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听您的!”兵们齐声响应。
“好,只要大家都肯听我的,那就还有另一条路:去投治安军!”
什么?投治安军,那不成汉奸了?
一分队副顾强站起:“不成……”
两个字刚吐出口,他怔住了:施本立的枪口指住了他的胸。
张宝成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走这条路,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前些日子,施联络官为我们和清乡公署特工大队长蒋松年先生挂上了钩。蒋松年先生重义气,讲交情,给我们送军装、送粮饷,投奔他吃不了亏!蒋大队长已经向李士群李省长禀报,答应只要我们拉过去,全大队官兵都加饷,分队长升连长,小队长升排长,当兵的都算上士。当治安军名声是不好听,可是,生在乱世,人在江湖,如今我们只能自己顾自己!古时候,关老爷‘降汉不降曹’,我们这是‘降李不降日’。只要弟兄们记着自己还是中国人,不做伤天良、卖祖宗的缺德事,让人骂几句算不了什么……”
“不可不可不可!”门外忽然抛进一颗花白脑袋,“宝成,宝成,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为人在世,重的是忠孝节义,讲的是尽忠报国……”
是联络官姜佐才。
施本立手下的两个税警横枪想要拦住他,却又让开了。——姜联络官可是大队长的舅老爷呀!
“大队长,宝成,你不能走这条路!自古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走这条路,可是千古的骂名……”
姜佐才扑到张宝成跟前,声泪俱下地嚎。
“少嚼你的蛆!”张宝成瞪眼喝一声,“我的名声要紧,弟兄们的性命更要紧。把他拉出去,毙了!”
姜佐才僵成了泥菩萨,脸也“刷”地褪去酒红泛了白。
两个卫士走上前,揪住姜佐才的胳膊往外拖。
一直没说话的田萱上前求情说:“大队长,既然你是为弟兄们着想才出此下策,我看不必为难他。不愿意走这条路的,就请听便吧!”
张宝成想了想,沉沉叹一声,说:“好吧!不想跟我走的,请便,我不勉强。”
一分队副顾强解开腰带,把枪匣子送到前面,走向一侧。
施本立眼巴巴盯着张宝成,等他递眼色。然而,张宝成却不看他。
两三个兵站起,放下枪,走过去。
五六个兵跟着走过去……
一共是十七个人。
张宝成的眼睛在十七张脸上一一扫过去,点点头,哑着嗓门说:“好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儿我不怪你们。请大家心里记着,这支部队,还是你们的娘家。要遇到啥事儿,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我张宝成照样把你们当兄弟看。——司务官,发他们每人五块钱,算我送给他们做路费。”
那十七个兵接过钱,都有些感动,齐齐向张宝成敬了个礼,拎着各自的行李、背包向外走去。
“宝成,宝成,”姜佐才胆壮起来,撑着喉咙央求,“你听我劝一句,万万不能走这条路!青史上留下骂名,子子孙孙抬不起头……”
“我看你是活腻了!今日子起,我的队伍里没你的名。”张宝成挥挥手,“看你是我舅老爷的份儿,八信街那张家客栈,送你养老了!滚!”
姜佐才抖抖黑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一心想辅佐外甥成就霸业的他一下子萎了,老了,蹲在大队部院墙外“呜里呜鲁”地直哭得鲁家闸老老少少个个摇头人人叹息,闹不明白张宝成让什么鬼迷了心窍。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八信街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里见到过姜佐才。老人家满嘴没了一颗牙齿,左手攥一只在口袋里焐了足有半个月的臭鸭蛋,右手捏一根筷子朝蛋壳里捣几下,杵在嘴里吮两吮,再“吱儿”抿一口山芋酒,有滋有味地遥想当年:“那阵子,我随了张宝成当联络官,打小日本……”
我们还是回到当年大队部的院了里——
“还有想走的吗?请便!”
没人动弹。
“到哪儿都是当兵吃粮!”几个分队长响响地叫,“没说的,大队长,我们跟你走!”
“对,跟你走!”
“跟你走……”
张宝成松了口气,高声宣布:“好,从现在起,各分队都改称中队。再增加一个十二中队,中队长由大队联络官施本立兼任。以后,各位弟兄的升迁,论功行赏……”
就在这时候,派出去侦察的王俊芳闯进了院子:“报告,新四军的东南独立团从东边开过来了,距这儿还有*里路。”
“多少人?”
“还不清楚,怕不下三四百。”
兵们骚动起来。没打过仗的队伍只是一堆肉,打过几场恶仗的队伍才是一把刀!先锋大队这二百多号兵,差不多有一半是驻扎在鲁家闸的这段日子才穿上二尺半的,哪还会是新四军的对手!
