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肯和梅香说一句话。梅香病倒之后,张具成为她端水倒茶做饭洗衣甚至也倒马桶,但就是不肯开口解劝半句安慰一声;梅香哭得死去活来,咽气之前一声接一声地叫个不停:“具成,具成,具成……”
邻人们分明地听见,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凉,渐渐地短了,低了;最后只能感觉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
坐在床边的张具成依然一脸木然。人们怀疑他已经呆了神经傻了心智。唉,人哪,活到这个份上,只能是比死人多一口进出的气了!人们摇头叹息,想不明白忠厚善良的布店老板李德隆前世里究竟作了什么样的孽,又是什么人报了这么大的冤,竟会让他女儿女婿遭到如此报应。
葬了梅香,张具成便从南通城失踪了。至于他怎样选择了在江心沙岛落脚,怕是谁也说不清了。那年头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匆匆忙忙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斫芦苇是件苦力活——一个“斫”字,就已经清楚表明了费力的程度。长江的泥沙极是肥沃,沙岛上的芦苇差不多根根硬如竹子,镰刀磨得再锋利,割上三五把也就卷了刃口,于是只能用钝口的镰刀连砍带剁。一天干下来,再强壮的汉子,肩肘关节很可能就接近脱臼了。
我的二伯打小儿就进了布庄当了学徒,身子骨也并不强壮,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将斫芦苇当作自己最终的谋生手段。我相信,他是把这种重体力的消耗折磨当成对自己的惩罚了。一刀一刀,他将镰刀斫向朱达明,砍向徐宝林,这些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畜生,他恨不能将他们斫成肉末;一刀一刀,他将镰刀也斫向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张具成,他出卖了亲兄弟,也害惨了自己的家人,甚至于也害苦了他自己!偌大一个天下,唯有这个沙岛,才能让他立足安身。
是的,他不能呆在城里,他也没脸留在城里。李老板,他的老丈人,是那么的看重他,信任他,把女儿和整个家产全托付给了他;可现在还剩什么了?女儿死了,布店关了,家也只剩一副空空的屋架。天,老天,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呀?难不成,自己真的是那种丧门星,是老丈人一家注定的黑煞无常?空荡荡的屋子,成了一座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坟茔;满屋子的凄楚也如黑色的巨石,压得他全身骨骼吱嘎作响;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一城人像鞭子像锥子像刀子似的目光,让他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粉身碎骨。他只能躲避,只能逃跑,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沙岛……
同样,他也不能去双窑,不能再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张姓家族中去。那个家族,出英雄豪杰出革命英烈也出共产党的干部,他算什么?叛徒懦夫可怜虫!他没有权利去玷污那个家族,去羞辱自己的妹妹玉晨和弟弟竹成。也许,从他入赘李家的那天开始,他的血管流着的就不再是张家的血。既然已是李家的上门女婿,他就不该继续姓张、就不该卷入那种本就与他无关的血肉争斗的;他的生活,就该是守着那爿德隆布庄本本分分地过安定日子的呀!如果李老板九泉有知,该会怎样看待他数落他抱怨他呢?走上这条路,不能怨天怨地,不能怨他的兄弟张宝成,只能怨他自己。老丈人的沉沉托付和殷殷叮咛,全让他丢弃到了脚后跟……
日复一日,春夏秋冬。两年多的时间无声无息地顺着长江流了过去,张具成已经习惯了沙岛的孤寂,习惯了每天的辛勤劳累。——不,他并不感到辛勤,也不觉得劳累;仿佛他天生下来就应该在这个岛上生活、在这个岛上劳作的。这个沙岛属于他,他也属于这个沙岛。半夜梦中醒来,他常常迷失自我,怀疑自己究竟从何处来;以前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梦幻还是真实。等到意识完全清醒,他只能哀叹命运的无常了!
唯一牵挂着他的心肠的,是他的小姨子菊香。
……菊香,菊香!莫名其妙,菊香竟然飘浮在一片浑黄的江水里,脑袋象一只瓦罐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抛向浪底。菊香拼命地挣扎着划游着,他听见了她的呼喊求救:“具成哥——具成哥……”
没错,她是寻找他来了!是奔着亲她疼她的姐夫来了!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道长长的江浪打过来,打横了他的身子,把他冲上了岸滩。张具成深吸一口气,猛地潜入水底,再次向菊香游过去。近了,更近了,眼看伸手就可以抓住菊香,菊香却把手缩了回去。他急了,四肢一顿扑腾,人贴着水面飞过去。嗬,好了,这回好了!他把菊香牢牢地抱入怀里,心头腾起一股热浪,满腔的泪水夺眶而出。
“菊香,菊香,我对不起你……”
他哭着呻吟,感觉背负特别的沉重。
……菊香一声不吭,两条腿牢牢地夹住他的腰肋。忽然,她勾下了头,朝他颈窝里狠狠地咬去。张具成疼得“啊”地喊叫一声,一下子醒了过来。
是……梦?不,不是梦。张具成抬手摸了摸颈窝,真实地感觉到了一份铭心的疼痛。
他对不起这个亲他、爱他的小姨子。是他把这朵鲜花丢入了火坑,懊丧后悔之中,张具成忽然恍若有悟:无边的绝望痛苦如身边这滔滔长江水,自己之所以没沉下去,一直在浪头里挣扎扑腾,是因为他放心不下菊香,也牵挂、惦记着这个他喜爱的女人……
菊香她……如今在哪儿?
