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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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代-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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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过年了,怎么长大了就不说话了,你不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我说,小时候一直在等,好象有一个点停在时间的前面,后来已经过了那个点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过的。
  母亲说,三儿,你大了,什么时候找个人吧?
  我从发呆中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人?好人,坏人,盲人?
  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并不说话,端着簸箕晒东西去了。
  喂马的时候,我看着那家伙盯着草发呆,却不张口吃下去。那家伙也在想些什么,只是我不可能知道。我忽然觉得无比空虚,而生命正随着时间一刹那一刹那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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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空虚和失落持续到腊月三十的夜晚。我隔着子时看向明天,顿时充满希望。
  而此时的阿飞,已酒醉多时躺在床上,说着些妹妹还是老天的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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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我去看望了菊娘的母亲,她一个人住着一间大房子,自从菊娘死后,石三郎也不再理她,景况看起来十分凄苦。我努力安慰她,说困难都总会过去,没有什么好伤心流泪的。她忽然说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很想见阿飞,但是阿飞是自然不肯来的。由此可见,这个女人总是怀有难以实现的愿望,这就是她痛苦伤心的根源。而阿飞固然不肯见这个瞎眼女人,却独自一人饶有兴致地拜访了石三郎。我很不能理解他。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打石三郎去了。当然这是他的事件的开始,而事件的结束是他被石三郎打了。当时围观的热心观众已经劝过他了,说陆兄你是孔老圣人门徒,要是耍起流氓来是要有辱先祖圣明的,但是阿飞咆哮一声说老子耍的就是先祖,打的就是流氓!据在场观众称,当时阿飞摆了许多华丽的姿势,石三郎也摩拳擦掌,大家兴奋地以为将要看到一场旷古绝今的大战,都激动得跳了起来,但令观众们失望的是,咬牙切齿的阿飞恶狠狠地扑向石三郎,而石三郎面无表情地推了阿飞一下,于是瘦瘦高高的阿飞从石的面前转回到自己原先所站的位置,跌坐在地。然后石三郎嗤笑几声,扬长而去。
  阿飞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告诉我,他要做一名商贾,创立自己的事业。并且据阿飞观察,本地资源匮乏,除了穷困无知,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出路是远远离开这里。他希望我帮助他,但是我拒绝了他,我说我就是除了穷困无知什么都没有的人。其实我也有自己的困难,那就是我再不敢将母亲一人丢弃在家而让人指手画脚,但我毕竟又不能背着她在外面奔跑,那样他们就会说:不得了了,陆三那小子要把他老娘卖了换银子花!
  在沉默了许多天以后,阿飞再度向我提起了此事,并且为了表示决心,他不惜变卖书籍——那些他以前视若生命的纸张均以一文钱一斤的价格卖了出去,被用来装包子糊墙壁甚至擦屁股。我都替他心疼了,阿飞自己却很乐观地认为,大家在吃包子或者出恭或者躺着休息的时候都能接受诗词古籍的熏陶,这也是将文化发扬光大的一种手段。知道了这些事,母亲就劝导我帮助阿飞一把,她认为我呆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还要给她增加负担,以我的性格还是要在大世界磨练一下比较有出息。然而我以为,她完全不了解我,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四处走动的人。虽然时常希望改变,害怕平凡,却沉迷平静的生活。这实在很矛盾。可是,也许对于以后,对于外面,我心里除了好奇,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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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家憋了许久,阿飞一直计划着要离开,却又不知离开以后从哪里开始计划,我沉闷无聊,母亲天天开导我,可是我越发觉得活着真是一种负担,就活着这件事来说,当事人都很自私。
  清明节前夕,因为阿飞那边房顶漏水,我爬上屋檐检查,不幸发现瓦片少了一块,滑落一边,屋顶被掀开一个缺口。我怀疑这是人为造成,于是仔细搜查线索,结果意外发现一枚乌黑的发卡。我端详半天,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按捺不住欣喜,抬眼四望,景色怡人,太阳不知何时也钻出来了。然而我很快又伤感起来,茫茫世界,人和人可以昨天真实切近地坐在一起,而明天远走天涯不知踪影,百步以内,千里之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不同?我忽然迫切地觉得需要做些什么,但是心里又很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补好屋顶以后,我终于想起来,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梯子下去。
