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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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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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请人说,哪知道他不会答应的?”

  “我晓得。他……他跟我说过这事,我、我也保证过。”具成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头。该死,是自己失信了,违背誓言了!昏头昏脑地做下了这种事!这怎么对得起师父师娘呢?梅香她今后还怎么嫁人呢……

  他悔得看见自己的肠子都青了。

  “管他呢!”梅香拿主张,“你不好说,我先跟我娘提。他们不答应也得答应,我上吊也吊你这棵树!”

  具成却不是树,是根藤。他抱住梅香的腿,央求说:“别,别忙。求求你,先别说。我、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梅香直直地站立着,手摩挲具成的头,神情端庄得就象大慈大悲的观世音。

  具成听见她在云端里说:“好吧,先听你的。有我,你别怕!”

  
  (三)

  有道是祸不单行。还没容具成和梅香想出办法来,不幸让具成饭桌上的遁词所言中:兴隆布庄的生意出了大麻烦,五十匹洋布被通东缉私队扣住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抵制日货的风潮很快蔓延了各个省各座城,南通也不例外。那年年底下,南通师范、南通中学的学生们横扫全城大小商号,抄来的洋火洋烟洋纱洋布洋器洋具堆了满满一操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打那以后,各商号不再公开卖洋货,暗地里却是禁不住。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洋货毕竟货色好,利润高,有人愿意买也就有人愿意卖。

  李老板做事一向循规蹈矩,不让卖也就不再卖。但两年过去风声小了,许多布店绸庄又悄悄把东洋布搬上了柜,也不见有人正儿八经地管。别人能卖兴隆布庄怎么就不能卖?李老板和苏竟五商量,今年四乡里收成不错,市面上一天天兴旺,不妨也进点东洋布卖着试试看。

  说来也巧,不几天苏竟五在茶馆里结识了吕四一家布庄的叶老板。叶老板手上正有一批货,还拿样品让苏竟五看了看。布是细纱布,斜纹,宽幅,摸在手里又光滑又软和。谈了谈价,叶老板一匹要价十八块大洋,苏竟五还价十五块。叶老板不肯,说要是进得多可以让点价。苏竟五看这种布质地好估计销路不会差,于是贪了心,约定进五十匹,每匹以十六块五角成交。但叶老板提出要买家去吕四提货。苏竟五雇了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和两轮独轮车,特意绕道降龙湾往回赶。万没想到,“降龙湾”这地名不吉利,兴隆布庄的“隆”也读“龙”,在那儿歇脚时竟然撞上了缉私队。布全被扣下了。

  五十多匹布,八百多块大洋哪,差不多就是兴隆布庄的半个家产,其中有四百块还是从钱庄借贷的。

  李老板急得嚎淘大哭,连连抽打自己的耳光,打得脸颊上渗出血珠儿。遭这么一回难,兴隆布庄三五年怕难以缓气了!来宝英和梅香菊香也跟着哭,哭得满屋子阴沉沉雨淋淋。苏竟五更是缩在地上站不起身。要说到惨,他比李老板更惨,八百多块大洋里有两成是他的股,多半辈子的积蓄这下子全完了!

  “师父,师父,”具成抱住李老板,眼泪也“刷刷”地流,“事到临头,急煞也没得用。还是想想办法吧!”

  “我有什么法子想?我有什么法子想?”李老板瞪着眼睛吼,“那帮缉私队,心比锅底还黑。布落在他们手里,还不是肉包子打了狗?!”

  “他们想吃黑,怕也得听听风声,不会这么快就吞了。”具成思索说,“能不能找商会里潘先生说说情?”

  ——缉私队虽属警察局管,跟商会也有交往。凡经商会批过的货,他们是不会平白扣押的。

  “他、他一个大老板,哪还会把我李德隆往眼里放!”李老板连连摇头,“平时也没烧个香,急了去抱菩萨的脚,没用的!”

  具成迟疑说:“我……我娘给他家做过好几回针线,我去试试。”

  如同落水者一下子抱住了一捆烂柴草,李老板双手抓住具成的胳膊:“那就去试试,去找他试试。梅香娘,拿十块钱,买份像样的礼!”

  “不用。”具成摇摇头,“事情能不能办成还难说,先不花那份冤枉钱。”

  李老板一直把具成送过螺儿桥,再三叮嘱说:“具成,就拜托你,拜托你了!去了多说点好话,该许愿的许愿,不能让人家白白帮忙……”

  具成先看望了我奶奶。我奶奶连话都听不清,当然没法指望她帮上忙。他等的是妹妹张玉晨。

  太阳快落山,玉晨放学回来了。

  “二哥,家来了!”玉晨喜欢二哥哥,也敬重二哥哥。

  “玉晨,你和潘先生的二少爷是同学?”

  “是呀,一个班。中午他还在这儿玩了!”

