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其他人为什么会对这种异象视而不见,反而表现得好像很乐衷于看到艾斯脱罪一样?
一片疑云掠过了夏末吕先生的心头,他意识到了某种不对,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好在因为肚子太饿,在念完了下一项罪名之后,庭长宣布暂时休庭,夏末吕先生看着艾斯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不禁愤愤地捶了下桌子,向外走去。
原本他也是很饿的,可是现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满脑子想着要如何把艾斯送上绞刑架,却不知道究竟什么办法才算管用。正在焦灼之中,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甜美的女声。
“德·夏末吕先生,请留步。”
夏末吕先生觉得这道声音有些耳熟,便停住了脚步。叫住他的人穿着女仆的裙子,打扮得毫不起眼,然而当她摘下面纱后,那张簇拥在金发中的甜美面容却让夏末吕先生吃了一惊:“德·功德月桂小姐?”
百合花提起裙摆,对他行了个礼:“请宽恕我的冒昧,先生,但是必须要说,我是因为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才叫住您的。”
她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语气却显得有些急促。夏末吕先生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些审视——他知道百合花是浮比斯的未婚妻,而艾斯正是因为刺伤了浮比斯被控告的……现在,百合花却又这样一幅低调的打扮,出现在了审讯的现场?难不成……
夏末吕先生显然是想歪了,百合花却不知道这一点。她继续说道:“我是瞒着家母出现在这里的,为的就是看到那名可耻的罪人获得他应有的惩罚。但是先生,请原谅我的直白……他是名油嘴滑舌的埃及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很可能会让他逃脱惩处。您预备怎么做?”
夏末吕先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了然。看样子是埃及人追求贵族小姐,贵族小姐却一心系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而未婚夫为了美人的名誉,才去悄悄和埃及人决斗,最后却伤在了对方手中……
……这么一说,这件案子岂不是真的和巫术毫无关系?
夏末吕先生的目光又阴郁起来。不过既然百合花叫住了他,那么想必手里应该有些什么证据……于是他试探性地问道:“我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您有什么主意吗?”
过去的二十年中,百合花一直都是名合乎淑女风范的贵族小姐,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然而短短一个月间,她先是把一个人送进了监狱,现在又要让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她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是让他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就是给自己的人生蒙上污点……百合花深吸一口气,决定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说出来:“……艾斯曾经在河滩广场上表演过,当时他的伙伴是一头小山羊。以一面手鼓做道具,它准确地为他报出了月份和时间。”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那头小山羊每隔三天就会在河滩广场出现一次,而现在正是它的表演时间……”
夏末吕先生的神色变了。他几乎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兴奋的微笑,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感谢您的帮助,德·功德月桂小姐……现在需要我安排马车送您回去吗?”
百合花摇摇头,重新戴上面纱,沉默着走了出去。
在他们的身影都消失不见后,克洛德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正翻滚着激烈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会破冰而出。
唇角僵硬地抿起,克洛德微微垂眸。
这真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第四十二章
作为一名被审讯的犯人,艾斯显然是没有吃晚饭的权力的。他被带到一处狭长的甬道中等候,手上缚着沉重的镣铐,旁边还有狱卒在看守。
镣铐是夏末吕先生的要求,因为他始终认为艾斯会使用某种巫术试图逃脱,而缚住他的双手显然有利于防止这一点。虽然所有人都觉得这一举动意义不大,但是为了照顾夏末吕先生饱受摧残的脆弱心灵,法官们还是同意了这一点。
不过审判的结果如何,对艾斯来说意义已经不大了。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出神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
放在隐修士身上的精神印记已经离巴黎很近了,只需要几天功夫,隐修士就会到达巴黎,然后立刻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寻找他。而那个时候,审判的结果也早就水落石出了——假如他被无罪释放,就必然会成为巴黎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会有很多人将今天审判的场景传播出去,有利于奠定最开始的名气;而假如他被处以绞刑?那就更妙了……耗费大量的魔力和宝石做出一个能欺骗所有人的幻象,只需要给夏末吕先生一个暗示,让他坚持尸体必须挂上一段时间示众,那么到了第三天,隐修士就会如期到达巴黎的市区,看到那具仿若耶稣受难一样的尸体。
如果是前者,教廷就可以打出“苦难的年代已经过去,如今会是一个邪不胜正的时代”的旗帜;而如果是后者,作为同样被上帝派下来拯救世人的“天使”,艾斯拥有了和耶稣死亡同样的开端,也会是个不错的噱头。无论是哪一种,都给了西克斯图斯四世理由去排除异己……而他的“异己”排除越多,作为下一任教皇而出现的艾斯就会越轻松。
虽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坑进监狱,但是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啊。
艾斯唇边泛起了轻松的微笑。任何事情都是有弊有利的,而如何从一件事上为自己寻找到最大的利益,则就是贵族们需要修炼多年的基本功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贵族,又有多少能及格这一点呢?
