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从家乡传来消息,燕子死了!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暴发,那条从山里流出来的河再也不轻缓,再也不清澈,它混浊的奔涌出山外,毫无征兆的朝几公里外的一群人冲去。
我的老家几乎全是女性洗衣服,甚至从五岁就开始洗,更何况十一岁的燕子呢?那条河从上到下,聚集着一群又一群洗衣服的人。
成年男女都上工了,他们在生产队的土地上劳作,剩下年幼的和年长的女子做家务,她们在这个时候一般都热热闹闹的在河边用棍子捶打衣服。
这是一种把脏衣服弄干净的方法,河里石头大大小小都近似圆形,石头就成了垫板。
河水深浅不一,一般都是一两尺深。
这条河在相隔不远的河段总垫着一排更大的石头突出水面连接两岸,以便让来往的人不至于湿了鞋,因此也方便洗衣服的人。她们就这样排成一排的在石头上用棍棒捶衣服。
那时的衣服扣子都基本是布拧成的,随便捶,省力省买肥皂钱。
燕子就在河中间,河水悄悄升高都没有谁发现。
当头排洪峰到达时,这些不是老就是幼的女人们哭喊着冲向岸边。所有人都侥幸逃脱了,不知为什么唯独剩下燕子!有人说她跑了几步又回头去抓衣服。
她挣扎着游到岸边,岸上有一个女伴伸出扁担,燕子伸出手,这时她被洪水往下冲,那个女伴跟着燕子跑,手里的扁担一直遥遥的跟着燕子。
然而,更大更强的水来了,它把燕子冲得远离了岸边,那些女人哭喊着救命。附近听到呼救的人都跑来了,有男有女,他们身强力壮。
没有人敢或者没有愿意扑进汹涌的河水里救人,都眼睁睁看着燕子被洪水冲走了。
我原来那个学校的老师说宁愿死谁谁都不愿死燕子,他们说有个老师当天早晨一个热水瓶突然爆炸了,然后发生了这件震惊当地的悲剧。
听到燕子去世的消息,我觉得我的另一个世界空了,没有了。它永远没有了。
错也好,对也好,我内心里不愿意原谅那些可以救她又不敢救的人,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
过后我回家乡听人们详细说那天的经过,有几个成年男人我认识,他们的水性应该是可以救燕子的,我坚决的认为他们应该救燕子的!
他们解释过,他们低着头解释,叹着气,摇摇头。
我知道,他们也很痛苦,他们曾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好女孩从眼前被死亡夺走。
我见到了阿满,他目光空洞,我没有和他打招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我。
我想去燕子家,可我不敢面对她的母亲,不敢看见她。我怕接触她的痛苦。
我希望有天堂,那样,燕子一定在天堂上。
她说过的,她希望自己是妖精,潜进水里让人们着急的到处找。她说过的,她希望她会飞会变的,在云端上。
若干年后,我回家乡,在县城和阿满相遇,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把我锁住,令我不由自主的走到他面前。
他邀我到一家小吃店喝些酒,我顺从的答应了。我曾经对不起他,某种意义来说,我欠着他的。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我也知道,我有话要对他说。然而,没有酒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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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阿满,五彩的石子
我和阿满谁也不开口,两个人默默的喝着,偶尔目光接触又很快分开了,象两只打满了气的皮篮球相碰。
当我看到周围景物有些往左旋转,有些往右偏移时,阿满开口了: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记些数字,做些帐。”我还想再喝,阿满伸手阻止了:“慢点,小口饮。嘿,你还是比我好。”他在比较,不过,我不计较。
“你也不错啊,比以前精神多了。”我说的是实话,他再也没有那种见人怕人,见谁欠谁的样子了。略显瘦削的脸,仍然和以前一样大的眼睛不再老是无措的瞪着,它们微微闭着,里面射出的光很锐利还带无形的勾,仿佛一见面就打算帮人家做内科手术。然而,他的目光只是短暂的扫描某个目标,便恢复沉思的状态了。
“嗯,你到过那种地方吗?那种扎钳子的机器轰隆隆压下来,一个不小心,就会丢掉一根食指。那种地方我到过,暗中有人对我说,那机器扎断的手指加起来起码有三桶了。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不能让自己受伤害。一万来块钱的赔偿能弥补我一生的伤残吗?”
