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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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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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黑,黑得充满阴险。

  送走僮子班,张宝成感觉心安了许多。不管这回道场能不能真的超度那些枪子下的死鬼,他总算是尽了一份心,做了一份功德!

  然而,另一种预感也如蛇一般从草屋的泥墙、芦芭帐里爬出来,“嗖嗖”地吐着蛇信儿,令他迟迟难以入眠。三更天他起身查了一回哨,没发现什么异常,才重新回床上躺下了。

  身边的田萍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张宝成伸手轻抚她鼓鼓的腰腹,心头涌起一股将要当父亲的异样情绪,深深的愧疚也如蚯蚓钻进心田里蠕动着。他觉得对不起娘子,也对不起将要出生的娃儿。结婚近两年了,田萍一直跟着他东跑西颠,至今没个安稳的住处,娃儿出世后怕也不可能过上安定日子。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守着八信街那爿小客栈,太太平平地数年头!人活在这世上,原不该存下太多的指望的……

  差不多四更天,他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突然,“砰、砰”两声枪响,惊得他从床上跳起来。

  “胡三儿,快,起来!”

  他叫醒了睡在堂屋里的通讯员。

  胡三儿持枪就往外冲。

  “不,等等!”

  张宝成拦住他,侧耳谛听。

  门外只沙沙的细雨声。

  “小黑,汪小黑——”

  胡三儿喊。汪小黑是房东的儿子,这些天也跟着张宝成跑腿,后半夜轮到他放哨。

  ——张宝成不知道,汪小黑已在刚才的两声枪响里被打死了。

  听不到汪小黑的答应声,胡三儿轻轻拉开了门,走出去。“砰砰砰”,又是一阵枪响,胡三儿“啊”地叫一声,仆倒了。

  有人喊:“张宝成,缴枪吧!我们晓得你和你娘子在屋里!”

  “你二哥、你嫂子和你侄女,都在我们手里了!”

  “识相点!再不缴枪,请你的大肚子娘子一块儿见阎王……”

  张宝成怔住了。

  田萍走过来,急急地叫:“宝成,你快走!别管我——”

  张宝成却不动。趁着天黑,他或许还有可能冲出去;可田萍呢?他能丢下自己的娘子不管吗……

  “张、张部长,你缴枪吧!”是徐宝林的公鸭嗓子,“你跑不了,嫂子更跑不了!缴了枪,啥事儿都好商量!”

  僵持了十来分钟。

  张宝成不想再打死人,终于,他把枪放在桌上,朝外喊:“好吧,我认了!”

  他点燃美孚灯,稳稳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十几支枪管从门窗里探进来。

  张宝成“哈哈”地笑:“都他妈兔子养的!怕我飞了吗?”

  朱达明带头跨进屋,门里门外围了七八十人,有还乡团,也有保安队。

  “张宝成,我敬你是条汉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吧!”

  张宝成理也不理,抬起手逐个逐个地扣衣扣。

  田萍的目光刀一般从人群里扫过去,最后落在徐宝林脸上。

  徐宝林缩紧肩胛,直往朱达明身后躲。

  “徐宝林,”田萍从牙缝里挤出声,“我记着你这狗畜生!”

  “娘细皮,嘴还凶?”一个拿手枪的保安队军官走前一步,“今日子也跑不了你!”

  张宝成“呼”地站起,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笑:“嘿嘿,找死?我张宝成今天没别的话,跟你们走。不过,谁要是敢碰我娘子一指头,嘿,我砍他全家的脑袋当尿壶!”

  虎倒威风在,匪徒们吓得面面相觑,感觉后脖子上凉嗖嗖。

  朱达明看看田萍那腰身,点头说:“好吧,我朱达明平生敬的是英雄,就听你这句话。——弟兄们,别为难她!”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

  这一带民兵游击队神出鬼没,朱达明不敢久留,连忙押着张宝成撤回了双窑镇。

  朱达明不可能学过心理学,但却懂得怎样往人的痛处下刀子。他把张宝成和张具成关进了同一间屋子,分别绑在两根梁柱上,中间只隔了三尺远。

  “宝成,宝成,”张具成撕心裂肺地哭喊,“我该死,我该死!是我、我害了你呀……”

  “你?”张宝成怔住,上下打量二哥。

  “是我,是我呀!他们、他们抓了梅香,抓了招儿,打他们,要、要毁了招儿……我、我没办法呀!”

  一边喊,一边把后脑勺朝梁柱上“通通”地撞。

  窗口前,朱达明有滋有味地看着这一幕。

  “二哥,二哥……”张宝成一声声地叫,想制止他。

  张具成照样撞脑勺,鲜血成片成片地沿脖颈往下挂。

  “张具成!”张宝成睁圆了眼,突然爆出一声大喊,“再脓包,我不认你这哥哥!”

