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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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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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一月发展一个支部”的硬任务,宗步恒、王立阳们不可能不发展他入党。如果说是,我爷爷的举止作为却又不象在斧头镰刀的旗帜下举过拳头的人。只能存疑。我爷爷的形象在海屁股洼儿灿烂辉煌在我的脑荧上却有些灰暗模糊。探寻他的生活轨迹,好象很难确定他走的是直线是曲线还是弧线。如果让我为他写悼词我知道我写不了。这里,只能把有关他的一些杂乱的资料罗列如下——

  1、我爷爷几乎不下地不劳动,每天早晚背着手在村里村外转一圈是他的主要工作。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祭祖什么时候该宰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由他说了算。听他的,他把你当兄弟当儿女;不听的,他立马砸你的锅摔你的碗。徐八斤的女人孙大脚是孙二娘她嫡传玄孙,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回竟无端猜疑王寡妇勾引她男人张牙舞爪拉破了王寡妇的脸。正巧让我爷爷撞见,他二话不说操一根扁担赶过去,一家伙就敲碎了孙大脚的脚踝骨,从此孙大脚成了孙跛脚。

  2、在海屁股洼儿落脚安身后,我爷爷的革命意志彻底衰退了。他认定民国的气数还没有到头,闹革命也是白闹!张府成、陈柱子们曾计议要买子弹添步枪。被他挡住训了个稀里哗啦,且把仅存的两支“汉阳造”一支“独角龙”扔进了大海潮。

  3、最使人无法理会的是,这位在战场上一砍刀劈下警察的脑袋一梭标戳穿国军胸膛的汉子,来海屁股洼儿的第二年,竟然拜起菩萨来。他不拜西天如来,不拜纯阳老祖,单单拜土地。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地菩萨画像成了他的寄托,每天早晚都要点九柱香叩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那股虔诚丝毫不亚于我奶奶拜观音。

  4、张府成成亲后另搭了芦苇棚,后来又筑窑烧砖砌起了村子里第一座砖瓦房。我爷爷却一直往在村头的那间草棚里没挪窝,饭也是自己烧煮,吃得相当简单穿衣服却讲究,托人做了杭罗褂子做了棉布袍子还做了一顶黑缎子瓜皮帽。我想象他穿上这套行头模样大概和电影里的地主形象差不多。

  5、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似乎没在我爷爷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他的枕头下却压着一面旗,一面被子弹穿了几个窟窿扯去一只角的红旗,旗的左上角歪歪扭扭地涂着“共产万岁”四个字。这面旗一直保存到解放后并且被收进了市博物馆。1990年纪念红十四军创建六十周年展出时我也看到过。已完全褪去红色变为灰白了。

  6、我爷爷们的包袱里究竟装了多少从地主富豪家中抢来的金银细软没人说得清。我奶奶带着三个儿女在城里生活,最初几年的大部分费用我估计也是来自那只包袱。留在双窑当木匠的大徒弟陈兆芳讲义气重情份,红十四军被打垮后,为照料师弟们的家眷他把地也卖了。我爷爷听说后托人捎给他一百块大洋,让他赎回了地又买了一头牛。这当然是好事,偏偏生活捉弄老实人。解放后,陈兆芳被扣上了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吃尽了苦头。1960年冬天死于饥寒交迫。

  7、有人说我爷爷那几年抽上了大烟。证据是抽大烟上了瘾的王汉成常常朝我爷爷的棚子里钻并常常为他跑掘港跑金土镇。*说宗教是劳动人民的鸦片,如果我爷爷真的抽鸦片那我以为鸦片可能是我爷爷的宗教,可以让他忘记鲜红的血泊忘记成堆的尸体忘记噬心的惨痛甚至也忘记寄居于南通城里的妻子儿女,从而逗留在美妙的幻境里。

  我能提供的就这些。不知道这些资料能否为你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但我提醒你千万别把我爷爷看成是经不起失败挫折的懦夫或者鼠目寸光只图私利的糊涂虫。他是海屁股洼儿乡亲们心目中的丰碑这谁也否认不了动摇不了。

  1933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二年。我爷爷领导下的海屁股洼儿已有些兴旺昌盛人欢马叫的气象了。村里多一半人家有了隔年粮盖了砖瓦房。入了秋,村子四周的垦地上黄绿相映,眼看着又是一个好年景,一场台风却卷来了一场大潮。海水从村南海岸的低凹处涌进来。大部分土地被淹了。退潮后满地一片泥沙只几支穗儿不倔地挺着象是秃子头上的几根发。三五个太阳天一晒,地皮上泛出白花花的盐碱。全村人一个个僵立在村口,满脸的凄苦,满心的冰凉。

  我爷爷蹲在地边上,一把把地抓起沙土,又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来。村里人呆呆地看着地,只等他发话拿主张。然而,一个多时辰他一动也没动一声也没吭,脸上的褶折如干涸的沟。午饭后,人们看着他沿着海岸一步步朝南挪去了。无边的天幕和广阔的沙滩夹击下,那微驼的背影显得是那么瘦小和苍老。