阿满后来在一家木具厂当学徒,这个活属于技术活,如果混到当师傅的级别,工资会很高。
他说:
“我什么都干,帮师傅洗衣服洗袜子,师傅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得脑子灵,不叫干的应该干的自己主动干。那师傅是湖南人,半年后,他对我特别好,什么都尽力教我。师傅说,他的儿子不喜欢做木工活,正愁着找不到合适的徒弟呢。他说,我比别人聪明,又勤奋,值得他教。”
他吐了一口长气,缓缓的说: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邀你喝酒吗?”他的目光又把我锁住了,不愧是做木工的,看什么都得打量打量,哪儿好下线脚哪儿好切割哪儿好下斧。他用木工的眼光来打量人想来是一发明创造。
我也看着他,除了勉强的笑,想不出什么样的话该说。
“因为你没有欺负过我,也没有欺负过我家,你和多米,还有燕子是当年孩子群里没有欺负过我的人。”
我想我是脸红了,因为我突然很热很燥,从脸部到耳朵全都发烫。我不安的动了动屁股。
“你不要说什么,我不要你说。”他手一摆,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燕子是个好人,是我永远的好人,她是我一生绝对不会忘记的女孩。你知道吗?在我最绝望最无助时,她曾经偷偷对我说:‘阿满,别怕,你是好人,有我呢。’你,你不知道的,她的话是我生活中唯一有颜色的啊。”
阿满双手掩面,低头饮泣。
燕子,燕子,红黄的灯光,星星般的眼睛,菜园里我们无数次的玩耍。我空了的世界,我再也没有的世界......我已是泪流满面。
阿满给我看了他一样藏在身上的物件——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里面装有两粒透明的碎石头。
我的心紧缩,我也有这样的盒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丢掉了。
那盒子陪伴我好几年的时光,几乎什么时候都放在枕头下,想起时会拿出来看看。有阳光的时候,想念燕子了,便对着阳光举起那小小的透明的石子。石子里面的色彩是变幻无常的。
然而,有一天,我要从枕头下找出那只燕子送我的铁盒子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翻遍了床铺,找遍了床底,把家里能找到的角落都找了。
铁盒子还是不见。过后问父母弟妹,他们没有一个人说拿了的,也没有看见它在哪里。
我久久的坐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回忆它在我印象中最后的去向,一次又一次责怪自己的疏忽,责怪这世界没有留下一处可以让我保留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地方。
“这是燕子偷偷送给我的,她说,对着阳光看,会看到五彩的世界的。”阿满无限缅怀的说。
“我会一生保存这个盒子,作为我的信念和灵物,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要它随我到另一个世界。”阿满的话使我空虚,无处着力。
燕子真实而又迷离的在我的记忆里,可她的一点点实在的纪念我已经没有了,半点痕迹也没有了。
我不如阿满,真的。何况我和燕子还谈过“恋爱”啊。她说过的,我们的秘密永远不让大人知道。是的,永远不让任何人知道。
仅有记忆是不够的,我的心抽搐起来,浑身打颤。
“阿满,你能,能给我一粒那样的石子吗?”
“不能,绝对不能,这是她给我的无上宝贝,她如果没有死,我还有可能给你。我也得给她绝对的承诺,带着这盒子跟随我一生。”
我更空洞更无地自容了。
“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分手时,阿满对我说。
我相信阿满的能力,隐约中,他那为了和我们在一起玩便献出鱼虾的影像出现在我的眼前,是啊,他能揣摸别人的需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仅这一点,够他受用一生了。
又过了若干年,我们已经能通过手机联系上了,电话那头的他充满力量和热情。我已经通过各种途径得知,阿满现在做得很大了,在广东办了一个家具厂。
终于,有一天我去广东看阿满了。
阿满发福了,是结实的胖那种,理着平头,精明强干。他老远就伸出手,哈哈大笑,亲切,大方,又显摆。我知道,混得起的人都希望以前认识的人见识一下现在的自己。
“金满仁木具制造业”是一块巨大而有厚度的招牌,它在高空中迎风挺立,使它下面的厂房有着说不出的骄傲。
在工厂入口处,一名保安屹立在那里,见阿满到来,急忙行了一组标准的礼,阿满首长似的摆摆手,那气度很像硝烟里爬出来的总司令。
他转头对我眨眨眼:“哈哈,这都是员工自己弄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啦,哈哈!”
