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说前面有集镇,教我快些走。可是我觉得还是慢些走比较好,因为这样饿得比较慢,粮食可以支持得久一点。老头说,笨蛋,到前面就可以吃饭了,还要粮食做什么?我说我很久没看见人了,不相信前面有人。老头说,我们是去吃食物,不是去吃人。
我说,你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吗?不可能都死了吧。
老头看着天说,大地虽然很大,但也只是很大的一块地,所有的人成天在上面走来走去;我们这边没有人,说明到另外一边去了。不管人都在哪里,肯定还在这块大地上。你的朋友应该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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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名叫钟大,他说自己像一口大钟,每天敲,每年敲,敲着敲着五十年居然过去了。钟大年轻的时候读了许多书,没有父母,却有一个老婆,那时候他老是考不上,于是破釜沉舟,将自己关在一个远亲的一栋旧宅里苦熬了三年,结果终于考上了秀才,高兴得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一路打听,好容易回了家,忽然发现妻子已经变成了嫂子,房子被大哥霸占,钟大心灰意冷,于是远走他乡,从此消失了音信。我说你自己怎么能说自己没了音信,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吗?钟老头说,我三十岁离开家乡,到现在什么事都做过,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一件事做得是对的。我问他家乡在哪,钟老头说,大概千里以外吧。
我说,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应该看开一些。
老头说,屁话,天命说我六十岁就要死,我怎么办?
我无法回答他,却忽然发现我们已经接近集镇,一排整齐的房屋连接一起,横在前面。
钟老头说,这个地方叫烂井,我半年前来过,那时候还有些人住在里面。
我说,为什么要叫烂井?
钟老头说,烂井名字的来由是里面有许多井,都烂了。他们不用井水,用外面流过的河水。
我问,那些井是哪里来的?
他说,好多年前这里有个将军,这整个地方本来是他的府邸,他喜欢喝井水,所以叫人打了几十口井。那些井水下人们不敢喝,只供将军一人享用。后来将军忽然被皇帝赐死,他喝了毒酒,谁知体格强壮一时死不了,冲出门去撒泼耍赖,最后大喊三声“吾皇万岁”,投进一口井里,终于死了。此后井水再没人敢用,后来的人更不敢用,因为不知道将军投在哪口井里,尸首都没有捞起来。
我说,这将军真是害人——但你不是附近的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钟老头说,你也不是附近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我从梅龙县来的。
钟老头回忆了半天,说,我在那里住过半年,我还遇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教了她一门手艺。
我振作精神,不知他要讲述些什么。
钟老头说,那时候我在城里举着招牌算命,忽然看见一个漂亮的丫头在街边晃荡,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女儿,于是我走近去和她说话。
我说,你哪来的女儿?
老头说,几十年的事情,我几句话能和你说清吗?
我点头说,那也是,后来怎样?
钟老头说,那小姑娘很聪明,也很听话,我跟她猜谜语,她全答对了,我说要给她算命,她就很高兴地给了我钱。
我说,你比那人聪明多了。
钟老头说,我叫她随便写个字,她矮下身子在地上写了个“尺”,我问她为何要写尺,她说她小时候抓周抓到一把木尺。我便告诉她,人上之口,她未来一切如意,会嫁一个好丈夫,受众人羡慕,交口称赞。她却不高兴,说讨厌婚嫁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前途,她想做大事。我很惊讶,说她泛泛女流,出名也没什么用。她说她不是要出名,她只是要帮助受过苦的人。我住在城东,后来她常常找我说话,她没有朋友,独来独往,我教她算命,她说算命都是假的,我说心诚则灵,于是她就很高兴地跟着我学习,她告诉我,等她遇见了自己的朋友,她就会替朋友算命,可是不知道从哪里算起,我说这很好,你就问那人抓周抓到什么,然后胡编乱造,拣你喜欢他也喜欢的话滥说一气。她笑得很高兴,但我要走了。临走前我送她一支铁钩,教她翻墙的本事,她很快就学会了,我也很快就走了,以后再也没见过她。
我问,她叫什么?