问号从心尖上立起,就怎么也按捺不倒。徐先生早就死了,徐宝林这畜生也淹死在大洋河里,她现在……还呆在双窑吗?他从那些来岛上买芦苇的人们嘴里听说,江北的乡村里,人们正闹闹哄哄地分阶级搞斗争,那些个干部、民兵、街坊、邻居,会轻意放过菊香吗?毕竟,她是徐宝林的女人,是他张具成的妻妹子呀!张宝成死了,死得让人悲痛;朱达明徐宝林也都死了,死得让人不解恨。人们如果把冤仇归结到菊香身上,她能受得了那些个折磨吗?
张具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他不能不管不顾!他要找到菊香,把她带来这沙岛,守着她,护着她,陪伴她一辈子!如此,他才能稍稍感到心安,对恩重如山的老丈人也多少有个交待!
他拿定了主意。
二十多天后,海门星祥镇织芦蓆的刘老板再次来沙岛收购芦苇,张具成搭船上了江北岸。
傍晚,到了双窑。张具成不想引人注目招惹是非,等天色完全暗下来,这才悄悄走近徐宝林当年侵占的那座粮户家大院。
大院里闹纷纷的,有老人咳嗽有女人唠叨有男人呵仆斥也有小孩啼哭,根本看不到菊香的身影。他溜近菊香曾经住过的卧房,从门缝朝里看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正坐在桌边纳着鞋底。
顾不得风险,张具成敲了敲门,低声招呼:“老嫂子,向您打听个人。——原前住这屋的李菊香,她上哪去了?”
老女人推出一脸的警觉:“李菊香?你是哪个?”
张具成哈哈腰:“哦,我是她舅家表兄,来看看她。”
“噢,她表哥。”老女人叹一声,“作孽,作孽哟!她疯了,那帮人还不肯放过她,作孽……”
张具成一下子提起了心:“她……这会儿在哪?”
“吴家豆腐店磨房里……”
张具成转身向吴家豆腐店跑去。
磨坊里亮着耀眼的汽灯,也亮着几张兴奋的嗓门:“跳,跳呀,跳呀……”
搅拌着鞭子的“啪啪”声。
张具成凑近门边向里看去。四五个高大的身影,围在一个衣衫蓝褛的女人四周,如几条猎狗围着一只被咬伤的免子。
一个汉子挥舞鞭子抽击着地面,那女人吓得不停地躲闪跳跃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在地上,激起一阵哈哈的笑声。
“看,看看,贼婆娘的腿根,倒是白得很呢!”
“徐宝林那狗日的倒是好快活!”
“扯了,把她裤子扯了!她……”
一个瘌痢头汉子拿一根木棍朝女人腿裆里捅去。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夺过那木棍,双手一合,“咔”地折断,扔向了墙角。
汉子们怔住了。
来人弯下腰,挽住女人的腋窝将她拉起,哽咽:“菊香,菊香妹子,是我!我们走,回家……”
菊香呆呆地看着来人,脏脸上的惊恐一分分地减褪。她顺从地站起,跟着他向门口走。
有人认出了来人:“是、是张具成!”
“啊?是他……”
癞痢头一个箭步跳到门边,手里二尺长的砍刀压上张具成的肩头:“叛徒,找死!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你走不了……”
张具成并不躲闪。灯光里,那身影高大得如同顶天立地的金刚。他朝瘌痢头看一眼,抬手推开脖颈处的刀刃,搀扶着菊香跨向门外:“走,我们走。回家……”
癞痢头无力地高叫:“拦住、拦住他!”
