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锅打了两次补巴,四个腌菜坛子也都是用桐油和石灰补起来的。木箱子里装着我和我儿子的衣衫裤子,除我一条裤子是半新不旧的以外,其他也是补了又补的。坛子里只有三筒米,半坛豆瓣酱,两个半坛腌菜。这些东西拿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吃也吃不了几天,但我用钱去买,就买不起了。现在这些东西丢了,我就没有用了,就断了烟火了呀!”
屋子里的来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贼瞎了眼了,这么穷的人家也偷,太不讲良心了!”有的说:“你得罪人了没有?是不是有人在报复你呀?”还有更多的人说:“贼是从哪里进来的?又是从哪里出去的呀?”
于是有几个来人就去察看:发现前面的大门还锁得好好的。大门没有动,直到现在还给人的印象是“房子里没有人,主人一定出外去了。”再到后门去看,大家分析后一致认为:贼是从后门进来的,也是从后门出去的。你看,后门是木栅栏门,只要用手把一根筷子从栅栏的空隙中伸进来就可以把门闩扒开,就可以方便地进来和出去。你看门闩不是没闩吗?就是贼出去了,门闩就没法闩了,只能虚掩着。所以贼从后门进来是千真万确的。
情况弄清了,但是这个贼为什么要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下手呢?人们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受害者总能得到人们的同情,于是大家都来安慰母亲,要母亲不要太焦急,急坏了身子你的儿子靠谁呢?
要慢慢调查,慢慢侦察,坏人总会遭到报应的。
不一会儿,有人给我们送来一只砂罐,说暂时用砂罐可以做饭吃;有人给母亲送来了一只旧扒锅,要母亲将就着用来炒菜;还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大碗米饭,上面还放着两、三根腌豆角。说你们一天都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呀!……
这时母亲才见我一声不哼地坐在地上,心想我一定饿坏了。就拿着饭一定要我吃。但我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母亲说她一点也不饿,但我坚决不吃,就这样同她僵持着。
不一会儿,有个乡下人,给我们送来一升米,说给我们应应急。见我们身边放着的饭凉了还没有吃,他就担心母亲是不是想不开?会轻生?于是直劝到母亲开始吃饭为止。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世上风水轮流转,难道就没有你们的出头之日?”
晚上是最难熬的。当时已是夏季,满屋的蚊子嗡嗡叫,床上没有蚊帐,哪能睡得觉呢?母亲整夜没合眼,为我赶蚊子。
第二天一早,母亲带我去保长彭能球家,求他帮忙调查处理。彭能球说:“你没有一点线索,我给你到哪里去调查?”
彭能球老婆在一旁解释说:“保里头没有专职的保丁,就老头子一个光杆司令。只有你自己去明察暗访,有了证据,我老头子会给你撑腰的。”她说着就把话题转向彭能球:“老头子,你说是吗?”彭能球点头答应。
母亲认为保长夫妻说得也在理。但人海茫茫,我一个小脚女人,向谁去调查取证呢?
从彭能球家出来,母亲仍然一边走,一边喊天咒地;“老天爷--有眼珠嗷--何有林呀--你在阴司里要显灵--一定要把这个贼找出来!……”
第三天天不亮,母亲又站在塘边喊天:“贼呀!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哪这样不讲良心,要断我的烟火--你全家不得好死!”
……
百马大道上的过路人,赶圩的人都要经过我家门口。有的行人还认识我父亲,也知道这间房屋住的就是我家。他们看见母亲那副气急败坏、神情憔悴、声嘶力竭、哭天咒地的样子,就停下脚步,向母亲投去同情的目光。而母亲就像祥林嫂一样,每遇这种情况,就老重复着那句现话;“贼要断我家的烟火,我现在是打壁无土,扫地无灰呀!”
母亲喊天喊到第三天,何××挑着水桶到下面垅坑去挑水,路过我家。看见母亲还在那里喊天咒地。就丢下水桶,气势汹汹地扑到母亲身边。问母亲:“你这个坏女人,你骂哪个?”
母亲说;“我骂贼!”
“哪个是贼?”
“还没有抓到!”
“还没有抓到,你为什么乱骂赵坪铺的人?”
“我不是骂赵坪铺的人,我是骂贼呀!”
“你那些破烂东西谁偷?你那些东西丢到大路上都没有人捡!--我知道你这个坏女人,又××痒了,要嫁人了,这一定是你和你的野汉子串通一气,自己转走了,来冤枉我们赵坪铺的人!”他转过身来,就用指头指着母亲的鼻梁骨命令说:“你没有抓到贼,就不准你乱骂!你乱骂,我就要捶你的贱骨头!”
