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龙灯舞。清剿队扑到东,西边的据点被拔了;清剿队奔到西,南边的碉堡被炸了;清剿队赶到南,北边的兵营又被烧了……累得日本鬼子的清剿队气喘嘘嘘屁打滚,连声咒骂新四军“胆子小小的”,却又惊呼游击队“战术大大的”。日军清乡现地指挥官小林平次郎焦头烂额,向日军华中司令部报告,说是新四军“行踪飘忽,匪民不分;卑职无能,实难对付”。这是小林平次郎谦虚,实在并非他无能,再高明的军事家怕也奈何不了这种中国特色的游击战。南通四乡水网密布,隔三五十步就是一条小河沟。大队人*看着把游击队逼到了绝路上。游击队竟踩着水皮儿跨过河沟去了。日本兵跟随着追过去,却一个接一个落进了深水坑。真他妈的见鬼了!仔细一探查,原来是水底下搭了暗桥。这暗桥三步一拐五步一转,旁边还支着尖刀鱼叉。日本兵人生地不熟,哪还敢轻易往上踩?只能眼巴巴看着游击队跳出了包围圈。
几番梳篦拉网不见了效果,不知是哪个“诸葛亮”献计献策,提议构筑竹篱笆封锁线,把新四军挡住清乡区外。日本鬼子居然拿这个馊主意当法宝,每家每户摊派了几十根竹子木桩,又从江南运来大量毛竹铁丝,折腾了三个月,长达三百余里的竹篱笆构筑成了,每隔两里路再筑起一个小碉堡。日伪军得意洋洋满以为这回可以高枕无忧了,还编了歌让宣抚队到处传唱:
“竹篱笆,长又长,
江边筑到海边上。
不让匪共来捣乱,
呀唿嘿,清乡区内保治安。
“竹篱笆,牢又牢,
封锁线上有碉堡。
人人尽责护篱笆,
呀唿嘿,强化治安立功劳……”
唱得正热闹,七月初的一个夜晚,新四军发动沿途数万老百姓一齐动手,一把火就把竹篱笆烧了个七零八落。日本鬼子目瞪口呆汉奸们也傻了眼,耗费的钱财不去说,三个月的心血全泡了汤!
这回轮到抗日军民传唱了:
“竹篱笆,长又长,
鬼子汉奸累断肠。
七月一日大破袭,
呀唿嘿,一条火龙烧个光……”
清乡公署苦无别的办法,只得以特工治天下,地痞恶霸光棍无赖都网罗进来,封官许愿赏金票,建立起了一张特工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新四军马上在四乡实行抗日*,并颁发《反清乡期间紧急治罪条例》,抓住汉奸特务就严惩,“扎棕子”、“包馄饨”、“背娘舅”、“种荷花”,特务们上午竖着走出去下午就横着抬进来。伪区长伪乡长伪保长们请长假的请长假,投亲戚的投亲戚,留任在职的差不多都是两张脸:挂的是治安会的招牌,办的却是新四军的公差。
“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清乡完全成了军事拉锯仗,白云森的政治工作团只能跟在日本鬼子的队伍后面跑跑龙套。
政治清乡,主要任务也就是缩保编甲。我参予编写的《南通抗日斗争史》一书里记载了一个绝对真实的故事,不妨在这里作转述:
六月初的一天早上,驻扎在双窑据点里的二十多个日本鬼子四十多个伪军领着七八个政工团员朝西楼乡开过来。老百姓得到消息,躲的躲跑的跑,只留下一些耳聋眼花走不动路的老人看家门。伪军中队长徐金义气得连连跺脚大骂,声称下次来谁家跑了人就点火烧房子。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日伪军和政工团咋咋呼呼骂骂咧咧地走了。
隔两天,还是这伙敌人,四更天突然堵住了西楼乡的几条大路。天亮后,同样咋咋呼呼骂骂咧咧地把一千多老百姓赶到了一块空地上。
政工团领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特务。她撅着大屁股爬上一张方桌子,开始作演讲:
“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同胞,清乡工作是和平运动之必须!通过清乡强化治安,实现和平,是清乡的根本宗旨。建立保甲制度后,大家可以守望相助,不再遭受土匪、新四军的骚扰,皇军和我们的和平军也就不再清剿,大家可以安安定定过日子。清乡不清级老百姓,你们不要听信新四军的蛊惑宣传……”
女特务声嘶力竭苦口婆心地说得极是卖力气,却没人把她的话往耳里灌。婆娘们故意把娃儿掐得哇哇大哭,老人们也不断呻吟说是肚子饿,会场上一片乱哄哄。四周的伪军连声吆喝喊“安静”,却不见效。
女特务口干舌燥,屁股也似乎瘪了许多。她只好草草结束了演讲,问:“你们乡长在不在?上哪里去了?”
