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咱们走吧。”
安德鲁和护士走进病房,只见一早就陪着玛丽?罗的住院医生奥弗顿站在床边,约翰站在靠后一点。
安德鲁给奥弗顿医生讲了洛托迈辛的用法,此人是个粗壮、性格外向的得克萨斯人,只听他拿着腔调对安德鲁说:“你是想创造奇迹吧!?”
“不是,”安德鲁简单地答了一句,然后转向病人的丈夫。
“约翰,我想再强调一遍,这一针明知是不可为而为之的,希望很小。目前情况下……”
“我明白,”声音低沉,但充满感情。
护士给失去知觉的玛丽做了臀部肌肉注射的准备,安德鲁对住院医生说:“医药公司说这药必须每四小时注射一次,我已经写了一个医嘱,不过还希望你……”
“我不走,头儿。好吧,四小时一次。”住院医生放低了声音说,“我说,打个赌怎么样?死活也就是一半对一半的机会……”
安德鲁瞪他一眼,才止住了他。这个得克萨斯人参加医院的训练班已经一年了,看他当个医生倒也能称职,就是谁都晓得他有一种不知深浅的毛病。
护士给病人打完针,又检查了脉搏、血压,报告说:“没有反应,大夫。主要现象没有变化。”
安德鲁点点头,一时先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指望会有什么积极反应,而恶化倒是可能的,特别是使用试验药物。玛丽能不能活到早上,他还是怀疑。“如果情况不好,往我家打电话。”他一边吩咐,一边对病人的丈夫低声说句“晚安,”就走了。
马赛特别快车(1)
第一部分
阿勒泰·加尔米埃
1
我初次在阿让火车站见到他时,他那副相貌叫我吃了一惊。我虽然不敢说他和我丈夫查理的模样象得如同两滴水,但他们的确是很相象的。查理,我还称他是丈夫吗?其实丈夫是徒有其名了,因为查理和我之间的感情,早已无影无踪。我恨他吗?那倒也不见得。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确不爱他了。对我来说,他已变成可有可无的人了,甚至比可有可无更糟。因为正是他,让我领悟到,见到一个人要“掩鼻而过”是什么意思。从前——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们订婚时期,以及婚后的最初几年里,我总喜欢把鼻子埋在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皮肤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味,那一切都曾叫我陶醉。我爱他,当然不是仅仅出于这个原因,当初我们的爱情比起一种激情来,那可要深沉得多。不过,查理身上的那股气味,也确实起了一定的作用。现在,我不仅不想见他的面,而且连他的那股气味都叫我非常恶心,只有他离开时我才感到高兴和快慰。因而“对某人掩鼻而过”这句话的涵义,我现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此,当我突然看到此人在阿让车站月台上踱来踱去,虽然在等候同一列火车的时候,不由心里一震。我差一点要走到他身边,去闻闻他身上的气味。然而,我又迅速打消了这种念头——我毕竟不是嗅着公狗的母狗呀。不管怎么说,这事真是奇怪:此人的身材和查理差不多,头部姿势也相同,发式一样,动作一样,——从远处看,简直就可以认他是查理了。可是他的穿着却跟查理截然不同。他风度翩翩,显得玩世不恭,跟查理在我面前摆出的那种一丝不苟而又持重的风度大相径庭。我一边思忖着,一边责备着自己。我若是要向某一个人卖俏,难道非得先拿他跟查理进行一番比较,并联想到跟查理的那段枯竭了的爱情不可吗?不能那样,根本不能那样!要我重温昔日的爱情,我才不干呢!
那人朝我瞟了两三眼,显出恭维讨好,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哦,我当然很明白,我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甚至可说是个美貌女子,追求我的男子,不乏其人。唯独那个人,有点过于自信。瞅他那副神气,自认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分明在情场上不是没有辉煌战果的。当然,他是中我的意的。但我不喜欢那种火车上的买弄风情——那很庸俗,通常是得不得什么结果的。
因此我等到那个人先在一节车厢里坐定以后,自己才上了另外一节车厢。
火车没完没了地开了一个钟头,我翻阅一些画报,度过了这段时光。后来这列慢车终于停靠在圣弗隆的小站上。在阿让,我曾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圣绍甫、拉卡佩勒或者邻近其他小镇上的人上这趟火车,但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因而在看到与查理相象的那个人也同样在圣弗隆下车,而且看见,他和我一样,向着寻辆停候着的公共汽车走去的时候,我更感惊异。他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我心里在问,同时感到某种程度的不安,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是去布朗克福?去拉绍维塔?去拉卡佩勒?去圣绍甫?我相信,我自己也对这些无聊的疑问感到恼火。他去哪儿,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那辆破旧汽车的司机兼车主加拉维露出几颗半坏的牙齿,微笑着和我握手,这时,我感到满意。
“是您呀,加尔米埃太太!”他拎起我的箱子,放在他的座位旁边。“又见到您了,真叫人高兴。您离开这儿肯定已经有一年啦。昨天晚上罗辛纳就告诉我,说您今天要到……”
他蓦地煞住话头,我顺着他好惊异的目光,向另外一个男旅客看去。
“真的,”他随后低声说,“我简直敢发誓,那就是加尔米埃先生!我以前还从来没有注意到,米歇尔和您先生样子那么象……”
这位名叫米歇尔的男子——这一来我可晓得他的名字了——向加拉维走过来,亲切地在加拉维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好,老伙计!”他说。他的嗓音与查理的丝毫不同,我为这一发现而感到高兴。“咱们好久好久没见了,不是吗?”