  晚上吃饭时,阿飞卖完东西从外面回来。母亲说起房顶漏水的问题,阿飞猛拍头颅叹息道,原来是我的错!前天晚上被房梁上的老鼠吵得不行,我睡得糊涂,随手抄起床头的篙子捅了一下,结果安静多了。
  我下意识地拿出那发卡,正好母亲看见了,伸手接了过去,看了几看,自顾自说道,被老鼠叼走了好些天,居然还能找回来,真是不敢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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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晴天白日,路上行人三五结伴,悠然前行。母亲一直重视这样的节日,每年必敦促我积极出行,跑到荒郊坟地去,我这时必须胡言乱语,因为大家都在胡言乱语。我一直对身边许多人的行为深感疑惑。譬如他们都喜欢在这一天焚烧纸钱,据说在另一世界的人可以收到。大家相信存在另一世界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大家都很善良;我就一直相信,因为我也是善良的。但是大家都很虚伪,人活着的时候不闻不问,死了就是烧银票又有什么用?我小时候,母亲就常跟我解释,他说我们烧给已经过去的人的所有东西都会被他们收到。但我从小就不相信,假如这个解释真的成立,那么另一世界的人整天都在干些什么,难道吃喝玩乐然后坐享我们这边的人烧东西去?并且同理,我们其实也不需要种地跑商,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吃喝玩乐,因为那边也肯定有人给我们送东西——这叫礼尚往来,我们是礼仪之邦!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像母亲说过的,那边世界的人不会给我们烧东西,他们的表达方式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会选择保佑我们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对于这一理解,我的意见是,我们这边明显亏大了,因为几乎谁都年年烧纸,可是没有几个人万事如意。再说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你如意他也如意,总会相冲突的,好比买菜的希望卖菜的忘了收钱,卖菜的希望买菜的忘了找钱,而巡街的希望他们打起来好罚款。如果那边的觉得保佑一下就可以敷衍我们,那我们以后也保佑他们吧。
  在我们这个地方,清明的特征就是一堆大人们神情严肃地集体放火,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认为,因为他们平常不让我放火。在这个时节大家聚在野外放火,虽然场面壮观,甚至会引发大火,却不会出现任何严重后果,因为烧来烧去都是草,草这东西大人不烧小孩也要烧,小孩不烧它也要一岁一枯荣,然后春风吹又生,生命顽强,万代繁衍。
  发火的时候,阿飞叹道,这么大的火,要是草里烧到小动物就不好了!
  我惆怅着想道,假如草里坐着一个扎着头发的美丽姑娘,那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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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飞还在祖坟上发呆,这个有着艳阳的下午温馨无比,小路仿佛冒着微微热气,熏着本来就陶醉着的人们。一些刚刚祭祖回家的年轻夫妻面泛红光,那些女子挂着晒干的泪痕暧昧地笑起来。我在这样的下午独自回去,因为我不想在祖坟边发呆,那样太傻了,我要在家门口发呆。
  我家门口正对着一堵废弃的老墙,墙后藏着一些树,这些家伙原本想隐匿其中,可是他们的高度出卖了自己。那些树长期受到小孩子的折磨,长得嶙峋诡异,不成树形,就是不肯倒下。我觉得这些小孩子心肠很坏,像我自己小时侯身边的那些大人一样心肠很坏。我盯着树梢和墙,墙下还有细密的草,它们自然也在盯着我,我在和它们对视。看得久了,那些草便在墙上印下许多摇曳的影子,还有射过来的奇怪的白光。假如现在有个人站在我跟前直视我的双眸,就会在里面看见一阵白光,还有与现实左右对称的景象。这感觉应该相当奇妙。我以前老这样坐着,就在这样的白光中过去二十年;或者说二十年过去了,我还在这里看着这样的白光。小时候我问父亲我们为什么来到世界。父亲说:这是一件没有选择的事情,对于无法选择的事情,人是没有权利过问的。我认为他在敷衍我。后来我认为,没有选择的事情,只是选择的权利不在人手中,人不能没有选择,选择却可以没有人而存在。好比开辟混沌,是历史选择了盘古;女娲造人,是娘娘选择了祖宗们。在我的世界中,我作为天地一小人,除了永远疑惑,就是永远寂寞,不论过去谁选择了我,以后我选择了谁。
  小时候记忆里的蓝天游动着许多云彩,我常常以为自己属于这些云这片天,而这些云这片天永远属于这个地方。年月流去以后,我才知道,这片天不仅属于这里,在千里之外一样也是这一片天,它无边无际;而这些云慢慢飘移,终有一日也会去到天涯彼岸。一些年过去,想离开不想离开的人都不断离开,应该改变或者不需要改变的事情也或悠闲或急促地改变了。多年前和大哥一起种下的杨树,如今还在屋后独自苍老,而那些美丽的神仙姐姐和孩子的想象早已不见踪影。
  乌鸦这时匆匆赶过去,我想起白马背上的游,还有叔叔苏恒,他们却都不在这里,并且似乎无从寻觅,如同记忆里一只被我用弹弓打中从树杈上扑腾着颓然掉下的喜鹊,我记不起来后来它去了哪里,总之不在我目光所及的世界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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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将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各地方要征兵了。三五天时间,上面已经派遣了两批人下来普查人口了。母亲慌乱得不知所措,在屋里来回穿行。我拉住她说,急什么,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丁。
  母亲停下来说道,你知道三年前怎么拉的壮丁吗?上面的政策到下面就变了。
  我说,那也不一定会找到我,这么多人,不可能全拉去打仗!