  具成顿了顿,正色说:“妹妹,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潘先生?”

  十三岁的玉晨哪知道事情深浅:“这容易,我常去他们家。潘先生很客气的!——我们走!”

  兄妹俩走进大院。门房认识玉晨,挡也没挡,还朝具成点了点头。

  潘怀宇正坐在客厅里捧着水烟台看报纸。

  “潘伯伯,您好!”玉晨脆脆地叫。

  “潘先生,您好!”具成也跟着叫。

  潘怀宇抬头打量具成:“你是——”

  “是我二哥,他让我带他来见您。”

  “哦。好精神一个后生家!”潘怀宇果然不拿架子,吩咐,“坐,坐下说话。——夏妈,看茶!”

  玉晨打个招呼,去厢房找潘家二少爷潘远华了。

  具成“扑通”跪在潘怀宇膝盖前:“潘先生,求求您,求您救救我师父!”

  “快起来快起来!”潘怀宇连忙扶起他,“有话照直说。”

  具成的脸颊上挂下两行长长的泪,急急地说:“我师父叫李德隆,在螺儿桥开了爿兴隆布庄,小本生意。十三岁我进他家当学徒,师父对我就象亲儿子。他是老实人,厚道人……”

  “兴隆布庄?”潘怀宇思索片刻,点头说,“对了,那个李老板我见过。——他遇上什么事情了?”

  “他一时糊了心,误听人言,在吕四买了五十匹东洋布,被通东缉私队扣下了。”

  潘怀宇沉了脸:“这种事……”

  “潘先生,您听我说完。我师父他一向老实本分,这回却倾家荡产了。师父一家都在哭,恨不得寻死上吊。师父对我好,我平时也报不了他恩德。但我心上发过誓:要是师父有了难,我张具成舍得下自己性命的!看他实在是没路走了,我只得斗胆来求您。我们一家都知道您心肠好,您就帮我一回吧!”

  话说完了,他“呜呜”地哭,哭得喉管里发出裂哑声。

  我猜想我的二伯那会儿绝对是动了真情了!如果是演戏,他不可能感动老于世故的潘怀宇。演员们也许都懂得,即便是演戏也必须动真情,你想感动观众就得先让自己受感动,否则你的演技再高超也摆脱不了虚假和做作。张具成并没有演戏的天赋,他只是情因境发如实捧出了自己的心。

  潘怀宇很感动。他为一个小店员对老板竟有如此一腔赤诚而感动,也为那个小布庄老板竟能让一个小店员实心报恩而感动。这个李老板,下次有机会结识结识他!我想他可能会这么想。

  “具成,照理说这事情我不该帮忙的。禁销日货,小商号和大商号同样有责任。东洋人都欺负到中国大门里来了,我们怎么能还把市面让给他们?其中的道理,报纸上都有。你回去劝劝你们老板,这种事以后再不能干!”

  具成点点头,说:“我懂,我懂他这个人。这回出了错,一辈子怕是也没有做二回的胆。”

  “好吧,我写个公事条试试,也不一定管用。”潘怀宇摇头叹一声,“当今世道,政令都行不通,缉私队怕不会买商会的账。那班人是群贪心狼,让你们老板出手大方点……”

  傍黑,张具成回到李老板家。

  “拿、拿到条子了?”李老板眼巴巴地问。

  具成点点头:“拿是拿到了。潘先生说,怕是不一定能管用。”

  “管用,管用!”李老板哆嗦着手接过那张盖过商会大印的公事条,泪水“哗哗”地流,“具成,具成,你可是帮我大忙了!你可是帮我一家的大忙了!”

  具成却轻描淡写:“没费事。潘先生是看我娘和妹子的面子。”

  “谢谢她们,我要登门去谢谢她们。”

  看具成能办事,李老板安排他和苏竟五一起去通东缉私队索要洋布,还带去了四样礼:四斤梅花参,四段绸衣料,四瓶颐生酒,四包洋砂糖。

  没想到,降龙湾那个脸上带疤的缉私队队长宋如深却根本不买账:“商会?商会算个吊!它是给我们发饷了,还是请我们吃席了?狗屁!条子你们拿回去,留着擦屁股。滚!”

  苏竟五哈腰递上那四样礼,满脸的笑堆出二寸高:“宋队长,求您高抬贵手了!这点礼,不成敬意……”

  “不成敬意还拿来?不长眼色的货!再罗嗦,送你们进朝北门里冻冻风!”

