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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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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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忿忿然凄凄然独自乘舢板上了岸。

  我想象那是个寒风萧瑟昏鸦乱飞的傍晚,投靠小海风一年多的张府成出现在海屁股洼儿的村头上——

  夕阳西斜,遍地血色。

  张府成挪着双脚走来,身影又细又长,如拖了一根长长的铁镣。

  走近村口,他忽然怔住。

  公孙树前,一百多个男女老少堵住了路,默然不语地注视着他。

  张府成惶然不解地看着乡亲们。

  须发全白的吕大爹哀求:“大侄子,大兄弟,你不能进村,不能进村呀!村里拢共只剩下这么些人。我、我们,给你下跪了!”

  人们齐齐地跪在地上。

  人群后面,披头散发的吴亮舞动双手嘶哑地呜咽:“不能害乡亲们哪,不能害了乡亲们啊……”

  张府成痛楚地仰起脸,眼角渗出两大颗泪。

  乌云惨淡的暮空旋转着……

  张府成定定神,费力地说:“我……看看娃儿就走。”

  人们让开。一个女人牵着秋潮走到张府成面前。

  秋潮呆呆地望着父亲。

  张府成抚摸着儿子的头哽咽无语。

  吕大爹扶住秋潮:“你放心,娃儿我们会照料好……”

  张府成闭上眼,泪水滚落下来。他猛地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乡亲们默默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就这样,张府成走了,永久地走了,再也没有回黄海滩。他究竟去哪儿这在我们家以及海屁股洼儿一直是解不开的谜。有人说他去盐城投了新四军,有人说他当国军后来去了台湾,也有人说他去狼山大庙里出家当了和尚……然而证据都不足。我父亲解放后也曾千方百计地寻找过他,却毫无音讯。我以为,我的大伯张府成只能属于黄海滩,一旦离开这片土地,他也就是一团雾,一片云,默默地飘游,默默地消失。我们只能为此而遗憾。

  夜,星空湛蓝。我倚着阳台的栏杆久久不想归寝。一弯残月在南天无声无息地滑动。此刻,该是黄海滩涨夜潮的时分。我的思绪也如滔滔海波纷纷至沓来:关于战争,关于和平,关于仇恨和理性,关于生殖、生存和生命……

  呵,什么也不必说。把叹息留给历史吧!有关我大伯张府成的故事应该结束了,但我不甘心。我很想为海屁股洼儿的英杰涂上最后一笔辉煌并且以为下面我所虚构的结局或许更为真实——

  旭日东升,霞光遍地。

  双窑镇街头上,张府成扛一捆芦苇走来,阴沉的目光扫过插着太阳旗的碉堡……

  碉堡前的操场上,三十多个日本鬼子兵正在操练队列,“拿哇依哇”的口令喊得震天响。

  张府成走近操场边的一家酒馆,放下芦苇,在柜台上拍下几张储备票子。

  店老板认出是张府成,一下子惊呆了。

  张府成哼一声,脸上的杀气向外喷溅。

  店老板不敢看他,哆嗦着手打酒……

  张府成接过酒碗,一口喝干,又端起一碗……

  操场上,日本鬼子动作整齐划一……

  柜台上,撂下第七只酒碗。张府成抹抹嘴,夹起芦苇走向操场。一步,两步,三步……

  操场边,站哨的日本兵横枪挡住了他。

  张府成放下芦苇捆,朝四周一眼:萧条的街道、凋蔽的田野……

  他又抬头看看天。漫天血色里,一只苍鹰孤寂地翱翔……

  操场上的日本兵踏着步子唱起歌来:

  “依嗷罗金啾哇索——不拉嘎,

  苏——别穷里哟香贡沙……”

  哨兵冲张府成瞪着眼睛吼:“八格,开路开路的!”

  张府成咬紧腮肌,弯下腰,猛地从芦苇捆里抽出枣木棍,一下子砸倒了哨兵,“啊——”地大喊着冲进了操场……

  慢镜头:

  张府成扑进队列,日本兵们惊愕的脸……

  张府成横扫木棍,日本军官挺身而倒……

  张府成举棍猛砸,日本兵脑浆四溅……

  枪声:“砰!砰!砰砰……”

  回声不绝于耳。

  张府成趔趄几步,胸前喷出血花。他怒目圆睁,歪斜着身子再次高举起木棍。

  定格。

  我从未见过的大伯父,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定格在黄海滩的历史里。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  十  章

  
  (一)

  苦闷和孤独纠缠着张玉晨。

  沈寿良、徐庆去梁司令的部队当了新四军,马明辉去城北参加了游击队,她的小组只剩下三个人:她、吴秀云和周二年。吴秀云才十七岁;周二年的父亲在白潭桥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一家人得靠他摆烟摊卖瓜子挣钱糊口,参加活动便不太积极。年底下,我父亲患了伤寒,连续一个月的高烧头发也掉光了,我奶奶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不肯直腰。张玉晨顾着为弟弟延医抓药顾着一家人的吃喝照料,竟也停止了活动。

