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摇了摇头：“‘他们烧毁了地上一切敬拜神的聚会地方。我们看不见我们的记号，也不再有先知；我们中间也没有人知道这灾祸要到几时。’”
继控诉之后，艾斯又开始进行恐吓了。他的意思十分明显，是因为自己在尘世间看到的种种情形，对这里彻底失望，所以才要离开凡世、回到天国。
此时，一些心灵脆弱、又信仰坚定的人已经开始痛哭流涕了，圣米歇尔桥下乌压压地跪着许多人，其中不少都是黑话王国的成员和特地从奇迹宫廷赶过来的埃及人们。他们赶上了最恰当的时候，因为之后还有人源源不断地闻讯赶来，站在高楼上、屋顶上，只为了远远地看到圣迹那一眼。
隐修士深恐艾斯真的会对这个世界失望，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连忙喊道：“‘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所爱慕。’”
“……”
看着那张虔诚的老脸，艾斯哽住了。他半天没有说话，这沉默却被看成了天使的犹豫，于是不约而同地，信众们众口同声地呼喊道：“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所爱慕！”
这句话原本被用来赞颂上帝，如今却被巴黎的市民们当做了挽留艾斯的方式。艾斯回过神来，控制着表情和声音，同样以《诗篇》回答道：“‘我仍常与你同在；你紧握着我的右手。’”
他拍打着羽翼飞向那具“尸体”，“否定”了它的存在，并在尸体消失的那一瞬间收起羽翼，撤回蒙在身上的假象，穿着那身受刑当天的服装，轻飘飘地落在了地面上。
这一切的动作只在刹那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尸体”的端倪——更何况那些虔诚地划着十字祈祷的信徒，根本就不可能对艾斯产生任何质疑。
如果说“否定”和“肯定”实质上关乎“存在”，那么神祇的“存在”，大概就是“绝对的”肯定了吧……艾斯心里渐渐腾起一分明悟，晋阶法圣的那道桎梏仿佛又松了松，一条与艾斯往日所学截然不同的道路渐渐展现在他的眼中。
神祇……根本不是如同典籍里所说的，是纯粹因为力量而诞生的。不是因为成为神祇了才能够触摸规则，而是触摸规则、掌控规则，本身就是成神的一部分。
……他沉迷在这种感悟中并没有多久，隐修士激动的声音便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剧本还在继续，艾斯按照原定的计划同意了隐修士的邀请，跟着他上了那辆马车，准备前往王宫晋见国王，在红衣主教出手干预之前把名义定下来。
然而那些信徒却依然挡在马车面前，不愿意让艾斯离开。巴希尔忽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高声道：“我受到了上帝的感召，愿意成为圣子的门徒。”
从他身后又陆续站出了十二个人，都是曾经的埃及流亡贵族的后代。这些人也都是事先选择和商量好的，甚至连血统和祖先都经过了严格的排查。吉普赛人不需要教宗宽恕和帮助，他们只需要自由；而埃及的流亡贵族却希望能够回到自己的国度，重新执掌政权——而艾斯只是个在流浪者之间长大的法国人而已，无论是他还是埃及人，都需要以更亲密的方式来加强两者的关系。
派出一部分人作为艾斯的追随者无疑是非常好的选择。巴希尔他们都拥有着贵族和王室的血统，血脉纯正，和古埃及人没有过通婚，即使是教廷的审查，也能够坚持下来。他们大多和艾斯一起长大，年纪最大的也才不过二十五岁，年纪最小的则只有十几岁。他们在颠沛流离中｜出生长大，对宗教没有太深的感触，之所以愿意追随艾斯，所看重的不是“太阳神之子”的名头，而是艾斯所能带给他们光复故国、荣耀一世的未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对艾斯的信仰也十分坚定，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而产生动摇。
坐在马车里的艾斯点了点头，这些人便如流水般地包围了马车，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地向两端分开，让出了给马车行走的路来。之前故意当在马车前面的那群黑话王国成员完成了任务，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离开了。
巴希尔等人保持着簇拥马车的架势，一路向王宫行去。一路上他们着实吸引了不少眼球，到达王宫门前的时候，王宫侍卫险些以为这是一群来攻打王宫的埃及人，差点就掣出了刺剑和火枪。之前被绑架领路的侍从又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解释着这群人的来历，最后终于成功放了行——虽然直到最后，那些侍卫队的人还在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这群打扮奇怪的人。
巴希尔等人对可能会遇到的歧视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不改色地跟着侍从到了临时安顿他们的地方坐着，没有丝毫怨言。这倒是让原本对这群人心存怀疑的弗朗西斯等人多了几分敬意，也去了几分偏见。
