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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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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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萍不说一句话,抬脚就向小木桥上走。

  脚下的大洋河,泛着粼粼的波,滔滔地向东淌。水面上,倒映着寒冬灰蒙蒙的天,也倒映着我的三伯母苗条而庄严的身影。一步,一步……她走得是那样平稳,那样扎实。

  徐宝林赶上来:“哎,慢点!我搀着你……”

  话音没落,田萍猛地转身抱住了他,脚一蹬,跳进了大洋河。

  河南岸几个和田萍一起跑反的女人惊呆了,只见一绺头发在河心的水面上飘了飘,再也不见踪影……

  说起这件事,奶奶总是对秋仪姐一个劲地叹:“你妈,没脾气,也狠哩!报了仇。唔,一个菩萨三柱香,一个菩萨三柱香……”

  ——南通方言里,“狠”意味着敢作敢为,有心计。

  战争和仇恨,同样把娴静温柔、与世无争的田萍塑造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能以“狠”字刻划的人!

  每次听奶奶说起她妈妈,秋仪姐的脸上就闪着景仰、激动的光彩,使人觉得英武,又使人觉得神圣。于是,我想象中的三伯母,便和秋仪姐的形象混合相叠了。

十四
第  十  四  章

  (一)

  在我叙述的故事进程里,写到这一章我表哥兴嗣应该是满周岁了。

  “嗣儿他,潘家的人,自小儿认生,不肯我抱。到底不是姓张,认生……”奶奶摇头感叹了几十年,神情表明她不喜欢这个亲外孙。

  潘怀宇把孙子视作心头肉,抱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睡在床上怕压了。张玉晨奶水不足,他亲自走街串巷,物色了一个脸色红润胸脯鼓绽前襟透湿的少妇,花高价雇来当奶妈,专门照料小嗣儿。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不尽然。潘远华和张玉晨的恩爱并没有因时间的延续而淡化,倒如窖藏的酒更浓烈、更甘醇。他们在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对方,灵与肉相互结合凝聚成这样一个大头大脑漂亮可爱的儿子让他们欣慰无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创造新的生命令人感觉更神奇、更圣洁、更欢乐的吗?爱和*也许是人类唯一合理的行为。

  他们为儿子的容貌常常斗嘴。

  “象我!”张玉晨断然作结论,“看,这眼睛、鼻子,都象。没听说,‘儿子象妈,福大命大’?!”

  “我看还是象我。从鼻子往下,都象。”

  “没看出来。”

  “呶,”潘远华拨拨儿子的小鸡儿,“你就没长这个。”

  张玉晨“扑哧”笑了,啐潘远华一口:“没个正经!”

  “一本正经可没法生儿子!”潘远华涎着脸皮搂住妻子,“求你,再给我生一个……”

  无须再往下写。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他们俩的婚姻这会儿依然属于天作之合,完全可以用“乾坤交泰、琴瑟和谐”形容。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安排他们俩预先支付一生的*,夜晚不必去说,白天他们也常常在房间里纠缠。在我看来,夫妻恩爱的本源和真谛就在于*。维持夫妻关系的纽带形形式式,比如事业理想情趣志向才华容貌权势金钱宗教习俗责任道德患难怜悯父母孩子等等等等,可以例举出一百种一千种。然而,较之于共享欢畅的*,这种种钮带只能黯然失色。如果你是个唯物主义者那你就应当承认生命的本能常青。美满的性生活从来就是夫妻之间最好的粘合剂。它足以弥补所有的裂纹和罅隙。

  不幸的是,我笔下的这一对天成佳偶毕竟生活在那个风雨如晦云谲波诡的岁月里……

  张宝成被捕的消息传来,南通地下党曾多方组织营救,冯唯世也给张玉晨布置了任务,希望她能通过潘家父子的关系,在南通国民党当局头面人物中做做工作,先争取把张宝成押解到城里来,然后再设法解救出狱。

  自小儿没在一起生活过,张玉晨和张宝成情份上比较生疏,早先她甚至为有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混饭吃的哥哥感到羞愧。抗战胜利她回到南通后,才知道三哥张宝成也参加了共产党走上了革命路。这让她觉得高兴。无论如何,血总浓于水;于公于私,张玉晨都责无旁贷。

  “什么,张宝成?张宝成是你亲哥哥?”潘怀宇一脸惊愕,“我怎么没听说?”

  “没错。”潘远华解释,“他是老三,比玉晨大五岁。自小儿去同族堂伯家承嗣的。”

  “噢,这么说,跟你们家来往不多了?”

  “不,一直有来往,也很密切。”张玉晨求助地望着公爹,“您忘了,十几年前,他在南通师范读书,常来后院看望我妈?”