  天傍黑,他回来了。进了村就立在公孙树下豁开嗓门喊:“筑堤——,筑堤——”

  几天后,大海堤破土动工了。为测定大堤的基线我爷爷显示出了过人的智慧。趁着潮水没上涨,他沿海滩撒下了几十担麦糠。潮水涨起又退去,麦糠也就在海滩上划出了一道用精密仪器也难以测准的平潮线。筑堤的艰辛不言而喻。我以为可能比六十年代大寨人三战狼窝掌七十年代林县人修筑红旗渠更为艰难也更为壮烈。大家不妨想一想,海堤高一丈宽两丈,既没有推土机也没有拖拉机,甚至连板车也没有,全靠村子里五六十个壮男健妇的锹挖肩膀挑,一天筑个两三丈就算到了顶。海堤从村口向南一直延伸到当年垦牧公司修筑的拦潮堤,弯弯曲曲足有六七华里,这需要怎样的气魄、雄心和毅力!我没筑过海堤但我服兵役时曾在黄河上游岸边修过水渠。那种繁重的土方活儿全然就是一种压榨。榨出你肌肉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你骨头里的最后一滴髓液。十七岁的我累得鼻子里*小*也淌血,差点儿把小命赔上。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一个人的阅历是无法用知识和想象替代的,因而我可能比你更能体会出海屁股洼儿乡亲们筑堤的艰辛困苦。前些年我去海屁股洼儿曾在那段至今残存的老堤走了几趟,唏嘘不已,感叹不已。愚公移山感动了上帝,大寨人三战狼窝掌感动了毛泽东,他们名扬九州永垂史册,而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苦战数年竟没有在地方志上留下一句话一个字,至多只是感动了几个下海挑鲜的汉子帮着担了几担土。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  二  章

  
  (一)

  木匠们出东家进西户,识三教认九流,木匠们的故事多得象刨花。世上七十二行业,哪个行业木匠们都能刨出一串串的趣事笑话来。

  刨子刨木花也刨刨子托儿,木匠们同样拿自己这一行解嘲当笑料。

  有一个关于木匠的故事这样说:

  一个木匠世家,祖传了不知多少代。好几辈祖宗都不想让后代再当木匠,可儿子长大后别无生路照样当木匠,于是认定是祖传的木匠种。到了这一辈,木匠跟老婆商量要换换种,于是请一个过路的秀才帮忙。木匠娘子让秀才下了种,满以为这回养个儿子会是秀才了。高兴之余,她蹲在田角上撒了泡尿,不意却烫出条蚯蚓来,两只小蛤蟆看见,蹦过来各叼住蚯蚓的头尾一左一右地拽。木匠娘子看了大为泄气,回家对男人感伤地叹:“唉,借的种也不行,尿出来还是个天生拉锯的!”

  我以为这个故事很生动,道出了一种深刻的幽默和无奈。

  不知道我的木匠爷爷是不是听说过这个故事。他的大儿子斧儿当了木匠,便不想让二儿子锯儿也当木匠,于是让锯儿念了几年私塾,随后送去了城里兴隆布庄当学徒。

  大家对影片《林家铺子》里那个店伙计寿生或许有印象。我想象我二伯张具成年轻时就是寿生那模样。

  兴隆布庄是个小商号,只两间店面,正对着“丁”字路口的螺儿桥;门面两边的墙垛上,嵌上两块梨木板,板上用绿漆勒出一副对联:

  欲知世上丝纶美

  且看柜前锦绣朝

  螺儿桥与一个和尚有关。和尚法名清澄,光绪元年游方驻锡于南通州,挂单法林寺。清澄和尚年过花甲,面貌清癯,终日默坐枯禅,礼佛颂经而无一言。逢天气干旱,但见他携帚出门,踯躅于河沟浅滩,将螺儿一一扫入畚箕,投入深水,使之免于干死,二十余年持之以恒。一城人感其心诚,称其为扫螺儿和尚,捐资于光绪二十五年造了这座石板桥,方便扫螺儿和尚出入城乡。石板桥造好了,扫螺儿和尚却不知去向。人们便改称此桥为扫螺儿和尚桥,天长日久,简略成了螺儿桥。

  布庄老板李德隆,为人诚实厚道,自兼布庄帐房。布庄雇有三个店员:苏竟五、来锁儿、张具成。苏竟五算是半个店东,布庄里有他的两份股本。他是布业行家,选货、进料、约价,都由他做主。来锁儿是老板娘的堂侄子,一身好力气,算帐却懵里懵懂;除了照应买卖,还管着看夜、背布、担水等粗重活儿。成天守在柜台上的其实只张具成一个,忙时候老板娘来宝英也帮着站站柜。