当然,阿满不仅是这些,要不然我不会来了。
两杯茶下肚,阿满便热情的邀我去参观他的厂房。
一个老头威严的走来走去,阿满带我走到他面前,恭敬的叫道:
“师傅,这是我老乡,阿佳。”
那老头满脸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眯缝着,象打量一根如何裁制的木头盯我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转身就走了。这老头见过阿满的老乡一定很多了,我只是其中一个,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想,他就是阿满的师傅了?
“他就是我的师傅,第一个师傅,后来我又拜过几个师傅,都没有他好。我前年把他接了过来,他老了。挂名是技术总顾问,实际什么也不做,光把手放在后腰转场子就行了。一个月三千呢。”阿满露出得意神色。
阿满,你应该得意的。
那些干活的人见阿满到来都没有什么表示,都在认真干活。
阿满邀我到了他家,一个白嫩漂亮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在他宽敞的客厅里玩耍。那是他的老婆和孩子。
“哈哈,这就是我的家,怎么样?过得去吧?”
用豪华,富丽堂皇来形容阿满家刚好合适。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话,阿满便打电话给某家酒店了,接着是我和他一家人到那家酒店吃饭。
“都是自己人,就不邀别人了。”阿满的“自己人”是别有深意的,我明白。
在那间包厢吃了一个多小时,阿满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孩子离开了。这样,这间包厢变得更空荡荡了。
“可惜,我母亲过世得早,要不然,她就可以享受了。唉,我爸来住过一段时间,说不适应这里的水土,又跑回家去了。也好,家里有我哥照顾,我放心。唉,农村有什么好呢?想买点好吃的都难,还整天东家吵西家闹的。不好!”阿满靠在椅子上,头朝上空仰着,好像自言自语。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阿满转头对还在低头吃菜的我问。老实说,这么丰富这么有滋味的菜我好久没有品尝了,甚至多数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它们的名字要么听起来以为自己在红楼梦的大观园里,要么以为自己坐在巴黎的餐厅里。
他老婆走后,我抛弃了用来对付陌生人的面具,毫不掩饰我的贪婪。这桌菜够十个人吃的。
“我和以前一样,没出色,换过差不多十个工种了。卖过水果,开过车,开过小吃店,做过保安,等等,唉,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了。嘿嘿,卖水果挺有意思的,常常是买的人吃我的秤头,我只会站着傻笑。”我好不容易吞下满口的菜,回答阿满。
“你就是做什么都没耐性,不过,你人挺聪明的,老是这样奔波,什么时候到老啊?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了。”阿满终于达到可以教育我的层次了,甚至有很大的落差感。他在上,我在下。
“我做什么都认真的,只是想把事情做到好,没闲功夫理会其他事。”我为自己辩解。我内心里承认,我这种人做到老都不可能有成就的。可我做事确实是做好了为止,至于其他的我确实懒得管了。
“想不想过进厂干?我推荐你到一个工厂,你说你做事做到好,那你挺合适做计件的,做多做少做好做坏是你的,责任最明确,好的一个月可以有五六千。”
我混得真让别人操心,我知道。
“那不适合我,机械般的动手,我干不来,况且我有颈椎毛病,做不来的。”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做你的会计了,你读那个书不容易啊。”
阿满还是羡慕我这多读了几年书的人。 。。
第七章 这个章节有点杂
阿满也许不知道,有些书能把人弄傻。那些书就象高明的人贩子,把你卖了,还要你帮他数钱。
神奇的是,你被卖后还得感激人贩子:幸亏他们没有把自己卖给吃人部落,没有卖给一千年前的奴隶主。你甚至还觉得自己欠他们的,还得经常感恩戴德。
那些书能把人变成不用思考的野牛,能为了莫名其妙的事冲锋陷阵,以流自己的和别人的血或丢掉自己的和别人的生命为最高目标。
我就不明白,他们在书里把某个据说是伟人的话放在我要读的一段文字里,然后叫我找出辩证唯物主义的哪条原理或者符合那几个胡子拉碴的外国人的主义的哪条。
当我坐在窗边不分时间段的背诵那些神圣的条文时,一次又一次怀疑自己的大脑,总为自己没有真正理解那些条文自责。歇息的当儿便盼望天上降下来一个圆形的飞行器,里面走出一群五彩纷呈的美丽姑娘,她们不由不分说,把我架上那个飞行器,飞到一个谁也到不了的地方。
想想吧,我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可爱孩子逐渐变成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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