汉子们如同中了定身法术,没人响应,也没人动弹,只呆呆地看着两条偎依的身影融入了门外的夜色。
(二)
难找到搭乘的船,四天后,张具成才领着菊香回到江心沙岛。
菊香无惊无惧,不闻不问,只木木地跟随着张具成,视线遥远地看着天上的流云。显然可见的是,几天的相随同行,她对张具成有了一种本能的信赖,并且顺从地听任张具成的吩咐安排。
上岛后,张具成先为她洗头。那头蓬散的乱发里,有血痂,有浆糊,有草屑,也有浓痰,弥散着刺鼻的馊臭。洗去三锅热水,张具成很有几分惊喜:菊香,他的菊香妹子,头发依然是那么乌黑,肌肤依然是那么白,脸庞也依然是那么清秀,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接着为她擦洗身子,帮她*服时遇到了一些麻烦,菊香死互地揪住胸襟,怎么也不肯松手,身子直往苇壁上缩。
“听话,听哥哥的话。”张具成柔声相劝,“菊香,你的衣服破了,脏了,具成哥为你换上一身。听话,好菊香,听话……”
话语柔和得如同棉花,也就有了让人昏昏欲眠的魔力。终于,菊香松开了双手,任张具成为她脱去衣服,软软地躺倒在草铺上。
张具成拧一块替代毛巾的水纱土布,开始为菊香擦洗身上的垢甲。先是颈窝,再是肩膀,继是双臂。他的双手小心翼翼。湿布过处,便如洗藕一般裸露出白净。象是在哄劝少不更事的女儿,他一边擦洗,一边呢喃:“别怕,看,多脏!——这儿,这儿……白了!好看了吧?菊香,菊香最听具成哥的话了。来,侧过来……”
起始,菊香还绷着身子,双手护着自己的*。渐渐,她完全放松了,唯眼里吐出的视线含着几分恐惧和探询。张具成抬眼接住那双视线,指望她能认出自己。那双长长短短的视线却总是很快就散乱了。
擦洗完腋窝,接下来该为她擦洗胸部了。那一对没有奶过孩子的乳房并不丰满,上面还印着几道被人捏掐的青痕,乳鸽般静静地孵卧在胸口两旁。
张具成感觉一阵震颤,但心神却很快沉静下来。带几分圣洁的虔诚,也带几分恭敬的庄严,他让手中的水纱土布潮水漫滩一般从菊香那瘦弱、柔软的胸前滚过。一遍,两遍,三遍,直至蒙着垢灰的前胸透出亮色,*也如云消雾散后的*变得洁净清新,并且有了几分尖挺。搓揉之下,菊香的心智陷入了另一种迷失。她闭着双眼,脑袋左摇右晃,喉咙深处发出遥远的呼喊:“具成哥,具成哥……”
是……叫我?张具成心头一阵惊喜,连忙扳住菊香的头,贴近了那有些错位的五官:“哎,哎,我在这儿!在这儿!菊香,菊香妹子,是我……”
菊香凝住眼珠,死死地看他一阵,突然伸手将他推开:“不,不,我不……”
张具成摇了摇头,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他强忍着泪水,继续解劝:“菊香,别怕!菊香乖,还躺下,躺下。我们再洗。洗干净,换衣服……”
——他为菊香准备了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褂子是蓝阴丹士林布,裤子是老蓝土布。这套衣裤,是在沙岛西端的芦苇丛里拾到的。张具成猜想,要么是哪个落水女人挣扎时脱下的,要么是上游谁家船上女人晾晒时不小心落入长江的。但愿是后者。
菊香重又安静地躺倒在草铺上,任随张具成擦过腰腹、小腹、大腿……张具成没有丝毫的情欲和半点的邪念。那渐渐光洁的身子,在他的眼睛里完全成了一尊需要小心呵护的宝物,他愿意守着它,护着它,甚至捧着它,抱着它,在这荒岛上过一辈子……
辽阔广袤的水天,无拘无束的世界!
菊香的精神一天天健旺起来,不再啼哭,不再哀嚎,也很少流露那种惶然不安的惊恐。从她脸上更替的表情里,不难揣测她常常穿行于两个不相干且距离遥远的天地里。一个天地,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路径曲折缠绕,方向混杂难辨。菊香跌跌冲冲地四处探求寻找,却总是找不到出口。一阵风雨,一声鸟啼,时常唤醒她记忆深处的某处座标,却又往往让她拐入新的困惑,再也弄不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年。另一个天地,阳光和煦,天气爽朗。飞至身边的一只粉蝶,开在脚前的一朵野花,都能激起她的一脸惊奇和欣喜。东望江面的旭日,她笑;西望满天的晚霞,她笑;看着摇曳起伏的大片芦荡,她也笑。笑得是那样轻松,那样纯净,那样无牵无挂,倒让张具成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神智不大正常。也许,每个人本就应该生活在那个让菊香陶醉的世界的!不幸,他无福消受那份陶醉。他要砍斫更多的芦苇,换来更多的粮食,他要让菊香吃饱三餐,恢复健康,不再有任何的忧愁烦恼;他要尽可能延长这种幸福光阴,给菊香、也给自己以最充分的补偿。
自从把菊香带上这江心沙岛,他的心也日渐安然了。是的,他不再悲哀伤痛,也不再为自己经历的一切后悔。既然过去的一切已经发生并且成了过去,他没有必要继续为之后悔懊伤。人活一辈子,谁又能保证肯定就是顺风顺水遂心如愿呢?谁又能踏住地面不走错一步呢?即使是一棵小草,一根芦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