在冰冷的甬道中呆了一段时间后,他又被传讯的人卸下镣铐,重新带回到法庭上。拥聚在门口的民众不但没有比之前少,反而看起来更多了——艾斯从中认出了几个眼熟的面孔,比如乞丐王克洛潘,再比如满头大汗的商人温尔里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注视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消失了一个月的他竟然会出现在法庭上。
艾斯以一个隐秘的角度对温尔里克眨了眨眼睛,又对着自己的养母们看了一眼。温尔里克像是总算想起了他的“真实身份”,显然松了口气,对审判的结果也没有那么焦心了。他会意到艾斯的意思,费力地挤到了前排,开始和埃及女人们说话。
艾斯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庭长宣布审讯再次开始。
夏末吕先生的神色可比之前镇定多了。他那张肥胖臃肿的脸上多了些胜券在握,看向艾斯的时候也带上了不屑的冷笑,仿佛已经手握了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铁证一样。而庭长和法官们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显然在之前吃饭的时候,他们和夏末吕先生之间闹得不太愉快。而从目前的情况上看,他们似乎不得不接受了这种不愉快。
发生了什么变故呢……艾斯瞳孔微微缩小,又若无其事地露出了纯善温柔的微笑。虽然审判的结果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像这样被人咄咄逼人地对待着,还是会感到有些不爽啊……
庭长脸色难看地宣布道:“执达吏,带第二名被告!”
众人顿时哗然。第二名被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夏末吕先生唇边的微笑更加狰狞了。他充满恶意地看着艾斯,仿佛在嘲弄他反抗自己的不自量力。
艾斯却回以了一个无辜的笑容,兼以挑衅的眼神——被吊上绞刑架比无辜释放还妙,希望这位检察官先生一定要再接再厉,继续犯蠢下去啊。
戴着金色帽子的执达吏应了一声,向一道小门走去。众人都注视着他的背影,而他也很快回来了,带着三个身高体型就连相貌都仿佛的年轻人……
……和他们背后的羊。
艾斯:“……”
他忽然有了种奇妙的预感。
庭长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他询问性地看着夏末吕先生:“……第二名被告……”为什么会是三个人?
夏末吕先生的脸色有些难看:“就是那头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把羊带来,却随之带来了三个埃及男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这头羊在,他就可以让那个可恶的绿眼睛埃及人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等等,绿眼睛?
夏末吕先生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既然被告是名动物,大家也就不再有什么意外了。在这个时代,针对动物的审判还是很常见的。虽然它们没有智慧,甚至被人食用,但是假如它们犯了罪,还是要和人类一样接受审判的——而这些审判往往又和宗教有关。比如在前几年的时候,巴塞尔就出现过一次公鸡下蛋的事件,那只鸡便被以藐视上帝的罪名处以了火刑,活活烧死了。只不过法国人还是比较喜欢文明一点点的手段——不知道这头可爱的小羊是会被和他的主人一样绞死呢,还是被吊死呢?
围观群众们再次被提起了兴趣,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挤,想要占据一个好点的位置围观这场动物审讯,顺便看看,那些大人们是怎么用这样一只小羊来为艾斯定罪的。
埃及人们脸上反倒出现了很诡异的神色,默默地交换着眼神。哈力木三兄弟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艾斯一样,带着佳丽站在了旁边。而佳丽也表现得和他们如出一辙,四蹄都稳稳地抓住地面,下巴微微扬起,纯洁的眼眸一眨不眨,神气活现地站在哪里。
夏末吕先生道:“诸位如果没有意见,下面我们就开始审讯山羊……法鲁戴尔老婆子,你认识这头山羊吗?”