钟老头说,她说她姓水名叫方文。你见过吗?
我说,我不认识姓水的人,不可能见过。
我们进了集镇,发现空无一人,老头说,还好,这里的人应该早就逃了。然后我们在这个四方的巨大围场里面搜查,钟老头找到两壶陈酒,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找到一些干馒头,装进行囊。我们找到许多藏匿的青菜臭豆腐,在一个房间后面找到一些腌肉干鱼,老头提着东西下厨,我走到屋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滚滚的黑色东西,忽然觉得很是熟悉。钟老头在里面说:小三,你会做饭吗?我说我不会。
忙了许久,钟老头拣出碗筷,我兴奋地坐了下来,吃了久违的一顿饭。
我问钟老头说,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说,不如我们就住在这里吧,半年之内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我说,不行,虽然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呆在这里肯定不好。
钟老头说,我是说笑而已,这里虽然不错,但还是没有走出人家的地界。
我说,谁的地界?这里现在还有人管吗?
钟老头说,以前官府管不了,现在有人管了,新封的小南王就能管了。
我说,大家都说现在战乱,朝廷不去平乱,封个王做什么?
钟老头说,胡说,哪里干朝廷什么事,这些王,都是反贼!
我说,那现在有多少王?
他说,外面在打外寇,里面就在闹流寇,反贼头目是西南王,自己称王在先,先封了个东南王,又封了个西边王,后来觉得名字不够用,封了中南王以后就不敢再封了。
我说,这些人文化程度跟我差不多,这样封去封来大家都是王了,那西南王怎么办?
钟老头说,中南王刚刚封了自己的儿子,便是小南王。
我说,小南王是谁?
钟老头说,你从梅龙来,怎么不知道小南王?这人以前住在离梅龙不远的某个地方,现在已经去了南方,据说西南王要商讨要事了。小南王名叫骆冰,据说年龄不大,二十开外。
我心里忽然一阵剧痛,想哭,却没有眼泪。
钟老头说,小南王很是聪明,大费周章,和他父亲一起四处招回了大批梅龙、驼湾、芜县的难民,加以感召,许多人都成了他的兵马。
我仿佛听到钟大说,许多人都成了他的牛马。
我说,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不知道。可是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的?
钟老头说,我先前遇到三三两两的流民,他们当中流传着许多文书,大意是天生南王伐纣济世,讲了许多众王们的好话。
我说,这些大王小王们,大概还能活多久?
钟老头说,你很希望他们死吗?
我说,一个人在家里闹,最多自己不如意,一帮人在世上闹,黎民苍生都活不了。有什么宏图大志,最多自己做皇帝,自私自利,无耻卑鄙!
这时候天正要黑下来,钟老头在台阶上安然坐着,我觉得他并不是很老。
他说,明天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应该有自己要做的事。或者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你看,我说要去看海,其实我只是感到时日不多,过去又留下许多遗憾,现在趁着我还能走动,我想多做一点,也许做着做着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忽然之间星星就跑了出来,夜空亮了起来,地下飘过一些寒气,我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却发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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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老头教我往东边慢慢走,他说我要找的东西在那里,只消穿过一条名叫银河的支流。所以希望看来是并不太遥远的,像任何时候一样。
钟老头离开的时候说,我们世界仿佛一个算盘,所有人都是算珠子,所有的那些事,就是算盘的算法演化而生。
我想,我关心所有的算珠,却对任何算法一窍不通。而大家都要被不知名的规律来回拨弄,天长日久,终于怨声载道了。
过银河的时候,一个划船的小姑娘招呼我坐船。我问她价钱多少,她说不要钱。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小姑娘在船头唱歌——
我们一直漂流在命运的船上,
波浪追随我们,而我们无法逃离,
但假如你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波浪会指引你到达你所寻找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