嘱的精确的医学含义展开了讨论。他在深夜进行房事前打电话给费斯克医生。医生由于他没有紧急病情就打电话来感到不快,也不怎么乐意跟男人谈话,尤其不愿作语义学的探讨。医生说他的嘱咐的医学含义就是“让她尽量平躺着,停止房事”。特德建议换个医生,乔安娜说什么也不愿意,所以他俩就在床上离得远远地躺着,乔安娜在床上躺了快三个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整个怀孕期。
特德忙着为孩子准备衣服、褥垫、小床、玩具汽车、夜灯、小马车,并且为他考虑各种名字。
乔安娜远比他更注意细节,她就很清楚给宝宝坐的高背椅是否应该带有供孩子拨弄的数珠,她以前尽管不熟悉这一套,却很快学会了有关的行话。他认为这是母亲的天性使然。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搞清楚“襁褓”和“摇篮”之间的差别,这是因为“襁褓”听起来像是给孩子睡的地方,不像是孩子的衣服;而“摇篮”听起来似乎是孩子盛水洗澡的东西,不像是供躺卧的东西;至于“防护垫”对他来说就比较容易把词和物联系起来了——“防护垫”是围在童床四周的东西,上面画着具有教育意义的图画,比如小白兔。
乔安娜的孕妇用衣是在圣母商店买的,特德觉得这家铺子的名字取得很确切,因为乔安娜符合快当母亲的美丽少妇的一切条件。多亏费斯克医生的才学。她的皮肤富有光泽,眼睛奕奕有神,真像一位贞洁的圣母。乔安娜的容貌几乎具有职业艺术家的特点,身高五英尺三英寸,过于纤细,不会被人当做模特儿,可能被当做演员;她是个引人注目的苗条妇人,乌黑的长发,瘦削高雅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就她的身材而论,胸脯也很丰满,特德称她为“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他对自己的形象就不那么自信了。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眼睛是棕色的,头发是淡棕色的,还是颇有魅力的男人,可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太长,而且已经开始脱发,所以很不自在。特德觉得乔安娜挽着他的时候,他就显得最有吸引力;这也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形象的看法。他希望孩子的相貌不要像他,否则真是命运的无情嘲弄。
乔安娜怀孕期间他老是牵肠挂肚。他想在深更半夜给她吃排骨,或赶出去买冰淇淋,可她一点儿没有这种常见的怪癖,所以他经常带花给她,虽然他以前会认为这么做未免太造作。
乔安娜虽然怀孕七个月,睡觉却很恬静。特德到晚上可没那么好过:他时睡时醒,辗转反侧,老觉得惶惑不安而又捉摸不到原因何在。
十对夫妇聚集在格林威治村一幢褐色砂石砌的房子里。医学指导对妇女们许愿,说她们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而博得了听讲者郑重其事的欢迎;但是没人注意到十个孕妇中出现的矛盾现象;有几个走路都有困难,还谈得上什么控制自己的身体。指导对男人们也作出保证,说他们的孩子出生时,他们能成为积极的参与者。指导是个穿高领长袖紧身衣的热情年轻女子,也是在场唯一腹部平坦的妇女。她把一些彩色幻灯片放映在银幕上,内容是胎儿的生长过程,描绘得生动逼真。特德以前从未看过。接着还有图片:新生儿、醒来的母亲以及得意洋洋的父亲。一个有血有肉的婴孩即将进入他的生活了;不是书中描写的或怀在妻子肚子里的,而是一个有呼吸的小生命。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克莱默夫妇之争(2)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特德坐在四十二号街图书馆的台阶上吃冰淇淋;这是他去“劳德与泰勒”那儿询问通知婴儿诞生的价格之后,以及去“沙克斯”询问童车价格之前;这时他忽然觉得捉摸不定的惶惑心情现在有点数了。是恐惧。他吓坏了。他生怕乔安娜会死,生怕孩子会死,生怕他们健在而自己不久会死,生怕负担不了孩子,生怕抱不好孩子,生怕失手让孩子摔到地上,生怕孩子生下来是瞎子、低能、瘸子、缺胳膊少腿少指头或皮肤上有斑点, 自己财力不济,生怕当不了好父亲。这些想法他一点儿都没跟乔安娜谈过。
特德对付恐惧的办法是忘却,他要像上帝一样掌管一切,了解一切,绝不心存侥幸。他要做世上最好的自然分娩法的父亲,既受过最好的训练,又具备最充分的知识。每周上课的时候,他都是全神贯注,认真听讲。他几乎能像超人那样用X光般的眼睛审视乔安娜的腹部,并且判定胎儿的位置。到第九个月,乔安娜开始日益感到不适,这时他体贴入微,全力支持她。在他的鼓励下,他们每天都做呼吸锻炼。作为分娩前的父亲,他是堪为表率的。
自然分娩法课程结束时,在当地一所学校里放映了一部电影,内容是用自然分娩法分娩的真实情况。观众中有各种各样快当父亲的人和腹部千姿百态的妇女。他对素不相识的人微笑着,感到和他们都有亲缘关系。课程结束了。特德?克莱默准备就绪了,就等孩子来啦。
“我要是不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你会对我失望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喏,我刚才跟一个产妇讲话,她是麻醉分娩的,她对自己没能醒着分娩感到内疚。”
“他们说过,不会不顺利的。别担心,尽力而为吧。”
“好的。”
可别有个三长两短把我抛下啊,乔安娜。我可不能少了你呀——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来。他不想吓唬她,也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恐惧。
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办公室的书桌边,正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他驱车十分钟到了家,镇定沉着。但是他一见到乔安娜就乱了套。他没想到乔安娜的阵痛会来得这么迅速,这么剧烈。他到家时发现她蜷曲在地板上。
“老天爷——”
“痛死了,特德。”
“天哪——”
他一看到她痛成这副模样,刹那间就把所有听过的课都忘了个精光。他抱住她,直到阵痛过去。接着他提起准备了多天的提包——他事先让出租汽车等在门口——两口子就上医院去了。
“我受不了啦。”
“不要紧,亲爱的。呼吸。”
“不行!”