而隐修士方面的求见，进行得也十分顺利。他虽然是在路易十一与教皇势力的妥协中来到法国的，本身却也十分出名，路易十一还是十分敬佩他的德行的，准备过一段时间就带着他一起住到城堡里去修养身体、寻求可能延长寿命的方法。现在听说他忽然求见，还带着一位“圣子”，大略问清了状况以后，路易十一非常感兴趣地同意了求见，期间甚至还有闲心换了一身稍微正式点的衣服和一双新做的高跟鞋，站在会客厅里等待他们的到来。
而在隐修士领着艾斯进来的时候，他顿时眼前一亮，感觉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不仅气质十分亲切，连相貌都有几分眼熟。他热切地盯着艾斯，匆匆毕过礼节，就向隐修士问道：“这就是您带来的‘圣子’？”
隐修士脸上难掩激动与虔诚，坚定地道：“这是天父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天使？”路易十一是不怎么相信这个的。他脸上出现了笑容，揶揄道：“不知道是天国的哪位阁下？”
“我的名讳，是梅塔特隆。”艾斯淡淡地道。
在知道路易十一就是自己的“父亲”以后，再面对这位老人，艾斯的心情明显要复杂许多。从他和克洛德的对话里就可以看出，他显然知道约翰的存在，并且在以保护的姿态面对约翰……可是绿宝石呢？他知不知道绿宝石的存在？
昨晚他从克洛德口中断断续续地套出了不少东西，甚至包括能令人长生不老、更是令克洛德堕入了痛苦深渊的“红药液”。但是只有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始终都没能从克洛德口中套出来。约翰他猜得出来，大概是克洛德的老师为了达成伟大的炼金术成就而特地设计出生的……可是绿宝石呢？克洛德口口声声地说他是“命运的意外”、“多余的存在”，路易十一又是否知道他的存在呢？
……假如绿宝石的生父不是国王，那么随便他的父亲是谁都没有影响。可是偏偏他的父亲是路易十一，法国国王，还是相当令邻国忌惮的一位强大国王……那么这之中可以利用周旋的余地，就会有许多了。
绿宝石的相貌无疑是遗传自自己的母亲的，可是为什么所有见过国王的人都会认为他长得像国王呢？包括之前死死不肯松口的纪尧姆·伽利略……
他的目光也停留在了路易十一脸上，与他对视了几秒。那双绿色的眼睛的确和他十分相似，可是除此之外……
艾斯忽然想起了在流浪者们中间流传着的一个说法：一个人究竟是肖父还是肖母，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睡着的时候才能够看出来。因为只有那时候的人是全心松懈的，能够完整地流露出遗传自父母的面貌神态。
神态……目光再次落在了路易十一身上，艾斯不禁有些恍然。作为路易十一的血亲，绿宝石本身就遗传了他的一些相貌特征，而艾斯的气质和路易十一居然有着不小的相似处，两者叠加到一起，当然会让见过路易十一的人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不过如果真的一起站在了非常熟悉路易十一的人面前，估计这种相似性就不会显得特别明显了吧……
他正这样想着，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便从外面传来。紧接着不顾别人的阻拦，一名穿着华丽衣裙的女子打开大门冲了进来，开心的笑声从门外就开始传了进来：“……父亲，我听说您这里来了一位圣人……”
她目光迅速在屋内逡巡着，很快在艾斯身上停了下来。艾斯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了头——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神色中渐渐染上了惊愕。
她退后一步，看着艾斯，又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禁不住举起扇子掩住了唇，吃惊地叫道：“天哪，父亲……您这是，您这是，找回了一位私生子么？”
☆、第六十二章
“……”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呆了。路易十一忍不住呵斥道：“你在说什么，安娜？这是保尔修士带来的……”
路易十一是真的不知道那些内幕，也是真的没有朝那方面想过。而艾斯清楚地看到，在路易十一皱眉呵斥的时候，公主脸上的震惊很快便转为了疑惑，复杂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而紧接着，公主便提起裙摆，弯下了腰：“非常抱歉，父亲，是我弄错了。”
艾斯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教皇并不仅仅是宗教概念上的领头人，更是神权与世俗接洽的代表。而在教廷内部已经逐渐被世俗肮脏所污染的现在，拥有强大国家支持的教皇与像西克斯图斯四世这样现在已经基本被架空了的教皇，本质上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路易十一是个强大的国王，被称作“蜘蛛”，擅长阴谋也不惧战争，被周围的国家所深深忌惮。如果能够得到他的支持，艾斯的路当然会好走许多。