  潘怀宇依稀想起那个虎头虎脑的后生:“是他呀?!这小子,竟闹出大事了!听说,他……积怨太多了。”

  潘远华和张玉晨对视一眼,说:“爷,人各有志,不好勉强的。宝成他得罪过不少人,但也是个抗日的有功之臣。看在我和玉晨的份上,你就想想办法吧!”

  潘怀宇沉思片刻,点头说:“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就去!”

  一番打点疏通,总算有了效果。国民党南通市党部、专员公署、地方法院的几个头目都答应尽力帮忙。潘怀宇得意洋洋,自我感觉良好:“凭我的老面子,看来还能办点事。等张宝成出来,我要和他好好谈谈。”

  谁想,这帮家伙却骗了他——或许也真是无能为力,残酷的*常常不以人们的意志所左右,张宝成还是被杀了。

  “这、这……不说人话,不说人话!冤冤相报,哪还有个太平世道!”潘怀宇气得连连摇头,直感觉对不起儿媳妇。

  张玉晨泪水涟涟。她不埋怨公爹,她知道他尽了力;她恨的是国民党反动派,是那帮为虎作伥、穷凶极恶的还乡团!不推翻蒋介石的反动统治,天理不容!她也为自己这两年沉溺于温柔之乡而疚愧。

  几天后,还是在北濠河边的那片小树林,地下党负责人冯唯世约见了她。

  “冯老师,多给我布置一点任务吧!”张玉晨恳求,“我要为我哥哥报仇!”

  冯唯世看着她,眼睛里透出陌生。

  “仇,我们会报的!你知道不知道,是谁出卖了张宝成同志吗?”

  “听说了,是徐宝林。这个叛徒!”

  “不只是他一个,还有你的二哥张具成!”

  啊?张玉晨惊呆了。

  “是他!张宝成夫妇的藏身地点,徐宝林不清楚,是张具成招供的!”

  这、这……是真的吗?兄弟四五个,她和二哥最亲。二哥他……会出卖亲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组织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把张具成出卖张宝成的事实调查清楚。如果他是死心塌地地投靠敌人,我们……决不能手软!”

  冯唯世眼里透出凶光。冷酷无情的阶级斗争,已把他身上的书生气洗涤殆尽。

  张宝晨喉咙发梗:二哥他……

  “此外,还有一个直接参予审讯、杀害张宝成的凶杀住在城里,是保安司令部的政训处主任邱训义。这家伙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的鲜血,我们已经判处他死刑!你设法摸清他的住址和行踪,我们必须干掉他!”

  第二天一早,张玉晨去找张具成。

  兴隆布庄依然关着门。张玉晨径直走进李家的那个小院子。

  屋里冷冷清清,连锅盖也蒙着一层灰。

  张具成瑟缩在桌旁,死鱼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僵僵地看着门缝里透进的阳光。阳光里,无数个微尘在无声地飘游、翻腾。

  “张具成,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具成不答,毫无生气的目光缓缓移过来,落在妹妹的脸庞上。

  “说,你说呀!”张玉晨扑过去,抓住他的肩推搡摇晃,“说呀,是不是你出卖了三哥?”

  两颗浑浊的泪珠从张具成的眼角滚出来。

  梅香从房里走出来,凄楚地哭:“玉晨,玉晨妹子,你别逼他了!他、他是为救我和招儿……”

  “为救你和招儿?”张玉晨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吼,“为老婆孩子,就可以出卖亲兄弟?就可以昧着良心当叛徒?”

  张具成低沉地呜咽:“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可耻!该死!”

  “我、我该死,该死……”张具成木然地呢喃,突然仰起脖子嘶哑地高喊,“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呀?打我、杀我,我不怕;可他们……禽兽,要糟蹋梅香,糟蹋招儿。招儿她才十四岁,十四岁呀!我能不管、能不救吗?我怎么对师父师娘交待、怎么对自己交待呀!天,天,让我死了吧……”

  呐喊声带刺挂钩地从心肺里生生拽出来,血淋淋,肉腥腥。这呐喊也如铁锯拉割着张玉晨的寸寸肝肠。她无言以对,跌坐在椅子上,陪着兄嫂大把大把地抹眼泪。

  
  (二)

  盂兰盆节在南通民间是个大节日,家家户户都得烧经祭祖。战乱年代,祭祀也就更不能马虎了,都指望祖宗地下有灵庇佑儿孙平安无事。

  潘怀宇的生意越做越大,春上盘下了两家汽车行,办起了江东汽车运输公司。潘怀宇让儿子潘远华出任公司经理,配备了协理、襄理各一名。四乡的公路大多被挖断,只能在城里各厂和轮船码头跑生意。潘怀宇家大业大重信誉,客户倒也不难找。有协理和襄理做帮手,经理便轻松,潘远华每天早上去公司转一转也就完了事。

  七月十三一大早,一个电话打来了潘远华夫妇的卧室里。

  “潘经理吗?你好。我是保安司令部——免贵,邱训义。”

  邱训义?潘远华知道内兄张宝成就死在他手里,冷冷地说:“噢,邱主任。有何指教?”