“没错,米歇尔!”加拉维爽朗地叫道,“战后你就不在国内了。你回来,你母亲可要高兴了,是吗?她知道你来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马赛特别快车(2)
“不知道,”米歇尔回答说,“我要叫她吃一惊呢!”
“天哪,她真要高兴了!”加拉维又说了一遍。
我有点恼火,也许是因为米歇尔根本不注意我的缘故吧?
“我们车子马上开吗?”
“马上开,马上开,加尔米埃太太,”加拉维回答说,“我们只要再等等拉比萨德的妻子玛利亚就行了,您是知道的呀……”
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急于到圣绍甫去,是为了休息,到那所小房子里去。我离开马赛的目的,是为了休息,为了听不到查理的悲叹,摆脱笼罩在我们之间的令人气恼、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急于摆脱一切。而且——老实承认——现在,也要摆脱那位米歇尔的诱惑,这种诱惑太使我烦躁了。不要来什么冒险,不要来什么谈情说爱,这一次绝对不要!只求把一切都遗忘掉,一点不要留下……任凭我在圣绍甫的森林里漫步几个钟头,在彼隆的古堡下吃吃午饭,骑自行车去郊游,如果我心血来潮,也许会去看望住在维伦欧沃的布格拉一家,那是一家老好人,1942年,我们找到圣绍甫的那所小房子以前,还在他们那里住过几个星期呢……
汽车终于开了,车身摇摇晃晃,格格作响。米歇尔坐在加拉维的身旁,两个人在海阔天空地聊着。车子里面还有两个农民,在慢条斯理地交谈,还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其中的一个在号哭,嘶喊,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哭喊。
尽管我心里想要摆脱一切,可还是再次想到了最近几天发生的情况,想到命运在无情地折磨着查理——我倒不是替查理担心,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人家会不会把他关起来,我才不在乎呢。不过,如果他被捕,受到审讯,丑事宣扬出去,弄到报上,那么我们的社会地位,也就是我的社会地位就会完全毁掉……到时我们就得放弃普拉多河畔的别墅,受人家讥笑,那可怎么得了呢?漂亮的汽车和昂贵的首饰全完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些许小事耍脾气了,不能外出旅行了,不能去听歌剧了,总之,过去构成我生活内容的一切,都要抛弃了……!那时,我只好在圣绍甫当个农民了!那前途可好呢!除非——不,根本没有法子了,查理如果挪用了别人的钱,总会被发现的,哪怕再拖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他还是会被抓住的。那倒不如早早结束这件事为好,至少噩梦不必做了……谢天谢地,我离开那儿了!在我们别墅前面游荡过的那个家伙,说不定说是监视我们房子、跟踪查理的警察。我们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不可避免的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在什么地点发生,怎样发生。
公共汽车停靠在布朗克福,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米歇尔发出一阵阵哈哈大笑,随后下了车。加拉维又将车子开动,往前驶去。米歇尔是住在布朗克福呢,还是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他是何许人呢?我也许可以问问加拉维。该死——别去问吧!不要冒险了!可是问问也好,为了动别人的念头,又何必不去打听打听呢?这小伙子很讨我喜欢嘛!他有多大岁数了呢?看起来,要比查理年轻,至少年轻两三岁。查理到6月29日,就满三十八岁了。真的,他过生日这天,我是不会在马赛了。这个米歇尔看来是三十四岁,顶多三十五岁。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是干什么的呢?他的母亲这么说来是住在布朗克福……而他自己,战争以来没有到这一带地方,加拉维是这样说的。这话不假,不论是查理,还是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何况,即使米歇尔战争期间到过布朗克福,我们也不可能见过他,因为我们当时几乎从来不去那儿。当时,至少在1944年5月以前,这个地区虽然没有德国人,然而护航队有时走阿让到佩里格的这条路线,而且查理想避免任何接触。
但愿罗辛纳将我的自行车保护得好好的,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这样我就可以骑自行车去远足了,对,骑车远足。从圣绍甫到布朗克福的那条林间小道,风景实在美呢……
只是,如果我同米歇尔有了私情——我丝毫也怀疑,他将为我的姿色所倾倒——那我不是更要常常想到查理了吗?是嘛!——然而就算这样,又怎么呢?
