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有病。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学堂里,一群人讨论到溺水是什么感觉时,有人提议先让一人去溺一次看然后回来告诉大家。但是又考虑到派去溺水的人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所以这一讨论就搁置了。这是一个好奇心的问题。
叔叔问我在想什么。我说,这里假如发了火,你怎么灭火?
叔叔说,我一泡尿浇熄它。
我说,这不可能吧?
叔叔说,你能够让这里莫名其妙地发火,我怎么不能莫名其妙地让它熄了?
等待良久,水似乎要渐渐开了,冒起许多小水泡,响了起来。叔叔去厨房转了一圈,找来油盐作料若干,一一抖落锅内。
叔叔突然问道,小三你会做饭吗?
我说,我会吃饭。
叔叔看着天道,我也是做得不怎样,一个人将就。要是现在有个人帮咱们做饭该多好啊。
我说,那我们一起抬头看天吧,说不定一会掉下个人来。
说话间,只听啪一声响,叔叔后面的墙上掉下什么来。
叔叔说,什么东西?
只听一个声音说道,我。
叔叔说,谁?
那人气息微弱地说,我。
我觉得这两人都在说废话。首先如果真掉下个东西来,叔叔的问题便是在对着一件物体发问,这是否很荒唐?而那人回答叔叔的话也是废话,假如让世界上所有人排队来回答“谁”的问题,大家的答案可以是各自的姓名身份,也可以异口同声道:我!
叔叔说,快过来,是个姑娘。
然后我跑过去看,一个黑衣女子侧躺在地,脸上被血涂得乌七抹黑,身上也有血,不知是否受了伤,样子很是吓人。叔叔用手擦了一擦,送到鼻子下一嗅,说道,是鸡血。
我疑惑不解。
叔叔说,有两个可能:一,她是个养鸡的,来这里之前杀了很多鸡。二,她来这里之前故意将自己涂上鸡血,以做伪装,将要做什么事。这两种情况都必须杀鸡,但性质有所不同。
叔叔叫我去打水,而他将此人弄到一间空置的房间里。
我兴奋地跑到院子里,在井里打了一些水,回头看见高墙,忽然觉得很巍峨,肃然起敬。我提水送到隔壁房间时,叔叔正用毛巾给该女子擦着脸,同时说情况还好。
我说,用不用开刀啊?
叔叔说,又没伤,开什么刀!
我说,那怎么晕的?
叔叔说,我砌的墙特点就是高,以前有猫从我墙上掉下来都摔晕了,何况是人!
然后我们退了出去,吃了狗肉,静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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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我爬了起来,洗了脸,听见叔叔的微微鼾声,于是轻脚走出房门,推门进了隔壁。我站到床头,看那女子脸庞清秀,侧脸向外安然靠在枕上,眼睛闭着,睫毛微微颤动,估计已经醒了,正在装睡。我看了半晌,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熟悉,只觉得此人我曾见过,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任何印象。我发呆之时,她眼皮颤动得越发厉害,眼看便要醒来,情急下我伸出右手清脆地弹了一下手指,结果她睁开了眼,于是看见一个奇怪的男的站在跟前,不知是流氓还是白痴,吓了一下,但立刻又回复镇定,神情冷漠。我问她怎么跑到我们墙上去了,她不回答,然后我说是不是狗肉太香,她摇头,而后微牵起嘴角,算是笑了。
这时叔叔突然出现在门口,吓我一跳。他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问她。
我退出来,叔叔从里面栓上门,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太阳遮遮掩掩地出来了。
约摸盏茶工夫,叔叔从屋里出来,直奔厨房,同时说道,我去烧水。
那女子走出房门,扶在门框上。我回头时,她点头致意,大概表示感谢之类的意思。
我问她,叔叔跟你说了什么?
她摇头。
我又问,你从哪来,来干什么?
她又摇头。
我说,你这样我怎么和你交流啊?
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很没意思,眼前这人像个花瓶,而且花瓶还可拿在手里把玩,而我总不能拿着一个人在手里拨弄吧?再说我也不是大力士。
我长叹一口气,转身欲走时,那女子却走来拍了一下我后背道,我叫游,游泳的游。
我说,我叫陆三。
她问,一二三?
我说,是也,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
她笑道,然后呢?