母亲急得有理说不出,气得满地打滚,嚎啕大哭。赵坪铺的好心人拼命把母亲扶起来,架到屋里去,怕何××真的伤到母亲。
母亲瘫睡在床上,气打不到一处去,翻身起来就到父亲祖坟边去一阵好哭。直哭到下午见我在旁边守着不肯走 ,才回到家里,用瓦罐子煮稀饭给我吃。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又到父亲的祖坟边去哭。哭了一会儿,想起没男人的女人实在太受气:“我丢东西是真,怎么就骂也不准我骂呢?”
母亲越想越气,就又去找保长彭能球。她走到染坊周定足门口,就碰见彭世鼠的女儿芳妹姬去上厕所。母亲一看她身上穿的青色裤子好像是自己的,就叫她站下,想进一步看清楚。母亲一下就看到了裤脚边上的小补丁,就说:“这条裤子是我的,请你脱下来!”
芳妹姬一听就发懵了,一下愣在那里。母亲犹豫了一刹那,心想:芳妹姬大概也十四、五岁了,不知她穿*没有?如果没穿*,一个大姑娘大白天赤着下身怎么办呢?于是母亲试着问她:“你里面穿*没有?”
芳妹姬说:“穿了”。
说时迟,那时快,母亲蹲下身就脱她的裤子。把她的裤子脱下来了,她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母亲拿着裤子就朝彭能球家跑。跑到彭能球家,他俩夫妇正好起床了。母亲颤抖着双手拿着裤子,兴奋地对他们说:“证据找到了,贼是彭世鼠。”
母亲把刚才的经过向彭能球夫妇诉说了一遍,然后说:“这是我唯一好一点的裤子。那年坐在火箱上纺棉花,裤脚边扫在火箱钵里把裤筒边边烧了一点点,是我用小布条精心补好的,现在你们看!”母亲指着缝了的地方让他们看。
周艳梅夸着说:“何有林老娘(即婆娘)的女工确实做得好,你这缝得使人不专心还看不出来呢!”
母亲向他们哭着恳求说:“现在只有求你彭保长给我申冤了!要不然,我母子俩还怎么活呢!”
周艳梅快言快语地说:“老头子呀!你就看在她孤儿寡母太可怜,一定要替他们作主!”
彭能球马上要他老婆把彭世鼠和他女儿芳妹姬叫上来,他要和他们对质。
彭世鼠以为彭能球与他同姓一个“彭”字,肯定会帮他,所以不一会儿,就双双来了,若无其事地站在彭能球面前。
彭能球拿着裤子问他女儿:“你穿的这条裤子是哪里来的?”
彭世鼠抢先答:“是我家自己的。”
彭能球把眼睛一瞪:“要你女儿说!”
于是芳妹姬跟着他父亲的话说:“是我自己的。”
“你这条裤子打了补丁没有?”
“没打补丁!”
“你穿过几年了?”
“穿过两年了!”
彭世鼠重复着:“是她母亲死后做的,才穿两年,怎么会打补丁呢?”
彭能球再问:“究竟打了补丁没有?”
他父女俩楞了一下,还是说:“没有打补丁。”
彭能球把裤子打补丁的地方亮给他们看,用眼睛盯着他们问:“这是什么?”彭世鼠父女俩的脸色刷地红了又白了,白了又红了,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彭能球一切都明白了,他马上要彭世鼠在他家等,不准走!他出去一小会儿就带进来两个我不认识的人,然后由周艳梅带队到彭世鼠家去搜查。
母亲走到他家里,一眼就看见四个坛子放在他的碗柜底下。打开坛子一看,米没有了,坛子里的豆瓣酱和腌咸菜都吃光了,里面倒满了水……。
周艳梅带着人在灶屋、房屋、厕所到处搜,连地窑也搜了,但再也一无所获。
母亲心里很纳闷,心想“要是那许多东西销赃了,那不就证据不足呀。”
母亲再回到他的厅屋。抬头一看,厅屋的梁上铺着木板,木板上堆着许多麦杆草。母亲向周艳梅使眼色。周艳梅马上带人上去搜。果然不出母亲所料,所有丢失的东西都在麦杆草里“藏着”,木板箱子和箱子里装着的所有衣裤都在;而棉被、棉絮和蚊帐仍然用母亲的大包袱装着;鼎锅、扒锅都铲去了锅灰,显得油光发亮,像半新一样。
听说赃物都被搜出来了,彭能球带着另外一个有点像绅士模样的人下来了。
那个人非常严肃地向彭世鼠父子(他还有个18岁的儿子)说:“你带着你儿子现在就把这些赃物送到人家家里去,明天到保长那里听候处理。”
这件事就这样草率地收场了。彭世鼠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我们一直没有听到下文。
两年以后,彭世鼠和他的儿子都暴病死了。母亲说:“这就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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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我差点丢了性命