“弟兄们不要慌!蒋大队长已经派警备队接应我们来了!”张宝成下令,“敌强我弱,各中队,依次向西撤。十二中队负责掩护!”
刘军带着人迅速向院外走去。
施本立慌了神。当税警多年,他还没有真刀实枪地打过一次仗,让他带兵打掩护,不是明摆着揿他进棺材?
“大、大队长,我、我手下就、就十来个人……”
“老施,这可是个好机会!上次蒋大队长提出过,要我拔你当大队副,你也得让我好说话呀!”张宝成一脸关切贴心的笑。
“可我、我……没打过仗。”
“别怕!新四军来了,你们抵挡一阵,马上就向西北撤。我让张杰带卫士班接应你!”
“行,行。”施本立放下心来,带上那十来个税警向闸东的路口跑去。
部队向西北撤出五六里,军需官宋如深果然领着三百多警备队接应来了。
没来得及多寒喧,鲁家闸方向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
带队的警备大队副大队长是个东北籍的老兵痞,他拔出枪叫一声:“妈拉个巴子,快,给我冲!”
警备队兵分两路向东南迎过去。
走近鲁家闸,枪声却停了。新组建的十二中队那十来个税警,全都被绑在闸桥上,屎尿流了一裤裆。
张宝成拎起一个税警,喝问:“新四军呢?”
税警哆嗦着手指指东边的芦苇荡:“都、都撤了。”
“你们中队长呢?老施和老王哪去了?”
“那、那边……”
张宝成带人走过去,只见施本立和另一个税警的尸体仰躺在草丛里。施本立大睁着眼,五官歪拧出可怖的茫然。
雨纷纷,黄梅季节提前来临了。
(二)
“五二五事件”震撼了南通城,也震撼了整个清乡区。
在省图书馆的一堆汪伪政权出版的旧报纸里,我读到的有关这一事件的报道不下数十篇:
“认清局势,歧路觉醒——原江北先锋大队大队长张宝成率部来归参加和平建国*大业”;
“清乡前线传捷报,英雄识时举义旗——‘五二五起义’令我和运同志欢欣鼓舞”;
“李士群省长颁发嘉奖令,表彰策反有功之士,勉励更多英杰投身和平战线”;
“日军清乡现地指挥官发表谈话,祝愿和运力量进一步强大”……
纷纷扬扬,颇为热闹。
五月二十八日,猛地爆出一个太阳天。南通大街上悬满了彩旗刷满了标语,伪职人员、政工团员、军警特工以及被吆赶而来的工人、市民、学生站在街两旁,逶迤了三四里。
九点许,张宝成率部入城受编仪式开始。
最前面,是一支十多人的军乐队,其后是挑选出来的一百来个警察。高亢、激越的军乐声中,清乡公署特工大队长蒋松年陪着张宝成走过来,身后随着他的二百来个兵。队伍衣服新陈相杂,武器枪支或长或短。兵们低垂着脑袋耷拉着眼皮,迈出的脚步也惶惶恐恐,毫无“起义”风光倒象是一群可怜的俘虏。
在南通城这条五里多长的大街上,张宝成走过了他这一生最难堪的一段路。父亲回忆那会儿张宝成的脸就象一块生铁,走一路布一路的凝重阴沉。
父亲记得他和一群学生让在中南街的拐角处。他不想认张宝成这个亲哥哥同学们也不知道张宝成是他的亲哥哥,不幸的是张宝成却在“欢迎”的人群里认出了他,并且还一步跨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胡闹!”他对着弟弟厉声大喝,“回去,好好读你的书!”
父亲涨红了脸。那年他十六岁,十六岁的他为自己是张宝成的弟弟而难堪,于是横眉冷对朝三哥脸上“呸”地吐了口痰。张宝成勃然大怒抬手就甩过去一耳光。这记耳光毫无道理其实有情有原,一街鄙夷的目光早已把张宝成切割成了碎肉末。二十七岁的张宝成毕竟不够老练,弟弟也这么看他他受不了。一耳光打得我父亲眼冒金星口鼻出血摔倒在同学的怀里。五天后,父亲辞别我奶奶去海安参加了新四军。“是你三伯的那记耳光把我打上革命道路的!”父亲后来这样感叹说。
是晚,南通清乡主任公署在友福饭店举办宴会欢迎张宝成和他手下的中队长以上军官,张南川亲自为张宝成引见清乡公署的头头们。
“这位,是公署副主任白云森。”
白云森冷冷地一点头。张宝成率部参加和平救国运动他当然高兴,只可惜他是蒋松年拉来的人;这一来,蒋松年的势力也就更大了……
张宝成眼睛却一亮,“啪”地并拢双脚恭恭敬敬地一弯腰:“白老师,学生张宝成报到来迟,还望老师多多指教!”