  她想念潘远华。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张玉晨算是真正理解这句诗的蕴含了。邮路早已断绝,幸潘怀宇在南通名气大、熟人多,潘远华总能托人捎回来信。每封家信里,也总夹一张折成蝴蝶状的纸,那是给玉晨的。玉晨接到这只蝴蝶心花也就绽放开来,好些日子春风荡漾,花蕊吐香。

  她常常沉醉在那张张信笺描述的如火如荼的生活里——

  潘远华当了二等兵,每天军训十小时,学会了刺杀、射击和单兵近敌跃进,头一次打靶受到了表扬……

  潘远华上前线了。部队一夜急行军一百里,在大帽山下伏击日本鬼子的运输队。他们排荣立集体二等功……

  潘远华经选拔参加了军营短训班,教官是他大哥潘近华的老战友。张治中将军、陈诚将军都来短训班讲了话……

  潘远华分到四团七连任副连长。四团将士在刘家集附近设伏全歼伪绥靖军杨揆一部两个营……

  潘远华随部队参加武汉保卫战,在姑娘坟一带负责阻击日寇的增援,歼敌七百余,部队伤亡过半……

  我们这一代人接触的教科书好象片面性大了些,提起抗战中国民党领导的军队总是把他们和投降派、卖国贼联系在一起。这显然与史实不相符。国民革命军中坚持抗战的将士毕竟占了大多数,否则就没法解释何以有那么多的国军将领牺牲在抗日前线阵地上。近年来见诸各种报刊的资料告诉我们,国民革命军是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主力军。潘远华所在的那支部队就打过几十场大大小小的恶仗。

  有那么几个月,潘远华突然断了音讯。潘怀宇多方托人打听也没有结果。提心吊胆地挨到年底,传来不幸的消息说:潘远华那个团在开封附近被日本人全歼了!

  噩耗如同倒塌的屋梁砸瘫了潘怀宇一家。隔一天张玉晨去大院里探听消息,只见潘怀宇脸色灰灰的潘太太眼睛肿肿的管家和夏妈神情也蔫蔫的,不祥的乌云老鹰般斜仄翅膀飞过来,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她感觉身子的各部件象是脱了胶,马上会散坍在泥地上。

  “伯伯,是……怎么了?”

  “哦,”潘怀宇强打精神掩饰,“不,没……怎么。”

  “不,伯伯,大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潘太太抖了抖脸,想给未来的儿媳妇一个宽慰的笑;那腮肌却失控地挂下来。她“呜呜”地哭了:“远华他,他被日本人打死了……”

  啊!天塌了,地陷了,张玉晨一下子跌坐在竹椅上,眼珠儿僵僵地不转了。

  “玉晨,玉晨,”潘怀宇走近,手扶住玉晨的肩,连声说道,“别、别听她,别听她!她是瞎猜。这年头,消息没个准。”

  张玉晨不可能相信他的劝慰,眼泪成串成串地抛。亡国之恨和个人私仇合铸成一把锋利的双刃刀,在她心瓣上割出一道道血口子。如果这会儿有日本鬼子在跟前,她会象只母狼一样扑上去撕咬个粉碎……

  连续十多天,巨大的悲哀浸泡得她筋酥骨软,神志恍惚,瘦下去五六斤。尽管她和潘远华没订亲,但她的心已经交给他,再也不会变更的。谁想……刚二十岁的她竟成了“望门寡”!万恶的日本狗强盗,你们凭什么到中国杀人?昏庸无能的“蒋该死”,你把大片国土丢给日本人,把亿万老百姓扔在敌占区,还有什么脸面当委员长?

  悲痛之中,她也似乎是头一次意识到:潘远华,这个“资产阶级的小少爷”,早已用他的善良、热情和执着的爱叩开了她的心扉,溶入了她的血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是的,她爱他,爱他俊朗的身材,爱他熨贴的笑容,爱他那颗清澈透明的心。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愿意跟随在他的身边,抱他,亲他,把一切都交给他。可是,他死了,永远地离开了她……

  苦难从来就是信仰的基石。也就在那段日子里,张玉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介绍人是冯唯世。

  冯唯世出生于如皋一个属于资产阶级的商人家庭,父亲颇有些名望;但他并不以此为荣,相反,他对于他所抛弃的那个家庭所背叛的那个阶级却深恶痛绝。这里或许有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们已经没办法弄清楚也没必要去弄清楚。他对张玉晨很有好感同时也深为不满。他不满的是这个姑娘阶级观念淡薄立场不够坚定,和潘家一直粘粘糊糊地划不清界限。如今潘远华战死沙场,冯唯世觉得有必要拉张玉晨一把,引导她真正走上革命道路成为共产主义的坚强战士。

