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成了名符其实的丧家饭。离席时,夏尔对伯父伯母说:“请允许我先告退。我有一封伤心的长信要写。”
“请便罢,侄儿。”
夏尔一走,老头儿认为他忙于写信,未必听得见别人的谈论,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说道:
“格朗台太太,我们要谈的事,你们可能听不懂,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趁早钻被窝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欧叶妮,母女俩出去了。这天晚上的演出到这时才正式开场。格朗台早在与人们的交接中学得诡计多端,以致于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给他起了个“老狗”的诨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精于施计。要是索缪市长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机会,爬进社会的上层圈子,奉派出席讨论各国事务的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国际上去,毫无疑问,他会为法国立功的。然而,同样可能的是老头儿离开了索缪,只会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也许才智就跟某些动物一样,离开生长的本土便再难繁殖。
“庭……庭……庭长……先生……您……您说……说到破……破破破产……”
他装了多少年以致大伙儿都习以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总抱怨不休的耳聋,在今天这种场合,使克吕旭叔侄感到特别累人。他们俩一面听葡萄园主结结巴巴往下说,一面不知不觉地也扭动着嘴脸,好像在替他费劲儿,要把他有意说得含糊的话补全。说到这里,也许有必要追叙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聋的历史。在安茹地区,没有人听当地话和说当地话比狡猾的葡萄园主更心领神会,更口齿伶俐。虽然他如此精明,从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在谈生意的时候,把手在耳朵边弯成喇叭形,假装听觉不灵,又结结巴巴地像要寻找合适的措辞,表示口才太差。格朗台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有责任替那个狡猾的犹太人找出他假装找不着的字眼儿和想法,代犹太人补全表达欠佳的理由,结果他的话成了该死的犹太人要说的话,最终他成了那个犹太人而不是格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锋所达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业生涯中唯一吃了亏的交易,但经济上吃了亏,精神上却赚到得益匪浅的教训。所以格朗台后来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手,磕磕巴巴地让商业对手着急,忙于替他表达思想,从而忘掉自己的观点。而今天晚上要谈的问题的确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来掩盖自己的真思想。首先,他不愿对自己的主张承担责任;其次,他又愿意说话主动,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图。
“德·蓬……蓬……蓬丰先生……”格朗台三年来第二次称克吕旭的侄子蓬丰先生。庭长听了简直自以为已经被刁钻的老头儿选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说,破……破产……可……可以……出于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阻止。这种事情天天都有,”德·蓬丰先生抓住了,说得确切些,自以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准备跟他详细解释一番。“您想听听?”
“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特别谦逊地回答说,那模样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假装一本正经听老师讲解,心里却在讪笑老师。
“当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对。”
“一旦受到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致破产迫在眉睫,对他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您懂不懂?一个人一旦破产名誉就扫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还是个清白的人。”
“这就……大……大……大不一样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格朗台说。
“不通过商业法庭也还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破产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说,“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造好资产结算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如果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申请法院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怎么办呢?”
“是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或者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或者当事人如果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许您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吧?”庭长问道。
“啊!格朗台,”克吕旭公证人叫起来,“那就太好了。咱们地处偏僻,面子要紧。令弟毕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个男子汉了……”
“崇高的男子汉,”庭长打断老叔的话,插言道。
“当然,”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下,从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对对对我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没有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兑兑兑兑现,能贴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庭长说,“贴百分之几,可以买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庭长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葡萄园主接言道,“这这这中间,有人喝汤,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这这把年年年纪,这这这些事事事,我都都闹闹闹不清。我得……得……留……留在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进进进了仓,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赚赚赚钱生意,我不能抛抛抛开我我我的家去应应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说我我我应该去去去巴黎办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产宣告。我我我分身无无无术呀,我又不是小小鸟,……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证人叫出声来,“那好办,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为您尽心尽力的。”
“得了,”葡萄园主心想,“您就自告奋勇吧。”
“要是派谁去巴黎,找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跟他说……”
“且且且慢,”老头儿接言道,“跟他说。说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说:索缪的格朗台先生这样,索缪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样。他疼他的弟弟,爱他的侄侄侄儿。格朗台是个好好亲亲亲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卖卖卖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碰碰碰碰头,任任任任命几个清清清理员。到那时格朗台等等等着瞧吧。与与与其让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对极了,”庭长说。
“因为,您知道,德·蓬蓬蓬丰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总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钱的事,为为为了不倾……倾家荡产,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当然,”庭长说。“我的意见是在几个月内可以花一笔钱把债券全部赎回,通过协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还怕狗不跟着走?只要不宣告破产,只要债券到您手里,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格朗台托着耳朵,把手做成招风耳,重复庭长的话,说,“我不明白,什么冬雪?”