我说,没了。
她说,你说要和我交流,你可得客气点。
此时一声凄厉的鸟叫,我抬头看去,一只乌鸦飞正好路过,行色些许匆忙,料想在赶路。我赞道,好家伙,沉鱼落雁,不可方物啊。
游神情淡然道,从未听说。
我说,是,这么大这么黑一个东西,小鱼小虾都不敢正眼看,所以躲得很隐蔽;雁群一看,以为是掉队的同伴被人类给烧烤过了,因为死得冤,阴魂不散,舍不得大部队,只等头七一过就找了回来,大家一想,天上还是太危险了,大伙儿暂且下去避一避吧。
此时那乌鸦又叫了一声,听不出是欢乐还是悲苦,再看时,原来那家伙拉了一粒东西下来,正好落在游的头上。她伸手似乎想抓下来,但手伸了一半,还没摸到脑袋,又撤了下来,然后急急朝着房间跑去了。这时候叔叔刚好提着水走了过去。
后来游关在房里洗澡,我和叔叔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今天看来也不能出门了,不知道该怎样度过。无聊之际,我们讨论起应该由谁来洗她的那套肮脏的黑色夜行衣。叔叔认为应该我去洗,因为我年轻有精力,我不同意;我认为应该由叔叔去洗,因为叔叔年纪大有经验,叔叔也不认同。我们坐了很久,讨论没有结果。而忽然间,游已经站在门外,问我们衣服要晾在哪里。
我看见她头上微微冒着热气,让我想起七窍生烟这句话,而她穿着一件浅白布长袍,显得身形单薄。
叔叔说,你帮她买些衣服去吧。
然后我带了钱,准备出门。游跑过来说,我也要去。
我看了看她,说道,你这个样子还是呆在这里吧,你不是应该夜里穿着黑衣服出去的吗?
她不做言语,回头跑进屋去。折腾了半天,却又跑了回来,打扮得不男不女。走过我身边时,她瞥向我道,你这人,有点傻。
我带着她走过两里地,到达集市,路上她也不说话,脚步却不慢,忽然就走到了我前面,我向前看去,她挡住了我的视线,原来身材颇高,只是轮廓却越显消瘦起来。路过集市入口,眼前是一间摆着许多成衣的裁缝店,她先我一步走了进去。老板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懒散看着我们,手指里间,我们便自己探头走了过去。游自己找着衣服,一件件放在柜子上上下来回翻看,我们三个人的时间就在她一个人的指缝间悄然流逝,我顿时萌生一阵悲哀。那老板忽然拉我到一边,说道,你这兄弟性情是否怪癖,怎么净挑女儿衣服?
我默不做声,不屑回答。
老板脸有微色,说,看来你也差不多。
游突然说话,大声道,你过来,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我快步走了过去,瞄了一眼道,你这人有点傻吧,这是男人穿的袄子,你要着干嘛?
游的眼角转出一段白色,盯着我,说道,你才傻,我说这个给你穿,你看合适不?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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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转眼过去月余,游便这样呆了许多天,她说自己无处可去,叔叔说可怜的孩子那就留在这里吧。游每天给我们烧饭,这让我感到很满意,我从来不曾发现吃饭也是一件很能使人期待和感到充实的事情。不过我和叔叔吃饭时总是很浪费,据她说每次清理桌子的时候能够收集到半碗至一碗数量不等的饭菜,结果游时常为此抱怨,起初我很紧张,但是再听时发现她抱怨的时候也小声笑着,看来她的态度不是真的,我估计她是在做玩笑,并不认真。
一天早上我早早起来后发现游站在院子里盯着墙的方向出神,半天不曾移动,我估计她是在研究这样高的墙何以掉下来会晕,却又没有头绪,于是十分苦闷的发起呆来。而平常的这个时候,她会睡在房里还未起床,或者已经起来了打了一盆清水左右端详。我觉得她这时很可怜,于是想悄悄走去安慰她几句不要想太多了墙太高了爬的人多了掉下来总会要晕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走过去时,我看见园里一朵很好看的红白相间的花,随手掐了下来,安放在她耳鬓。她忽然一转身,花掉下来飘进鞋底,已然被踩扁,她抬起脚低头看了,又捡起来,再看了几看,说道,这是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却给我戴?