人群里钻出来一个满头脓疮的癞痢头,说:“王乡长他拉肚子,拉了一裤裆,赶大早去看医生抓药了!”
人群“哄”地一声笑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
“乡公所里跑跑腿,混碗饭。”癞痢头一边说一边往前凑,一头的脓水臭哄哄,苍蝇围着“嗡嗡”地飞。
女特务皱皱眉头,避开癞痢头,说:“乡长既然不在,你把住在榆树沟的人指出来。”
癞痢头东一点西一指,叫出了四十几个人。
“编查保甲,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你们就编为西楼乡榆树沟保。”女特务指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歪脖汉子,说,“第一甲第一户,是你。叫什么名字?”
歪脖子的脑袋贴在左肩上:“种田人,没名字。”
“姓什么?排行老几?”
“姓胡,老大。”
“那就叫‘胡老大’。——有几个儿子?”
“没钱娶娘子,哪还有儿子!”
另一个政工团特务在纸上记:“榆树沟保第一甲第一户,胡大,42岁,独身。”
——胡老大其实叫胡有仁,有妻子有儿女,大儿子是民兵。
接着编第二户:“王六狗,50岁,已婚,妻吴氏,三个女儿,王大翠,王二翠,王三翠……”
太阳越爬越高,天也越来越热。日本兵们都缩到树荫底下去乘凉,伪军也懒洋洋地坐在场边上,摘了帽子当扇子。
好容易熬到中午,才把榆树沟保的名册编完了。伪军中队长徐金义犯了大烟瘾,哈欠一个接一个,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今日子先编一个保,选个保长,回去吃饭。”
女特务只好让大家选保长。
却没人肯出头。
癞痢头又凑上前:“我看,这些人都不能当。还是让王长寿当吧!”
“王长寿?王长寿是哪个?”
“是大大的良民!日本人上次下乡,他还送过凉开水。——今天他没来。”
“好吧,就让王长寿当保长。你们同意不同意?”
——女特务不知道,王长寿两个月前就被锄奸队处决了。
人们齐声喊:“同意!”
日伪军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回了双窑镇。
我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四军故事集》里也读到过一个大致相同的故事。想来当年日伪的清乡编查保甲也就是这么回事!
几个月里,范彩云不辞劳苦四乡奔走,晒黑了一层皮,回来向白云森作汇报:“编保编甲的阻力太大了!老百姓怕抽丁,报上来的姓名户口十有*对不上号。这样下去,政治清乡怕是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了。”
她为“和运大业”忧心忡忡。
白云森为她的真诚所感动,但他却看得透,一只手搭上范彩云的肩头,说:“中国的事不好办,你也不必太认真,我们尽到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也就算了!”
那手传达出一份抚慰,一种温情。范彩云觉得全身发软,直想靠过去在他怀里好好歇一歇。
清乡刚开始,政工团员们还一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扬以为可以显一番才干做一番事业了。三两个月转下来,这帮少爷小姐哪还受得了那份累,躺倒的躺倒了,告假的告假了,甚至有人溜号投共了,被新四军游击队捕杀的也有二十多个。“政治清乡”没见成效二百多政工团员却只剩了一百二十多。白云森部署吸收第二批政工团员,报名的一共只十一个。十一个人当然办不了培训班,只好安插到各支宣抚队里去。
打入政工团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发挥了作用。
中大街。政工团员们排着队走过来,一路走一路喊口号,走到人多处便停下来唱歌发传单。行人们木木地接过传单看几眼,忽然都嘁嘁喳喳地抢开了。带队的觉得奇怪,接过传单一看,傻眼了。传单的大标题没变,“我和平建国军与日本友军密切配合英勇作战歼敌四百余众”,内容却是“新四军与抗日游击队密切配合反清乡歼灭日伪军四百余众”;且把日本鬼子杀人放火的罪行一一例举在传单上。追究下来,谁也说不清是在哪个环节上被人做了手脚。
体育场。“清乡祝捷大会”刚开了一半,主席台上的横幅标语“庆祝军事清乡初步胜利”的“胜”字忽然被风吹掉,下面露出一个“失”字。“初步胜利”变成“初步失利”居然还开大会“庆祝”,白云森鼻子都气歪了,却又不敢多张扬。事情闹大了,受责受气的只能是他自己。