马赛特别快车(3)
在我疲惫的心头,一下子萌生了一个奇妙的主意,这个主意如此奇妙,如此可怕,使我不禁深深地抽了口气。起先我试图驱散这个念头,可是,没能驱散掉。
这个米歇尔,他和查理模样相象,即使他不能救查理——我对他已不感兴趣了——也能牺牲查理,间接地救我,保住我的地位,保住我的前途吧?
于是,我决定问罗辛纳打听米歇尔的情况,然后制定我的计划,要慢,要牢靠,要万无一失……
2
我在圣绍甫,在自家的小房子里,第一夜就没有睡好。几天来所有的烦恼,一股脑儿地涌现在我的梦里,米歇尔和查理两个人的头影,交替地映现着,跟在电影里一样。
罗辛纳把这座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我提前几天把到达的日期告诉她的这种做法,还是对的。这样她有了充裕的时间,将房子通风,清扫,还到圣绍甫唯一的一家食品杂货商店里去买了一些东西。
我一到这座小房子里,便赶紧脱下外出穿的衣服,套上很朴素的连衣裙。出于一些完全不同却又很相似的原因,我一边换衣服,心里一边想着布朗克福和马赛。
罗辛纳也不清楚这个米歇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她难得到布朗克福去,不过她答应我去打听打听,然后把打听到的有关这个年轻人的一切情况,如实地向我报告。
她一面打开我的行李,一面和我交谈着。她虽然只是个农村来的小小的女佣人,但很调皮,同时她还是个漂亮的姑娘呢。我知道她很风流——而且喜欢冒险。
因此在她给我端咖啡的时候,我便问她:“唔,恋爱谈得怎样了?”
她嫣然一笑,说:
“还是老样子,夫人!一会儿跟这个谈谈,一会儿跟那个谈谈。您是了解我的,我素来是不隐瞒的。漂亮的小伙子有一大堆,我一旦结了婚,那就什么都完了,不是吗?那我就得对丈夫忠贞不二,可是出嫁以前……”
她不会知道,她的话就象在伤口里搅动的刀子一样的刺人……
过了没多久,她出去买东西,可我却相信,她是跟某一个人情人幽会去了。于是我便坐到收音机前,可是收不到我喜欢听的节目。看书呢,也没兴趣。我感到烦躁、颓唐、气馁。这时我想着米歇尔,想着自己的计划。刹那间,我恨不得要从仓库里推出自行车,马上骑到布朗克福去。但是后来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房子时面转了一圈。
楼底层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工作室,带有一个英国式的壁炉,里面堆着假木柴,到冬天,便换成真正的山毛榉木头在里面烧。工作室旁边是个小沙龙,窗户朝着树林。我想起1943年我们买到手时这座房子的情形,想起查理为了把房子改建成一座漂亮的别墅所付出的艰辛,他要使房子既时新,又舒适,具备应有尽有的优点。直到1948年,这所房子才布置得尽如人意。战后,我们每年都到这里来度假。说来很奇怪,查理对他在法国被占时期藏匿过的地方,感到很有吸引力。这当然很奇怪,然而也是可以理解的。能向圣绍甫的农民炫耀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在这穷乡僻壤拥有一所豪华别墅的人,这倒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可是,由于他和农民们谈起话来显得虚情假意,农民们并不喜欢他。农民虽然也很乐意让他请客喝一杯酒,可是心里都看不起他。相反他们都喜欢我,喜欢的程度远远超过查理。我同老百姓交往,从来没有什么困难。查理呢,他是毛里求斯岛上一位阔绰的种植园主的儿子,和平民百姓从来是谈不拢的。可是我呢,马赛一个小手工艺匠的人的女儿,整个幼年时代都是同手工艺匠人和工人的孩子以及同街的人一起度过的。和大商人结了婚,这并没有使我变得趾高气扬起来。
再说,我现在也当然很清楚,查理出了那些丑事,把我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