  张具成怔住,定定地看着张宝成。

  张宝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语调也变得苍老,说:“二哥,怨不得你哟!本来,你就不是这块料,只配安安分安地开布店。我……我不该让你沾边的。别流眼泪了,没你的事。天塌下来我撑着!”

  张具成却还是不停地哭,眼皮肿得没了缝。 。。

十三(因字数限制,接上)
(五)

  张宝成被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南通城乡。国民党控制的《南通晨报》还发了号外:“双窑保安队英勇奋战,匪首张宝成缉拿归案——保安司令部通令嘉奖有功人士”。

  为诱降张宝成,南通保安司令部政训处主任邱训义带着七八名随员赶来了双窑。其中有当年曾诱使那位绰号“老太婆”的共产党南通特委书记叛变的审讯高手,有逼得切腹自杀未遂的日本宪兵队长渡口哭爹喊娘的用刑专家,还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

  张宝成却是四季豆不进油盐。

  先施之以高官:“张宝成,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干共产党有什么好处?只要你肯投降,通东县副县长、保安大队长由你挑!”

  “嘿嘿,不怕我率部起义再投靠共产党?”

  “这个……我们不担心,用不了半年,共产党都得完蛋!”

  “我看你是没长下巴!共产党快完蛋,你们还要我投降干什么?”

  卡住了壳。

  继诱之以厚利:“我们知道,你是商家出身。跟共产党出生入死图什么?能给你几个钱?只要你站过来,我们可以一次给你五千块。我们也知道,通东几十个乡的民兵都听你指挥,每收缴一支民兵队的枪,再奖你千儿八百……”

  “你省省吧!没听说我张宝成拿中央票子擦屁股!”

  “说笑话了!你们闹共产,还不就是为的钱?”

  “为的是老百姓家家都有钱!就算你们把姐妹娘子都卖进四马路的婊子行,才能凑多少?”

  气白了脸。

  再诱之以女色。张宝成却不动心。半夜里女特务的肉身子偎过去,让他几拳头打得满脸开花差点毁了容。

  黔驴技穷了。

  只得施之以酷刑。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烫火钳、夹指骨、压木杠、掼麻包、脊背上浇松香、生殖器里插竹签……打手们的聪明才智统统展出来,把张宝成的右眼珠也打爆了。张宝成却是哼也不哼,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脸上凝固了讥讽和嘲笑。“生存还是毁灭”这一人类永恒的困扰此时对他毫无意义。十多年的大起大落大憎大爱,已经让张宝成饱尝了人生况味;轰轰烈烈、出人头地的欲望和雄心也已在他心里节节枯萎。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还不如选择一条轻松、痛快的道路!我以为我的三伯从放下短枪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作好了献身的准备甚至怀有某种冲动。从哲学角度认识他的奔向属于自觉。

  邱训义朱达明们当然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劳心费神只是为张宝成的人生描绘了一笔最壮丽的辉煌,用酷刑雕刻出一个宝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共产党人的英雄形象。这个形象光彩熠熠顶天立地永存在我的家族里,也永存在数百万南通人民的心目中!通东县革命烈士陵园里,张宝成的事迹介绍占了半堵墙。

  “*”中,我和靠边站了的父亲曾有过这样几句话:

  “……要是三伯还活着,不知道会怎么样?”

  父亲怔了怔,摇头说:“‘三反’、‘五反’、‘反右’……他熬不到今天的。”

  “要能活着呢?”

  父亲叹一声,扭头看窗外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张宝成被捕后的十来天,双窑的还乡团、保安队倒了血霉。半夜里,保安队副队长被一把铁叉钉死在床板上;大白天,巡街的邱二宝被吊死在榆树上;到任才两个月的乡长上厕所,竟淹死在三尺深的粪缸里;朱达明那个富农舅舅,在酒馆里让人捅了个透明窟窿。死者身上无一例外都贴了一张纸:“不放张宝成,小心你们的狗命!”

  人心惶惶,不能再拖下去!

  商量了好几次,竟是没人敢当刽子手,从不把杀人当回事的朱达明也害怕沾张宝成的血。无奈之下,只得花钱从石河镇请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刽子手。该老刽子穷困潦倒却是牛皮哄哄,声称光绪十六年在通州衙门他曾半天砍过十二颗脑袋气也没喘。朱达明连连称他是“老英雄”,哄着他“咕噜咕噜”地灌了一瓶烧酒然后提刀上阵。被绑在树上的张宝成一只眼睛看着他,“嘿嘿”一笑,说:“老伯,做得利索点!”老刽子立时酥了手脚,鬼头刀象被什么拽住再也举不起来。还是邱训义有办法,拿一块黑布蒙住张玉成的眼睛,又烧了四刀纸,老刽子这才壮起胆连劈了五刀,把张宝成的脑袋砍下了。