端午节。白云森以示关怀给每个团员发了两瓶酒二斤糖。团员们高高兴兴地拎回家,才发现包糖的纸里夹着一封警告信:政工团是汉奸的青年团干的的是投降卖国的罪恶勾当谁要是死心塌地地参加清乡就请他见阎王!政工团员们战战兢兢惶惶恐恐以为糖和酒里下了毒,都扔进了垃圾堆里。全城的叫化子痛痛快快地过了回酒瘾,墙根下一堆一堆地醉倒了几十个。
政工团搞军训,向保安团借了几十把枪。一场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十多天,等到天放晴,大家把枪拿出来一看,枪栓全都锈住了。枪口往下一倒,支支枪管里都淌出酱水;伸鼻子闻一闻,有酸味。却原来,不知是谁往枪里一一灌了醋,枪膛线全都锈成了梅花枝。
宣抚队下乡编保甲,走哪条路编哪个乡次次都走漏风声,路上、墙上到处写着字:“宣抚队滚回去!”“保甲册是阎王簿!”“册上录了名,跑都跑不成;保甲编成功,壮丁抽个空!”“哪个编保甲,人人都可杀!”林辅中带的那支宣抚队,回城的路上在树荫下歇了个脚,掉在清剿队后面了。结果七个人全被捅死在路边上,其中有两个女团员。
……
这些事,有的与张玉晨小组有关有的无关。张玉晨清楚,受地下党组织派遣打入政工团的不只是她一个组。据她观察男团员中就有两三个小组。组织上既然没有安排他们接触,她也就没必要去联系。林辅中带的宣抚队被捕杀张玉晨同样很吃惊。这七个人她都熟悉,其中真心为清乡出力卖命的就两三个人;两个女团员一个刚刚参加政工团另一个是她正准备发展的新关系。七个人被一锅子不明不白地烩了张玉晨不能不感到悲哀,然而这却是没办法的事,四乡的游击队不可能弄明白你是真“清乡”还是假“宣抚”,张玉晨只能布置大家每次下乡不是请假就是装病。别的团员也纷纷仿效,以政工团员为骨干的宣抚队由二十四个缩编成十四个,后来又缩成四五个,最后只剩下范彩云和另一个副指导员带的两个小队。“政治清乡”成了放不响的泄漏屁。
(四)
范彩云的心头笼罩着悲哀的浓云。
她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但她也憎恨日本兵。这帮畜生杀害了那么多的中国人也夺走了她的贞操,范彩云不可能不恨他们!要不是从“和运”大局出发说不定她也同样会拿起枪来参加抗战。在一次清乡联席会议上,她甚至当着日军司令官小林平次郎的面一脸愤懑地指责过日本兵。
“这次清乡阻力重重,老百姓对编查保甲如此反感,原因是多方面的。日本皇军纪律松懈,下乡随意烧杀,使得老百姓对和平运动产生对立情绪,误解很深。最明显的例子是,城北和平乡原是我们的模范治安区,四月里皇军一支小队在那儿无故枪杀了两个农民,又奸污了四个妇女,这个乡不再防匪防共,开始亲匪亲共。看见皇军和我们和平军下乡,便四处逃散、躲藏。这样下去,我们的和平运动说不定就会半途而废……”
这番发言,令出席会议的汉奸们都出了一身虚汗。幸日军司令官小林平次郎还算大度,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很赞赏范彩云的直言,翘着指头大大表扬了一番。
事后,白云森责备范彩云:“你呀,太书卷气了!战争,什么叫战争?战争就是一个民族把另一个民族、一伙人把另一伙人看成是猪羊、是鱼肉!我们和日本人的关系,说到底,其实就是相互利用。他们想利用我们确保大东亚圣战的胜利;我们则想利用他们的力量,确保和平建国大业的完成。”
相互利用?范彩云怔住。仔细想想,这四个字还真是点了要害!
“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忍气吞声,作出一些让步。别的不说,这次清乡中,我们又有十多名拥护和运的女同志先后被他们……侮辱,闹得人心浮动,政工团里的女团员也不敢再跟着清剿队下乡。我和张南川主任几次提出抗议,小林太君只是敷衍塞责……”
想到自己被日本军*的事,范彩云的心往外渗血水。可是,另一种昏睡的欲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蠕动。二十三岁的她,时常感受到一种落寞的孤寂,一种空虚的燥热,身子也发软。她需要爱抚和温存,也需要倚靠和扶持。
“团长,”她抬起头,热切地盯住白云森,“您给我说说,我们投身的和平救国运动,能取得成功吗?”
白云森默然。面对这双充满忧虑也充满真诚的眼睛,他沉沉地叹一声:“难哪!蒋介石反对我们,共产党反对我们,老百姓也不理解我们。‘和运’同志中,狗苟蝇营之徒占了多数,只想升官发财;大敌当前,照样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全没有一点‘天下为公’之心。长此以往,说得乐观一点,也只能是前程未卜。”
范彩云闷不吱声。虽是三伏酷暑,她照样觉得丹田里凉气直往上窜。
“彩云,任重道远哪!”白云森握住范彩云凉凉的手,关照说,“今后,你在团部多分担一点组织工作,不必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