白云森愣住:“你是……”
“十年前,我在南通师范读过书,是您的学生。”
“哦?”白云森一扫满脸的阴云印堂也亮起来,“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张宝成笑着摇了摇头:“惭愧,学生那时年少气盛,拿刀子捅了同学,没等到毕业就被开除了。”
白云森依稀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感慨万分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时势造英雄哪!啥时得空,我们聊聊?”
“行,改日学生一定登门拜访!”
张南川继续为他介绍:“这位,是商会会长许老板!”
张宝成点点头:“许老板,幸会!”
“幸会,幸会!”许士林一脸的麻坑都露出笑,连声恭维,“张大队长少年英俊,前程不可限量!戏文里说得好:自古英雄出草莽……”
张宝成转身正要离开,忽见满厅的人都站了起来,躬腰迎向门前。
三个日本军官气昂昂地走进来,一个中佐,两个上尉。
“来来,”张南川拉着张宝成走上前,“太君,这位就是张宝成张大队长。——本田太君,大日本皇军警备队联队长;渡口太君,宪兵队队长;松村太君,清乡现地指挥部联络官。”
三张横肉脸上的眼珠儿盯住了张宝成。
张宝成也回敬地看着他们,脸上带几分怪怪的笑。
“你,张宝成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松村一脸的狰狞,“呜哩哇啦”地喊叫一阵。
张宝成听不懂,目光投向田萱:“他放的什么屁?”
“他说,说你对皇军不友好。前年在青灶港,是你带人袭击他的小火轮。他说他原先就是那个中队的中队长。他要你向皇军道歉。”
“道歉?”张宝成冷笑一声,“我手下也伤亡了十几个弟兄,他应当先向我道歉!——你告诉他,日本鬼子良心坏了坏了的!”
松村听懂了最后那句话,小眼睛睁得象玻璃球,“嗯?”
张宝成毫不在乎,高高的身影构成斜角挤歪了宴会厅也挤坍了矮鬼子:“嗯?”
死样的寂静。人们不敢喘大气,都为张宝成捏两把汗。
本田中佐忽然“哈哈”地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张宝成的肩:“你的,真正的军人,大大的勇敢!”
一下子,大厅里阴霾全散了。
张宝成气宇轩昂,“哈哈”一笑,说:“吃这碗饭,脑袋就提在手里了!日本兵不怕死,我张宝成带的兵也没个怕死的!”
随张宝成赴宴的中队长们一个个挺高了胸。
“哟西!”本田点点头,“以后,我们的携手!请多多关照。”
“也请太君多多关照。”
人们“啪啪”地鼓起掌来。这掌声是对张宝成的激励和赞赏。日本兵骄横跋扈颐指气使不把中国人往眼里放,清乡公署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受足了气。这一回东洋人总算碰上不买帐的硬脑袋了!在场的虽说都是些汉奸却也都觉得张宝成为他们争了一口气。几句小小的口舌第二天便被渲染成剑拔弩张的龙虎斗传遍了南通城。
“张宝成和日本人有血仇。他不怕日本人,日本人也拿他没奈何!”
“听说,他是‘降李不降日’。说不定哪,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哪天也会演一出‘千里走单骑’!”
“手里有枪,骨头就硬!我敢打赌,要不了三五年,南通怕就是张宝成的天下了!”
“这我信。人家能文能武,能带兵会打仗,张南川把他看成顶梁柱了!”……
不知道张宝成有没有听到这些议论和传言,也不知道他听到议论和传言会怎么想。我以为,这其实对他是有利的,无形中为他在敌伪阵营中增加了一层独特的保护色。
江北先锋大队受编的事搁了浅。
当时南通地面上的伪军分为和平建国军、治安军和警备队。和平军是汪伪政权的正规军,治安军和自卫队属地方部队,警备队则隶属特工组织。张南川身兼南通保安司令手下有四个保安团,然而兵员都不足。保安一团人多些,但也不足八百人;保安三团、四团都只有四五百人。张南川和日本人商量的方案是:张宝成的部队分散到三、四两个团去,张宝成任第三保安团团长,刘军任第四保安团副团长,中队长到各连去当连长或是副连长。
“这不成!”张宝成却是说什么也不答应,“你们看重我张宝成,不就是我手下有两百多个弟兄吗?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