所以在知道路易十一是绿宝石的生身父亲以前，艾斯就对法国王室做过一些调查。同玛瑞斯大陆上一样，这里的王室家族也并不止一个，路易十一的王位看似坐得稳当，实际上却岌岌可危。如果等他死后没有足够强力的国王上｜位，或者查理王太子因为什么意外而身亡，最后成为国王的就会是被路易十一忌惮和打压的波旁、奥尔良或布列塔尼的势力之一。
出于种种考虑，路易十一将长女安娜嫁给了比她大了足足二十一岁的皮埃尔·德·博热，而后者正是波旁公爵的继承人之一。安娜的相貌当然十分美丽，在众位子女中也是最受路易十一喜爱的一个……而就现在看来，安娜也的确有这个资本受到路易十一的喜爱。
她有着一双肖似母亲的黑眼睛，如同珍珠般美丽；而优雅的举止、高贵的气质和聪慧的表现无不为她添色。她个子不算高挑，气势却很逼人，很有路易十一的风范。此刻站在哪里，哪怕是在承认“错误”，表现得也落落大方。
“非常抱歉。”她诚恳地道，又对着艾斯点了点头，“是我失礼了。”
懂得审时度势，却弯不下腰……在政治上她或许会有天赋，但是如果作为执政公主，火候上还是差了点。
艾斯抬起眼睛，与她对视了一眼，展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
路易十一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由得出现了不安。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却本能地抗拒着某种可能的发生：“你为什么会忽然到这里来，安娜？”
“我在妹妹那里做客，听说了这个消息。”安娜镇定自若地道，“您不会阻止我在这里旁听的吧，父亲？”
路易十一不可置否地扬了扬眉。艾斯一行人进入王宫才多长时间，安娜就赶了过来……他决心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您呢，德·保尔修士？我隐约听说了一些故事，可是并不清楚细节。您是在哪里发现这位……的呢？”
隐修士带着隐隐的骄傲神色将艾斯受刑的经过大概介绍了一番，那名王宫侍从在旁边补充了细节，证明了隐修士的确是忽然间想到要去绞刑架的，并以夸张华丽的辞藻描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天使临凡”的场面。国王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他的怀疑正在被逐渐消弭，看向艾斯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尊崇和敬仰。
公主忽然问道：“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似乎在一个月以前，有一个埃及人谋杀了一名队长？”
艾斯淡淡地道：“不，恰恰相反，我是在帮助他。”
美丽的黑眸从艾斯脸上扫过，安娜公主讥讽地道：“帮助一位虔诚的教徒下地狱？”
“他受了严重的伤害，而我在救治他。”艾斯平静地道，荷鲁斯之眼开始汲取魔力，“……假如我在五天以前遇到了您，也会非常乐意为您医治腹部的不适的。”
安娜公主脸上霍然变色，惊讶再一次代替了怀疑。路易十一讶异地道：“您懂医术？”
“上帝让我代替祂来到人世，为的就是消灭人间的痛苦。”艾斯神色悲悯地抬起手臂，手指间骤然出现了一个光团，随机化作耀眼的光芒四散开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眼睛，当光芒消失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轻松了许多！
对健康的人而言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对一直被病痛折磨着的路易十一，这一点轻松就变得十分明显了。他顿时坐不住了，大踏步向艾斯走去：“我听说，埃及人里有名法国医生……”
“乔治是我的化名。”艾斯平静地解释道，神色不悲不喜，“一名十几岁的埃及少年治病，不会被任何人所相信；而一名受到上帝恩赐的法国人，却会受到他同胞们的信赖。”
“的确如此。”路易十一低语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么，圣子冕下，我的身体……”
“父亲！”安娜公主打断道，“您不觉得现在应该……”
门忽然间打开了，一个侍从走了进来，向国王低声禀报着：“陛下，波旁红衣主教和圣母院的代理主教德·蒂尔夏普先生向您求见……”
路易十一不快地皱起了眉：“他来做什么？”
侍从满脸尴尬，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波旁红衣主教还是克洛德·弗洛罗：“……大概是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
路易十一冷哼一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又舒展开来：“请他们进来吧。”
会客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没过多久，大门就再一次被人推开了。波旁红衣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