  ——南通监牢的门朝北开,人们把坐牢说成“进朝北门”。

  苏竟五还想求求情,让张具成拽出来。

  “这、这公事条子,算是白写了!”苏竟五泄了气。

  “不白写!有公事条,我们就占着理!”具成站一会儿,说,“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到青灶港,找我弟弟试试。”

  说这句话时,我相信我的懦弱二伯一定也露出了一脸杀伐之气。他同样会偶尔露峥嵘。

  青灶港离降龙湾只八里地,半个时辰就到了。

  张宝成听二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也不多言语,只不冷不热地吩咐:“今晚上,你们先住下。”

  具成和弟弟上回见面还是几年前的事。宝成当了军官后去城里看望过娘,这还是玉成告诉二哥的。看宝成这副不像热心的样儿,具成一夜翻来覆去地颠烧饼,担心弟弟不肯尽心帮忙。

  第二天一早,宝成来招呼了:“二哥,你们去镇上雇两部木车,我隔会儿就带人来!”

  具成不知道这个弟弟有多*术,心上忐忐忑忑。但宝成既然如此吩咐,只能听他的。

  两人在镇上雇好了车,等了不多一会儿,宝成领着七八个兵来了,说:“走吧!”

  苏竟五早准备了两条哈德门烟。每个兵手里塞两包。兵们却不肯拿,还是张宝成发了话,大家才道声谢收下了。一路上聊了几句闲话,具成认识了那个留胡子的班长,叫杜金龙。

  到了降龙湾,张宝成直直地闯进缉私队队部里,问:“哪个是宋队长?”

  宋疤子抬起头:“我。你……什么事?”

  “是你扣了我二哥的布?”

  “有这回事!”宋疤子跷起了二郎腿,“是走私的东洋布!”

  “商会写了公事条,你老兄怎么还扣着?”

  “怎么,轮到你管吗?”宋疤子嘴角抖着烟,全然一副不买账的样,“布是我扣下的,就在隔壁!要想提走,也行,请去警察局写张公事来!”

  张宝成走到房门口扫一眼,见五十匹洋布果然码在那儿。他转身笑了笑,说:“老兄,都在世面上混,办事也该清爽点。你认警察局的公事条,你去办,我二哥只认商会的公事条。来,给我搬!”

  兵们走过去,抱起布匹就往外走。

  宋疤子急了,跳出门,喊出十来个缉私队员:“你们敢,都给我放下!”

  “哟嗬,还当我们不敢了!”张宝成竟是不在意,招呼杜金龙,“七班长,让他们开开眼!”

  杜金龙仰头看看屋顶,抬手“砰、砰”两枪,竟打下两只鸽子来。

  宋疤子和缉私队员们立时吓傻了眼。

  “是你们不敢,还是我们不敢哪?啊!”张宝成依旧挂着一脸的笑。

  兵们把五十匹布全搬到木车上,绑好了。

  “走。”张宝成扬扬手,又回头打招呼,“宋队长,一回生,二回熟,谢谢了!”

  宋疤子呆立着不敢动,脸上的疤一圈一圈地吐紫光。

  宝成领着兵一直把苏竟五和具成送到马路上。

  分手时,具成拉着宝成的手好一阵不放。我以为他心里肯定涌动着亲情和感激,而宝成却可能是感慨:看来自己这条路走对了!要手里没枪杆,他这个八信街小客栈的承嗣人,怕也只能象李老板一样任人欺凌宰割了!

  当夜,五十匹布推进了李老板家的后院里。把个李老板乐得屁颠屁颠地里外转,恨不得抱住具成叫一声亲爹爹。

  
  (四)

  洋布要回来,李老板没敢放在店面里销。苏竟五找了三个大买主,以每匹十八块大洋全出了手。扣去来来回回的开销,还赚了四十几块钱。李老板和苏竟五一商议,把四十几块大洋赏给了具成。

  “不,”张具成却是不肯收,“师父,您待我恩情比天大。我不能拿!”

  李老板笑眯眯地劝:“具成,这回你得拿着。要不是你,布庄怕是难以翻身了。感激的话我不多说。钱你拿着,说不定……你要派用场。”

  具成心里“格登”一动,没有再推辞。

  布庄的大难躲过了,自己的难却在梅香肚子里一天天往大里长。具成喘过一口气后,重又跌进悔恨交加无路可走的深渊里。

  梅香也催得急:“具成哥,你想出法子没有?”

  “没,还没。”

  “趁我爷这些日子把你当恩人,你爽快点跟他提亲嘛!”

  “不行不行,现在不行!”具成连连摇头,“我、我……自己提亲,你爷他当我图报哩!”

  “你呀,尽想些拐弯抹角的事!”梅香戳他一指头,“你不好开这个口,我就充一回老脸皮。自己说!”

  没等梅香把脸皮老起来,李老板夫妇却先有了心。经历了这场灾祸,李老板思前想后,觉得兴隆布庄还真离不开张具成。站柜台,他生意门儿精;打交道,这么个平时笃笃实实的后生家,竟能求得下商会的会长写公事,请得动保安军帮大忙。真个是“真人不露相”!招他当女婿,穷是穷了点,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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