  入党后的张玉晨果然摆脱了个人的悲痛全身心地投入了抗日斗争。时上海以及苏南不断有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渡江北上,经南通去新四军控制的盐阜*解放区。南通地下党一项经常性的任务就是为这些投身革命的青年带路,护送他们去乡下找游击队,再由游击队送去海安、盐城。张玉晨大智大勇随机应变,一次次顺利完成了任务。如若不是突然有了潘远华的消息,我相信张玉晨很可能成为南通城地下党的一名负责人。

  那天晚上,冯唯世悄悄钻进东民巷十七号后院里,召集城东区各小组负责人开会,布置下一步的斗争任务。——我奶奶租住的那两间小屋子已经被冯唯世当成了一处秘密联络点。

  会开了一半,我那个在潘家当老妈的姑奶奶突然撞进来,喊:

  “玉晨,晨儿,大喜事!远华没出事,来信了!老爷叫你去!”

  啊?玉晨猛地站起,狂喜的热浪打得她晃了晃身子,双脚弹起就跳出了门,把冯唯世和同志们全丢在屋子里。

  冯唯世冷了脸,怔片刻,沉沉叹一息,说:“散会吧。——下次碰头另行通知。”

  张玉晨不知道,打这以后,共产党地下乙种组织对她的信任大打了折扣。

  果然是潘远华的信——是一个跑单帮的客商从江西捎来的。信中好些话让人看不明白,问捎给父亲的皮袄合身不合身,问那盒药母亲吃没吃;给玉晨的信里还提到了几本日记本,请玉晨为他好好保存。显然,那个“全团被歼”的消息是误传。他给家中捎过几次信并且捎过一些东西,只是家里没收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潘太太念起“阿弥陀佛”来。

  玉晨把信贴在胸口前,激动的泪珠滚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

  “活着就好,人活着就好!”潘怀宇感慨万千,又告诫玉晨:“你也……小心点。以后,丢性命的事,少干。我希望你和远华都平安。”

  ——他清楚张玉晨护送江南人去苏北的事,玉晨也托他帮过忙。

  玉晨点点头。她听得出潘先生话里的关切和呵护。

  
  (二)

  继苏南两期清乡后,1942年年底,汪精卫发出《民国三十二年上半年清乡工作训令》,限令李士群展开苏北第一期清乡,拟定的《清乡工作纲要》规定:由“日本方面担任军事工作,中国方面担任政治工作”。“南通地区清乡主任公署”开张了,主任是伪江苏省省长李士群的亲信张南川,副主任白云森。日酋小林平次郎担任了“日军现地最高指挥官”,调集日伪军一万五千余众,麇集在南通四五千平方公里的地面上,“以坚壁清野方式彻底扫荡”。汪记“特工总部江苏实验区南通分区”、“南通党务办事处”、“清乡政治工作团”等组织也象雨后牛粪堆上的灰蘑菇一个个冒出来,相继挂起了大招牌。

  单说“清乡政治工作团”。

  汪精卫对清乡发出的指示是“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政工团便被视为清乡的别动队。清乡主任公署副主任白云森兼任政工团团长。

  我们曾经以为汉奸一个个都是些贼眉鼠眼的家伙,白云森却天生一张方方的国字脸,高鼻梁,戴一副玳瑁方框眼镜。长一口整齐如列的白牙,不抽烟,不喝酒,不好色。他还是个才子,去日本留过学,在南通师范任教员时,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些诗歌、散文、杂感之类的文字,吸引了不少的青年崇拜者。

  白云森死心塌地地当汉奸,我以为一方面固然是个人的野心——他把“政工团”视作自己的“黄埔军校”了,另一方面是信念;在他看来抗战必败无疑,求和未必大乱。在政工团培训班的讲话中,他把“和运”理论淋漓尽致地阐述了一番:

  “青年同志们,在‘和平、救国、*’的崇高宗旨下,我们走到了一起,投身于清乡工作的伟大斗争。这是一条名垂青史的光荣之路,一条爱国救国的必由之路!近百年来,我们中国受尽西方列强欺侮,国力衰微,民不聊生。蒋介石的中央政府,*无能;在他们的统治下,*土匪猖獗横行,土豪恶霸鱼肉乡里。中国前途何在?中国出路何在?日本是我们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为帮助我们振兴昌盛,防止西方列强的侵略扩张,派兵夹我们中国,共建大东亚共荣圈。必须看到,这是一桩彪炳千秋的义举!相当一部分人目光短浅,看不到这一点,为一己之私利之私心之私誉,置四万万同胞的生命财产于不顾,侈言抗战。这是一种不负责任!日本是个军事强国,中国是个贫病交加的弱国,能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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