  母亲说,你懂什么,拉走十个,只有五个送出去了,其他的都留在城里做苦力了。
  我说,听说也可以交钱,也不一定要充数?
  阿飞说,二百两。
  我呆坐在椅子上,心想,虽然为国捐躯也是光宗耀祖的事,但是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许多人等着我去见,这样去了也太冤枉。
  母亲摸着我的头叹息道,你还是走吧,我也不需要你陪着。
  阿飞说,对,跟我一起走吧,我需要你陪着。
  我说,你高兴什么,把你抓去了就好了。
  阿飞说,我是有功名的人,怎么能跟你这家伙比?
  我心里想,功名有个屁用,还不是一样被衙役打得鬼哭狼嚎!
  此后又拖延了几天,我终于决定再次离开这个地方。阿飞曾经说过,我们属于这个地方,可惜这个地方并不属于我们。现在看来,我离开了这里,就不可能一辈子属于这个地方。其实我很希望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在有我之前早已经有了这个地方,无论如何房子的寿命比人要长得多,而一个简单的道理是,死去的可以属于活着的,但活着的不可能属于死去的,否则活着的会变成死去的。
  趁着清早没人注意,母亲帮我收拾了东西,我和阿飞走出村口,这时陆胖子在远处烧着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在学堂里许多人一起抢烧土豆的情景。
  阿飞在前面忽然问我道,你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快吗?
  我说,这个问题不是没答案吗?你以前说箭都不算快。
  阿飞笑道,人的思想最快。
  我说,你的思想快,它飞到哪儿去了?
  阿飞说,不知道;先去县城吧,或者再离开那里,去更远一点的地方。
  我说,我怕死,不敢去。
  阿飞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说,放屁。最危险的地方是刀山火海,你去不去?
  阿飞说,躲在村子里才危险——你以为姓马的在乎我们几个人数?他在乎的是钱。
  我说,既然如此,我们并不一定要出来,你为什么要拉我出来?
  阿飞说道,是你自己想要出来的;如果不是,我拉得动你吗?
  我说,我很重吗?
  阿飞想了一下,说道,不管怎样,总归是要出来,危险不危险谁也说不准。
  我慢慢说,也好,去哪都不要紧,我有旅行工具,就是要委屈你走路了。
  阿飞抓着马绳子道,我不能坐后面吗?
  我坚决地说,不行,可怜的马儿太瘦了,它没驮过两个人。
  阿飞说,你这么关心一个认识不久的畜生,却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冷落一边,你太让我失望了。
  无论阿飞说了什么,最后他还是没能坐上马。我骑了一阵,阿飞就在后头跟了一阵,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干脆下了马,牵着这家伙走。我的马一路嚼着嘴巴,仿佛在骂我有马不骑是个笨蛋。我觉得很气愤,恨不能抽它两下,只是手里没鞭子。阿飞说,马饿了。
  路上我们饥渴得很,经过一家人家便讨了两碗水喝。喝完了我们要给钱,那老太太却拒不肯收。她说她有三个儿子,都死光了,她的小儿子和媳妇跟我们一般大,一年前死了,她带着小孙女路过这里住下了,其实这个村子也是两三年内才出现,所有的住户都是逃难至此。老太太说官府欺压、贼寇抢掠再加上天灾战事不断,大家都无以为生,所以才四处飘荡。阿飞很是感慨,热情地说,你这门联光溜溜的,我帮你们写副对子吧。于是提笔飞舞了一阵,献给老太太。老太太说,好,好,一看你就像读书人,太好了。我们别了老太太,我问阿飞写的什么,他说:纷乱中原痴庶黎流离失所,盛世华夏贼绅绥夜夜笙歌。横批是,无道久矣。我说你这个东西一听就不是好东西,这是害人害己啊。我回去劝那老太太说,我们是骗你的,那小子不学无术,是个混混,他给您瞎写东西呢!老太太一听,立即把红纸撕了,说,我最瞧不起不读书的人了,我三个儿子都读了一辈子书,有两个秀才,一个是童生。
  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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