“您好好听我说,”庭长嚷道。
“我,我,我听着呢。”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就是杰雷米·边沁对于高利贷的原则推论。他论证了谴责高利贷的偏见是愚蠢的。”
“对……”老头儿说。
“根据边沁的观点,既然金钱在原则上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的东西也同样变为商品,”庭长接着说道,“众所周知,有某某人签名的期票,跟这种或那种商品一样,也名目繁多,价格时涨落时,流通量忽多忽少,涨价时能很贵,也能跌得一钱不值,商业法庭裁决……(咄!我真笨,对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债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赎回的。”
“您您……说,他叫叫……杰……杰……杰雷米,边……”
“边沁,英国人。”
“那个杰雷米让咱们在商业上避免了许多哭天喊地的下场,”公证人笑着说。
“那些个英国人有有有有时候还真讲情情情理,”格朗台说,“那么,照照照边边边边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债券说说说是值值钱……其实不值钱了。是这样的话,我,我,我说对了,是不是?我觉得很清楚……债主可能……不,不可能……
我明明明白。”
“让我跟您都讲明了吧,”庭长说,“从法律上讲,您要是把格朗台商社的债券全都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继承人就不欠谁的债了。好。”
“好,”老头儿也跟着说一遍。
“以公道而论,如果令弟的债券在市场上以百分之几的折扣转让(您明白转让的意思吗?),赶巧您有位朋友经过那里,把债券买下,那就是说,债权人没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强迫,自愿放出债券,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遗产就光明正大地不负债务了。”
“不错。生……生……生意总归是生意,”箍桶匠说,“这甭……甭……说……可是,然而,您知道的,这也有难难……难处。我,我……没有……钱钱……也……也……也没有……
空,空……”
“是啊,您脱不开身。哎,这样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费记在您的账上,小意思)。我去见见债权人,跟他们谈谈,把期限往后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总数上再添付一笔钱,跟债券对上,事情就都能解决。”
“这以后再……详……详谈,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没弄清就……应……应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脑袋都要炸……炸了,您说……说的……话……您……简直把……我……我的脑……脑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头头……头一回……得想想……这么个……”
“是啊,您不是法学家。”
“我,我只是个种……种葡萄的穷老大,听不懂您……您刚才说的那……那些话;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长摆出像要作总结的架势。
“侄儿!……”公证人带着埋怨口吻打断他的话头。
“怎么,叔叔?”庭长回话。
“让格朗台先生说说他的想法,委托办这么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的朋友应该对委托范围作一个明确的界定……”
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他们进来,跟大家寒暄,使克吕旭无法把话说完。公证人对此反倒高兴。格朗台已经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传达出了他内心狂风暴雨般的翻腾;但是,首先,谨小慎微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法庭庭长不宜亲自去巴黎降服债权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还没有听到格朗台肯不肯花钱的表示,侄儿就自告奋勇接手这桩交易,他从本能上感到心惊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妇进门的当口,他把侄儿拉到窗户旁边……“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侄儿;献殷勤到此为止吧。你想他的女儿都想得昏了头。见鬼!不能像刚出窠的小乌鸦那样见到核桃就啄。现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帮着使劲儿就行。你犯得着让你的法官身份牵连进这样一件……”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说道:“格朗台,我们听说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纪尧姆·格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们特地前来表示哀悼。”
“要说不幸,”公证人打断银行家的话,“也就是格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于自杀。咱们的老朋友最讲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格朗台家的债务。我这个当庭长的侄儿,为了免得格朗台先生在这样一桩涉及司法的事务中遇到麻烦,自告奋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债权人磋商,并适当地满足他们。”这一席抢白,再加上葡萄园主抚摸下巴表示默认的态度,让德·格拉珊一家三口惊诧至极。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大骂格朗台吝啬,几乎把他说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料到了,”银行家瞅瞅妻子,叫出声来。“路上我跟你怎么说的,太太?格朗台连头发根儿都讲面子,决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丝一毫的玷污!没有面子的钱是一种病!咱们内地就讲面子。好,好样的,格朗台!我是个老兵,不会装扮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说:这件事,真是天晓得,太伟大了!”
“可……可……这……伟大……的代价很……很……高呀,”老头儿的手被银行家握着热烈晃动的时候,他这么回答道。
“可是,这件事儿,我的好格朗台,”德·格拉珊接着说,“但愿庭长听了别不高兴,这件事儿纯粹是生意经,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务老手去处理才行。难道不该精通回扣、预支、利息计算之类的业务吗?我赶上要去巴黎办事,可以代您……”
“咱们倒……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咱们俩尽……尽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让我……我……我不至许……许……许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许……下的诺……诺言,”格朗台结结巴巴说道,“因为,您知道,庭长先生当然要我出旅费的。”
这最后一句话,老头儿说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说,“去巴黎可是一件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