  消息传开,四乡里一片叹息,一片哀鸣,半空中纸灰飞扬。乡村干部们鼓动一百多个老头儿老太太簇拥着前去收尸,还乡团和保安队谁也没出面阻拦。人们解开黑布,看见张宝成的左眼照样睁得大大的,嘴角上还挂着笑。

  隔一天,老刽子揣一叠钞票回石河镇,半路上脑袋也被人砍了,悬挂在关帝庙的旗杆上。

  张宝成被杀的第二天,张具成一家被放了出来。三个人全没了人样。最惨的是招儿,蓬头散发,满脸青痕,两只眼睛木木地发直,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也不说一句话。

  同情这一家的不多,人们看他们的眼神甚至带有几分幸灾乐祸。只菊香搂着姨侄女陪姐姐哭得天昏地暗阴云惨淡。

  张具成缩在墙角里,不看妻子和女儿一眼,腮帮子肿得亮晶晶。

  半夜里,梅香听见他在“啪、啪”地抽打自己嘴巴,哭着爬过去:“具成,具成,你别、别……”

  张具成一脚把梅香喘开三尺远,喊:“滚开,你滚开!祸害,祸害……”

  ——他恨自己,也恨梅香和招儿。娘儿俩凄厉的呼救声央求声依旧在耳边轰鸣。要不是为了她们,他会出卖自己的兄弟吗?宝成他会被人砍了脑袋吗……

  招儿终于没能挺过去,三天后在菊香怀里咽了气。才十四岁的小姑娘,下身被那帮禽兽折腾烂了。都说她是疼死的,吓死的。

  “死了,死了……”张具成定定地瞅着屋顶,喃喃念叨,“死了好,死了清爽,死了安生……”

  菊香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揪住张具成的衣领好一阵搡:“你,你……不是人,比死人多口气!我姐,招儿,到底作了什么孽?你凭什么怨他们?好好儿开店做生意,有这场灾祸吗……”

  幸亏她这一顿揉搡,搡出了张具成“哗哗”的泪。要不然,那泪水会把五脏六肺沤烂的。

  葬了招儿,我木匠爷爷的两个徒弟把张具成和梅香送回了南通城。

  一个月后,我三伯的遗腹女儿秋仪早产出世了。我奶奶认定是她的三儿子死的时候没闭眼,魂灵到天上点了个卯,又重新下凡投胎,变成秋仪来到了这世上。

  “一个菩萨三柱香,一个菩萨三炷香……”

  不能低估个人在革命斗争中的作用。张宝成牺牲后,通东地区的民兵武装斗争沉寂了一段日子。国民党保安队、还乡团猖獗起来,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筑起了一百多个据点,黄海滩也被全面控制了。各乡除了有保安队,还以村为单位组织起了“铁叉队”,日夜巡逻,盘查行人。一发现民兵游击队就敲锣打鼓,四面合围。血腥*之下,不少人斗志涣散了,不少人信念动摇了,缴械自首的民兵一批又一批。

  无从知道带着孩子的田萍是怎样度过那几个月的时光的,经受的磨难肯定不会少。五个多月的秋仪姐几经辗送到我奶奶手里时已经学会了“吧唧吧唧”地喝米汤吃糊糊,奶奶猜想小孙女出生后没吃过几天奶。

  捕杀了张宝成,朱达明官财两运亨通,几千块赏金他独吞了,随后又升任通东县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还娶了个十八岁的小娘子。然而好景也不长,1948年解放军大反攻,这家伙提了满满一箱子珠宝想逃去大上海,却被自己的两个舅子在轮船上勒死抛入了长江。朱达明在调任保安大队副大队长离开双窑时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提拔徐宝林当了乡保安队队长。叛变投敌后一直灰头耷脑的徐宝林感激涕零,恨不得叫朱达明一声“爷”。他认定自己时来运转,于是趾高气昂鼻孔朝天,挎着盒子枪四乡里转。他忘不了田萍说的话,忘不了田萍那双锥子似的眼神,发誓要斩草除根。

  19470年大冬那天,我三伯母田萍在大洋河边让他截住了。

  “嫂子,可还认得我?”他的枪口指住了田萍的胸。

  田萍瞅也不瞅他,抱着孩子迎着他的枪口走过去。

  “你站住!”徐宝林抓住我秋仪姐的脚使劲一折,“咔”地响一声,踝骨给折断了。

  田萍“啊”地喊一声,眼眶也睁裂了:“畜生,你……欺负娃儿!”

  “哼,张宝成的种……”徐宝林转转眼球,盯住了田萍的脸,“留娃儿的命,也行。你得跟我走!”

  田萍把孩子放在地上,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上哪?”

  “不为难你!”徐宝林邪笑着,四周扫几眼,抬手指指河对岸的小竹林,“到那儿,玩一会儿就放了你。”

  田萍不说一句话,抬脚就向小木桥上走。

  脚下的大洋河,泛着粼粼的波,滔滔地向东淌。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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