十、我差点丢了性命
民国三十五年是个大饥荒年。农民自从插了秧直至五、六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所有禾苗都枯死了,市面上的发水米两、三块银元一斗都没有米卖,向财主家借高利贷,上年借一斗,下年还一担都借不到谷子。
农民吃树皮、吃草根,有的割吃死人的尸体,有的吃观音土(一种白色的泥土),胀肚子而死去,饿死了许多人。
幸亏我家在年前把榨油坊的屋基地开垦转来种上了小麦,到四、五月间收了三斗多小麦,才救了我母子的命。
母亲好像有什么先见之明。她在小麦还没有收割时,就在屋后的沟塘边、水圳的斜坡上和小麦土的周围地塄上撒满了苋菜种子,到了五、六月间就长出了一片片的苋菜苗。母亲用洗澡水天天浇灌,使它长得更加茂密。母亲拔大留小,把大株的苋菜拔出来参到小麦糊中煮着当饭吃,把小苋菜秧留下来,经过松土浇水、施肥,等长大了就摘生枝吃,留着苋菜兜兜再长生枝。
苋菜是一种再生能力很强的蔬菜,只要你勤于浇水、施肥,两三天就可以摘一次。这样轮流着采摘,每天都可以采一大竹篮。有苋菜参到小麦糊里,可以节省三分之二的主食。
我母子俩每天只吃半斤小麦粉。但尽管这样节省,等吃到十月以后,小麦就吃光了,苋菜也慢慢变老,开花了,眼看马上就要断炊了。于是母亲也学别人的样,到山上去采臭菜叶子当饭吃。
臭菜叶子是一种野生小灌木,叶子宽大,汁液有腥臭味,但无毒,可以用来充充饥。
母亲采回来先用水烫一烫,把腥臭味去掉,然后加一点盐煮着吃。
母亲先吃一碗,说:“好吃”,哄着要我吃,我闻着气味就反胃,夹一小点往嘴里送,感到又苦又涩,无法下咽!
母亲见我吃不下,就把仅有的一点麦子粉散在汤里,做成稀稀的面粉糊糊,但我还是吃不下去。母亲要我屏住气,不要用舌头去尝味,只管往下咽。只要下了这个“五寸”(即喉咙),就跟吃饭的味道一样了。
我努力照着母亲的话去做,但一咽到肚子里就直往上呕,“哇”的一下把胆水都吐出来了。我感到天昏地旋,眼睛直冒金星,身子直往地下倒。母亲霍地站起来,双手挽住我的掖窝,不让我倒下去。
母亲看见我皮包骨头的样子,就剩两只眼睛在动,后悔不该让我吃臭菜叶子--她终于绝望地仰天长叹:“天那!你要救救我的孩子呀!”
后来母亲把留着做种子的麦子都让我吃了,说:“还做什么种呀,谁知道能活到哪天呀!”
不久赵坪铺圩上有新出的荞麦卖了,还有广西运来的木薯粉卖了,只是价钱贵得吓人。
圩上又有人做生意了,母亲又开始纺棉花了。
母亲日夜纺棉花,纺一圩(三天)棉花挣的钱只能买一升荞麦。
天气凉了,上圩卖凉水没人喝了。于是我就到田里、地里扯猪草卖钱,一篮子猪草可以卖五个铜板。每天扯四篮猪草能卖二十个铜板,可以买半筒荞麦。
有一天,石山伢子告诉我,明天下坪山大富人陈福载摆寿酒,要摆六十多桌酒席。凡是到他家去要饭的叫花子,等他散席之后都可以得到一大碗饭和一大碗杂烩菜,问我去不去。我说:“讨饭怎么讨?”他把大概的一些规矩向我说了说,就去告诉母亲。母亲有点不放心,但一想到我们有半年没见油星子了,眼睛荒得都看不见东西了(长期没吃油眼睛看不见),母亲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下坪山离赵坪铺只二、三里路,傍晚时候我提着破竹篮,篮里放着一只大碗,母亲用几张荷叶盖着,不让人看见我是去讨饭的。
走到下坪山院子门口,看见大坪里挂着两盏大气灯,雪亮的灯光把整个大坪和院子照得一片白。几十桌客人已经入席,开始上菜了。石山伢子说:“这外面冷,我们上台阶上去看,你跟我来吧!”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一只大狼狗龇牙咧嘴从屋里窜出来就向我扑来,我不要命地转身就向左边跑。灯光照得一片白,刺得我的眼睛分不清哪是坪、哪是沟,“扑通”一声掉在臭水沟里。我挣扎着向上爬,但是沟塘的坡很陡,我拼命爬,爬不上来。
石山伢子一边叫,一边过来拉我。有两个行堂的师傅见有人掉沟塘里了,也过来帮忙,一下就把我拉上了台阶,身上裤子上的水直往地下淌。行堂的问石山伢子;“这是谁家的小孩?到这里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