老太婆当然一头雾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认识,大人,我见都没见过它。”
“你应该认识它,老太婆!”夏末吕先生疾言厉色地道,“它不就是紧紧跟随着被告的神秘魔鬼吗?就是它偷换了金币,装成了教士的模样,欺骗了你的眼睛……如果它仍然坚持兴妖作怪,恐吓法庭,我们将不得不采取激烈的驱魔手段,对它处以绞刑或火刑。”
他威吓性地一挥手,表示自己说的话没有质疑的余地。庭长擦了擦冷汗,嘀咕道:“就这么办吧。”
夏末吕先生站了起来,走向被告:“你们是这只山羊的主人?”
无论他们说“不”还是说“是”,夏末吕先生都有办法将罪名套到艾斯的头上。所以他并不担心这三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年轻人会造成什么意外,胜券在握地等着他们的回答。
然而他们却好像和夏末吕先生的思维不太一样。听到问话后,哈力木便立刻九十度角转头,困惑地看着哈克木:“他是在说你吗,老兄?”
哈克木同样九十度角转头,看着哈基木:“我觉得他是在说你,老兄。”
哈基木同样恼怒地转头:“难道不是在说这头羊吗?对不对,可爱的佳丽?”
小羊眨了眨纯真的眼睛,如出一辙地九十度右转头。只不过这个动作对她来说难度大了点,小羊不得不随之把整个身子也转了过去,而后由于习惯,又往前走了两步。
站在小羊旁边,正躬身趴在桌子上拿手鼓的夏末吕先生捂着屁股痛叫起来。
法庭上泛起了一阵哄笑,夏末吕先生顿时恼羞成怒。他一边揉着疼痛的屁股,一边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哈力木三个,大喊道:“肃静!”
三兄弟露出了纯洁无辜的表情,看起来和佳丽要多相似有多相似:“可是我们没说话呀,大人。”
笑声顿时变得更大了,所有人都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夏末吕先生。夏末吕先生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恼怒地喘了口气,冷冷地道:“被告,你们是在河滩广场卖艺的吉普赛人吗?”
哈力木转头:“他在说谁?”
哈克木转头:“一定是在说你。”
哈基木恼怒地道:“怎么会是在说我!难道这不是对佳丽的审判吗?喂,佳丽!这位大人在问你是不是在河滩广场卖艺的吉普赛人!”
显然她不是吉普赛人,更不是个人。小羊愉快地咩咩叫了两声,算是在回答。观众们之间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约翰乐不可支地道:“问一只羊是不是吉普赛人!哈!它显然不是个人。”
庭长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窃笑,却高声道:“肃静!”
夏末吕先生愤怒地瞪着他们:“我是在问你们!”
哈力木迷茫转头:“这不是针对佳丽的审判吗?”
哈克木同样转头:“这不是针对佳丽的审判吗?”
哈基木恼怒地道:“我怎么知道!也许他的脑子需要一帖乔治医生的灵丹妙药,好让他不至于将男人看成母山羊?”
围观群众的笑声已经止也止不住了。夏末吕先生的脸色被气得一阵青一阵红,只好转移了目标:“被告!你认识这只山羊吗?”
艾斯姿态优雅地坐在被告席上,露出了纯真的微笑:“当然不认识,先生。”
夏末吕:“……”
卧槽到底是哪里错了!!这和写好的剧本不一样!!!
☆、第四十三章
夏末吕先生绝非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是在他多年的任职生涯中,他所经历的所有案件几乎都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简单地念诵罪名,提交证据,如果犯人怎么都不肯承认,那就交给手段粗暴的行刑吏彼埃拉·托特吕。没有人抵挡得住这两种手段的夹攻,所以一切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解决了。
然而今天他却遇到了一个意外——一个让他怎么也想不到、遇到之后也万分光火的意外。犯人就该老老实实地承认罪名,或者由律师代为辩护,为什么要反驳呢?证据就摆在眼前,已经可以作为定罪的基准,为什么要推翻呢?……而可恶的是,偏偏他做的每一项“垂死挣扎”都成功了!这等于告诉夏末吕先生,如果没有更加严谨牢固不可推翻的铁证,这个狡猾的犯人就可能从绞索下成功脱逃!
当然他还有作为保底的最后一重手段,那就是让彼埃拉·托特吕好好照顾一下犯人的细皮嫩肉。想必在巨大痛苦的折磨下,无论什么话他都会愿意说的。可是偏偏今天围观的群众实在太多了,如果在犯人有了无罪释放的希望、却又在地底溜了一圈后脸色灰败地改口……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其中有猫腻。
凭良心说,夏末吕先生并不把那些市民放在眼里。但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