  具成十三岁到兴隆布庄当学徒,三年便出了师。当学徒管饭不拿钱,年三十包个块把两块洋钱算喜钱。满师之后,李老板看他手脚利索算账精明,不舍得放他走;张具成也没个别的去处,便留了下来,月钱是四块大洋,年底再看赚多赚少分个十块八块的红利。吃饭老板包了。如此待遇,在城里各家布庄算是不错了,张具成便很安心,站柜台也尽心。几年下来,练下了两手门儿经:一是选花式,二是估布料。有顾客上门,具成先递上一个熨心润肺的笑,问:“太太,买料子哪个做?”答:“我!想做件夹褂子。”具成退两步,眼睛上下扫几个来回,马上拽出一匹印花布:“太太,你皮色白,肩膀宽,穿这种大花布出样范,清爽!”客人看看布,再披身上试一试,点头说:“好的,买一丈。”具成再用眼睛量量她的腰身说:“不消一丈。二尺七的幅,九尺就够了!”客人摇摇头,说:“我问过裁缝的,他说要一丈。”具成笑笑,说:“请他裁剪细心点,九尺笃定是够了,多买了也是糟蹋钱!”嘴里说着话,手里的尺抖几抖,“哗”地扯下来,高声朗朗地唱:“一尺一角三分五,一丈一块三角五;扣去个一角三分五,一块的二角一分五。实算了,一块二角钱!”过些日子,客人把新衣服穿在身上了,喜眉喜眼地来布庄,当面夸:“小师傅,你好眼力,这花式真的出样范!九尺布做下来也正巧。烦你神,再帮我选一块布衫料!”时间一长,半个南通城都晓得兴隆布庄的店伙计选布估料有本事,吃回头生意的顾客也特别多,尤其是女客。   

  “这娃儿,将来能撑店门面!”苏竟五对李老板说。

  李老板点点头,眼神儿定定地想心思。

  李老板没儿子,只两个女儿。大女儿腊月出生,叫梅香;小女儿秋天出生,叫菊香。为求子嗣,李老板夫妇烧了十几年的香,无奈送子观音怎么也不肯帮忙。来宝英曾劝李老板讨一房小,李老板对老婆疼爱有加却是没理会。

  梅香比我二伯小了四五岁。张具成进布庄当学徒那年,她八岁。

  八岁的女娃儿不算小了,但梅香却娇气,八岁了依然要爷抱要娘喂,甚至还尿床。

  命中注定她和具成有缘分。

  就在具成来布庄的那年年底下,梅香在巷子里玩。邻家几个娃儿放鞭炮,一只“二踢脚”落在她的脚后跟,“嘭”地炸开,吓得她“哇”地叫一声眼睛就发了直,整夜整夜地哭。郎中看过了,菩萨也拜过了,“天汪汪,地汪汪,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行人看一看,我儿一觉到天亮”的红贴子贴出去七八张,却不见效果。五六个夜晚闹下来,李老板夫妇都萎萎地没了精神。

  “具成,你帮我抱抱吧!“李老板困得睁不开眼皮儿,把梅香托到具成的臂弯里。

  说也奇怪,梅香一躺进具成的臂弯就不再哭,偎依着他的小胸膛不一会儿竟匀称地打起了呼。具成看她睡熟了,想把她送到李老板夫妇床上去。李老板刚一接手,梅香却又“哇哇”地闹。几次一反复,李老板心烦了,挥手吩咐说:“你就带她睡吧!”

  具成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自己的单铺上。这一觉,梅香竟睡到太阳晒屁股。

  第二夜如此。

  第三夜也如此……

  于是具成每晚上都带她睡,到晚上梅香也总是不等吩咐就自己往具成的单铺上爬。这一睡竟然睡了好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开春天气暖了梅香才回了自己的那张小床。

  不知道李老板怎么会放心让自己的娇女儿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睡一张床。据我的体验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应该也懂点儿女之事了。《红楼梦》第六回写贾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时好象也就十三四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李老板相信这个笃笃实实的店伙计,而张具成的为人也的确可以让李老板放宽心。

  但,同一张床上睡了几个月不可能没有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将随着时间而延续而膨胀而泛滥。人类难以更改的动物天性不可能让自己完全生活在理性的制约里。

  于是,以下镜头也就可能出现在真实的生活里——

  早饭时分。

  李老板一家和三个店员围坐在方桌旁喝着稀粥。

  梅香扒几口,搁下了筷子:“不吃了!”

  具成劝:“再吃点,饿了会生病的。”

  梅香端起碗,把剩粥全倒进他碗里。

  来宝英摇头骂:“死丫头,不讲规矩!——也不怕人嫌你脏。”

  梅香:“就不嫌就不嫌!具成哥就不嫌!”

  具成不吭声,只大口大口地喝稀饭。

  ……

  大雨纷纷。

  放学了,具成撑着油布伞到学校去接梅香。

  李梅香远远地喊:“具成哥——”

  具成走过去,递另一把伞给她。

  梅香却不接,嘟哝:“鞋要脏嘛,你背我。”

  具成横她一眼,劝:“别,别,人家要笑话你的!”

  梅香:“不,不嘛!我不怕。”

  具成只得弯下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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