“行的。求求你,呼吸!”于是她试了一下,有节奏的呼吸,据说能让产妇分心,从而摆脱痛苦。
“没用呀。”
“亲爱的,下一次你得战胜它。记住,战胜它。”
“也许应该让他们给我上麻药。”
在七十九号街和公园大道的岔路口,交通阻塞,他们的汽车停下来了。
“不行呀。”他对司机吼道。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
特德跳出车来。
“急诊!产妇分娩!急诊!”
他奔到马路中间,拦住一些汽车,指挥另一些汽车通行,成了一个临时的、发狂的交通警。“把那辆卡车开走。见鬼。让开。”纽约那些什么世面都见过了的司机让这个疯子搞糊涂了,竟听从了他的调度。他在这耀武扬威的时刻,成了从纽约的交通阻塞中救出自己临产妻子的英雄。他们飞快地开向医院,特德关照司机按住喇叭不放——“只管闯红灯,罚款我来付。”
他那显赫的时刻转瞬就结束了。到了医院,乔安娜给送上了楼,他独个儿在接待室里等着,勋劳已成陈迹。现在乔安娜在他们手里,是他们说了算啦。
“你们太不公正了,”他对接待室的人提出抗议,“我要上楼,我妻子需要我陪着她。”
“他们会打电话下楼来的。”
“什么时候?”
“大约二十分钟,克莱默先生。”
“这段时间最重要。”
“对,我们知道。”
接待室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粗壮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冷静得像是在看电视。
“第一回吗?”他问特德。
“你怎么讲这种话,”特德生气地说道,“第一回?”
“喂,朋友,我是好意,没想冒犯你。”
“对不起。这是——是我第一回。”特德自己觉得好笑起来。 。 想看书来
克莱默夫妇之争(3)
“这是我第三回啦。”
“等得真心焦。在你感到和她最亲近的时候,他们偏偏把她带走了。”
“很快就完事了。”
“可是我照理应该待在她身边。我们用的是自然分娩法。”
“嗯。”
“你也是吗?”
“请别见怪,不过那都是胡扯。上麻药,没一点痛苦,孩子就生下来啦。”
“可这种方法太原始了。”
“噢,是吗?”
“那你不想上她那儿去喽。”
“我要去的。过几天,半夜里,我会去的。”
他们彼此再没啥可说啦。特德相信自己的主意正确,可是烦躁不安;那个人也相信自己的主意不错,却轻松平静。接待员对特德说可以上去了,他就登上产妇楼。从理论上说来,乔安娜正在那儿等待他的帮助。一路上他在重温自己该完成的各项任务:计算她的挛缩时间,帮她呼吸,跟她闲聊分散她的注意力,用湿布敷在她的额上,蘸水润她的嘴唇。应该由他来控制局面。他会忙得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他走进房间,看到乔安娜正由于挛缩在床上扭曲着,这就是前面他试图教她正确呼吸、领受了她那一句“去你的”的时候,也是隔壁床上的女人用西班牙语尖叫的时候。护士把他推到一边。这都违反了课上讲的做法。
费斯克医生终于驾到,高高的个子,一头金发。他同特德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上走廊里去等。”几分钟后,护士招手让特德再进来,这时费斯克医生点点头,走了出去。
“快了,”护士说,“下次挛缩,我们就叫她使劲挤压。”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乔安娜。
“平生没吃过这么大苦头。”
又是一阵挛缩,他鼓励她挤压,在好几阵强烈挛缩和挤压之后,他看到一小块黑色的东西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