我说,对我来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我每天还和你一起说话,吃饭。
游笑了,说,原来你是这么小心眼的,真没风度。
我说,你见过很多有风度的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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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游执意要和我们一起上山打猎,叔叔锁了门,我们三人便一起上了山。
路上如往日一样安静,这里总是人迹稀少。我看向游道,这里是很危险的,你要小心啊,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赶快跑,不要回头看,一口气跑到家里,等我们回来。
游牵起嘴角,脸撇到一边,神情怪异,走了几步,忽然靠过来揪住我的胳膊转了半圈,我憋着疼痛,表情却淡然,毕竟大丈夫,满怀豪气。
及到了山上,转了半天却不见一个动物——蜘蛛螳螂不算,完全不似平日。我对游说,看,你杀气太重。
游说,你们天天上来杀生,它们不躲起来才怪。
转了半晌,行至一处停下,看见不远处一棵树长了一只黑毛尾巴,真是奇异非凡。再仔细看时,原来那尾巴是一头黑黑的野猪!野猪望见我们正惊恐地看着他,于是它也惊恐的看着我们。我们一看,逃跑已是太难了,于是严肃地瞪着野猪,野猪长着黝黑的脸,两只门牙暴在外面,外貌丑陋,让人看了就对生活和未来失去希望。但是野猪似乎并不满足只用自己的丑陋吓唬我们,它甩起蹄子眼看就要朝我们冲过来。游在我旁边拨了一下我右肩,说道,你快躲到我后面,我保护你!
游和叔叔两人一齐出箭,嗖嗖两声,野猪当场变成盲猪,没头没脑乱撞,碰到一棵怀抱大树,闷哼一声昏倒在地。
事后想来,虽然过程惊险刺激,但是一旦注意到自己,我便感觉窝囊,心情沮丧,只得低头不语。
游看着我很是不忍心,说道,小三,你不要自卑,我会保护你的。
我觉得这话毫无逻辑。
叔叔安慰我道,以前每次上来,你都会让野兽放松警惕,所以打猎过程十分顺利,这可以说完全是你的功劳啊,你要认识到,没有你是不行的!
可我认为,叔叔不是在强调我的作用,而是在强调我的没用。
不过从此以后,考虑到游的同行会给我们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所以在我的强烈建议下,我们商量决定将其遗弃在家。而此后令人开心的是,有一天我终于射伤了一只眼睛显然不太好的兔子,于是激动地将它领回家,并在游的面前炫耀一番。游当时也十分激动,情绪失控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让我心花怒放,当场发誓,明日一定打到两只。
然而遗憾的是,第二天的兔子视力都很正常,结果我一无所获,情绪低落,自觉无颜回家。
叔叔对我说,你千万不要因此就觉得自己没用!上天创造每一个人,都会给他生活下去的价值,退一万步讲,即便你真的一无是处,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认识你热爱你的人来说,你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你要记住,你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会影响到很多人。
我说,我明白了。
叔叔说,好,现在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我站起身来,说道,妈的,我就不信,我再回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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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家的南面是村落,北面是一片广阔的草地。根据叔叔所说,这北面本是大片稻田,全由他打理,但他爱好打猎,打着打着,便不再理那些田地,于是日子一久,野稗荒草疯长,漫天招摇。叔叔后来干脆将地铲平,想做道路,但是路这东西是人走出来的,没有人走,再宽的大道都要变成荒地,何况是羊肠小径。所以北边至今仍是一片荒草,却引来许多兔子安家,倒也生机勃勃了。
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我没有跟随叔叔出门,而是在院里做了些打扫和整理,但是做完以后看着陡然发生改变的院子又觉得很不适应,心里一片迷茫。游不知何时从外面跑了进来,风从她的背后经过,轻巧翻动着头发和衣襟。她小声说,出来,陪我去个地方。
我说,你干什么,想使唤我啊?
出门往北,走下草地,我跟着游在一块浅地停下。她安静坐下,我只好跟着坐下。
我坐着发呆,游看着远近一些涌动的草,看她的表情,我猜想她在寻找什么,譬如落下来的阳光和滑过去的风,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找到的。
游往这边挪了两步,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在想你。
游说,你在撒谎,我明明在你旁边。
我说,我是在撒谎,我,在想一个妓女。
游愣了下,转头过去沉默片刻,说,你想她,那你去找她吧。
我说,我为什么要去找她?我想很多人,可是这些人都不在身边,一个都找不到。
游说,那你就不要想那些找不到的人嘛。
我说,所以我在想你啊。
游突然在我后背轻轻打了一下,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这时候天蓝得出奇,游盯着天看,口里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以后还要回那里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样子有些伤感,引诱得我也有些伤感。我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在哪里呆过,所有的地方的好处都很多,至少都很好看。
她吐出很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说道,可是你的很多事情我都还不知道。
我说,你的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她转过脸,仿佛很认真地说道,你很想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