  “哪里哪里,请你帮帮忙。明天一早,我要回老家烧经祭祖,想向贵公司借一辆卡车。”

  “你老家在哪里?”

  “不远,辛家窑。”

  “辛家窑?”潘远华想推托,“那一带可不太安全,路也不好走。”

  “不要紧。我多带几个弟兄,再带一挺机枪,不怕共产党的民兵捣乱!”

  潘远华迟疑。他不愿帮这个忙,却一时找不到借口拒绝。

  张玉晨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小声地催促说:“答应他!”

  潘远华颇觉意外,朝妻子投来询问的一瞥。

  张玉晨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明天什么时候用?”

  “早上九点,下午两三点就能赶回来。”

  第二天,潘远华派去了一辆带蓬的嘎斯车。

  中午传来消息:嘎斯车在辛家窑南被炸,邱训义一家四口以及八个兵统统被炸死,机枪也被民兵扛走了;最悲惨的是司机老吴,一家子七八口人都指望着他挣钱糊口呢!

  潘家父子唉声叹气,为死去的十三个人,也为毁了的那辆八成新的嘎斯车。

  当晚,潘远华和张玉晨头一次红了脸。

  “民兵游击队的情报摸得那么准,是你透的信吧?”

  张玉晨不吭声。在丈夫面前,她不愿意说谎话。

  “昨天早上你出去干什么了?”

  “我的事你别管,运输公司的事我也不想多管!”

  “我倒是想请你多管管,你愿意吗?告诉我,是不是你……”

  “是又怎么样?他杀了我哥哥,我都想亲手打死他!”

  “又来了!如今你也是孩子的妈妈,说这种话不嫌血腥气?他杀了你哥哥,你杀了他,他要是有兄弟姐妹再来杀你,然后是我们儿子……不不,我可不想让嗣儿长大也卷入这种仇杀!你也不想,是吧?”

  张玉晨看看摇床上的儿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当然,她当然不想!不用说把儿子卷进去,现在她都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亲手去杀死一个人。自从当了妈妈,她发现自己开始害怕血腥,害怕死亡。死对死者或许算不得什么痛苦,可对于他的亲人呢?将心比心,她能够承受得了嗣儿的不幸吗……

  她甩了甩头,努力把思绪抛开。另一个庄严的声音提醒着她:不,不能这么想……

  “玉晨,有些话,我早想和你说说了。”潘远华搂住妻子的肩,轻轻地说,“十年前,我也是一腔热血,只想着报效国家,报效民族,活得轰轰烈烈。这么些年,我们目睹了多少家破人亡、生离死别的惨剧!我……现在想,我们来到这世上,首要的责任是自己好好地生活……”

  张玉晨推推他:“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是说,什么‘阶级斗争’、内战戡乱,都是政治家们的事。我们平头百姓,既不能发动战争,也无法制止战争,何必为这种纷争瞎操心,直至把自己卷进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这种事尽可能远一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当乌龟还是当蜗牛呀?”张玉晨冷笑,“照你这么说,政府*就由它*,国家衰亡就由它衰亡,穷苦百姓当牛做马就由他们当牛做马?”

  “国民党奉行三*义,还不就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吗?”

  “共产党的主义就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中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最起码,劳苦大众都能够自己当家作主,不受欺凌压迫……”

  “‘自己当家作主’?你见过哪个国家、哪个朝代是劳苦大众当家作主的?大家都当家作主,国家还怎么治理?掌权做主的,从来就是一小部分人。只要国家存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政府与老百姓的矛盾就不可能消失!共产党得了天下,不也得从老百姓头上收捐收税?”

  “别胡搅蛮缠好不好?共产党收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国民党也是这样宣传的!”

  “他们实行了吗?没听老百姓骂国民党是‘刮民党’?”

  “谁能保证共产党掌了权,那些当官的不会鱼肉老百姓……”

  “不会!共产党绝对不会!……”

  唇枪舌剑之下,两人都有点气咻咻,都感觉象是对牛弹琴。同躺在一张床上,身体相触的亲近和熨贴感在消褪,竟有些刺痒起来。沉沉的夜色山一般压在两人的胸口上,他们都感觉气闷,却谁也不想动静,也不想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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