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不玩忽对老东家的职守。她对欧叶妮说:“我要是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进地狱。我甘心……那个那个……我甘心为他而毁了自己。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正等于那些来巴结您的人,其实是嗅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中有数,因为我这人,心可细呢,别瞧我胖得像塔楼;叹,我的小姐,虽然那算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 两个月过去了。过去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而活跃起来,秘密也使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还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走来走去,仍然住在这里。一早一晚,欧叶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肖像。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寻找夏尔的相貌特征时,被母亲撞见。格朗台太太到那时才得知出远门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叶妮私房钱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给他了,”吓坏了的母亲问道,“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时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欧叶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结束。三天之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出没有毒药、匕首,没有血流成河的布尔乔亚悲剧就要上演;但是,对于剧中人来说,这出悲剧比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惨绝人寰的遭遇更为残酷。 “到时候咱们怎么过这一关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计放到膝盖上,对女儿说。 两个月来,可怜的母亲受到那样多的干扰,弄得她过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没有织完。这件小事,表面上无关紧要,对她却造成悲惨的后果。由于没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发雷霆时,吓出一身汗之后,偏偏又着了寒。 “我想过了,可怜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诉我这件秘密,咱们还来得及写信给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许有办法给咱们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币相仿的金币;虽然你父亲熟悉你的金币,也许……”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弄金币呀?” “我可以拿我的财产作抵押。再说,格拉珊先生可能会为咱们……” “现在来不及了,”欧叶妮声音都变了,闷声闷气地打断母亲的话,说。“明天一早,咱们不就该上他的房间去祝他新年好吗?” “可是,孩子,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吕旭想想办法呢?” “不行,不行,这等于把我送进他们的罗网,以后咱们得听他们摆布了。况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对,我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读了他的信,您也会只为他着想的,母亲!”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俩无法脱身的恐怖反倒使她们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郑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间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间的冬天是那一时期最冷的冬天。屋顶上积满了雪。 格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响动,便说道:“格朗台,叫娜农给我的房里生点火吧;我在被窝里冻僵了。我这年纪,要多加保重了。还有,”她停顿了片刻,说,“让欧叶妮一会儿也到我房里来穿衣裳吧。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会得病的。耽会儿我们到客厅壁炉边再给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说得多好听!你这叫开门大吉吧,太太?你从来没有这么能说会道呀。没准你已经吃过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阵。“哎!”妻子的话大概让他有所感化,老头儿又说,“就按您的意思办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让你在这个年纪有什么三长两短,尽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说是不是?”停顿片刻,他喊道。“总而言之,咱们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总是宽容的。”说罢,他咳了几声。 “老爷,您今天早晨挺开心吧,”可怜的女人口气严肃她说。 “我总是挺开心的,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快修补您的脸盆多欢畅!” 他一边唱着,一边衣冠楚楚地走进妻子的卧室。“不错,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们今天吃顿好饭,太太。德·格拉珊给我寄来了块菰鹅肝酱,耽会儿我到驿站去拿。他准还捎带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送给欧叶妮,”箍桶匠凑在妻子耳边说道,“我已经没有金子了,太太。我本来倒还有一批古钱的,这话也就只能对你说说;但是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说罢,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表示祝贺新年。 “欧叶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亲朝哪一面侧身睡的好觉;总之,他今天一早脾气真好。唉!咱们能过关的。” “老爷怎么啦?”娜农走进女主人卧室准备生火。“他先是对我说:天天如意,年年快乐,大蠢货!到我老婆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给我一枚六法郎崭新的硬币,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没有?哦!他真好。怎么说,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样,挺和顺,而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儿。” 格朗台快乐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为十五万荷兰证券贴现欠他的一笔钱和他为老箍桶匠买进十万法郎公债垫付的零头之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带给了格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继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们都肯出价九十二法郎收进。格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经把账轧清,从今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税,也没有什么补偿性的花费。内地人一般对公债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终于弄清了这笔投资的好处,他发觉自己五年之内可以不必太费心机,连本带利,成为一笔六百万法郎资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势必构成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一年给娜农六法郎,也许是对老妈子不自觉帮了东家大忙的酬金。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儿去?”忙看开店门的商人们心里嘀咕道。后来,他们又见他从驿站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送邮件的脚夫,推着装满大包小包的独轮车。“水总是往河里流,老头儿刚才是奔着钱去的,”有人说。“钱从巴黎、从弗洛瓦丰、从荷兰,往他家滚呢,”另一个人说,“他早晚会买下索缪的,”第三个人高声嚷道。“他都不怕冷,总忙着做生意,”有个女的对自己的男人说。“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拿着碍事,我替您减轻这负担。” “倒也真重!都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响当当的钱,”脚夫低声说道。 “你想要我照顾照顾吗?那就管好你那张臭嘴,”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以为他耳朵聋,”脚夫想道,“看来赶上冷天他耳朵倒灵了。” “给你二十个铜板的酒钱,你就闭上嘴滚吧!”格朗台对他说,“娜农会把独轮车还给你的。……娜农,娘儿俩望弥撒去了吗?” “是的,老爷。” “来,抬抬你的爪子,来干活,”他喊着,把大包小包往她那边送。不一会儿,钱都运进了他那间密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开饭的时候,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一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会要你拿出钱到这里来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还有,你要装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们就有时间把你的钱袋凑满了……” 格朗台下楼时想着怎么才能把刚收到的钱迅速地变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投机倒把得如此得法,他决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一股为止。这盘算对欧叶妮太不利。他一进客厅,母女俩便祝他新年快乐;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装痴撒娇,格朗台太太一板正经,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亲了女儿的两腮,“我操劳都是为了你呀,你看到了吗?……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全都落空。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让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里一点儿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拿出来给我瞧瞧,宝贝儿。” “嗨!天太冷,咱们吃饭吧,”欧叶妮回答说。 “哎,那好,吃完饭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个胖子居然弄来这样的美味儿,”他又说,“那咱们就先吃,孩子们,咱们没有花钱。他不错,对德·格拉珊,我很满意。这老滑头帮了夏尔的忙,而且是尽义务。他把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办得很好。 呜……”他塞满一嘴,歇了片刻,说:“好吃!吃呀,太太。这起码够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我虚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尽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撑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确实又黄又瘦,可是我就受黄颜色。” 等着当众处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饭后大祸临头的母女俩更惊恐欲绝。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得起劲,母女俩就越加心里发紧。做女儿的倒还有一个依靠,她可以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里默念道,“我千刀万剐也甘心。” 想到这里,她望了几眼母亲,眼光里闪烁着勇敢的火星。 “把这些都撤走,”格朗台在十一点钟左右刚吃完饭就对娜农说道,“桌子不要动。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库,”他望着欧叶妮说道。“说小,其实也不算小,光从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六千。因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们说话。抬腿走吧,娜农,干你的事去,”老头一发话,娜农赶紧溜走。“你听我说,欧叶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不能不给,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母女俩都不说话。“我没有金子了,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我还你六千法郎现款,利弗尔足算。你照我的吩咐办,把钱放出去。现在再别想什么压箱钱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时候,这也快了,我要给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来没有听说过有那么多的压箱钱。听话,乖乖。现在机会难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买公债,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还不用付税,不用找补什么费用,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保收。也许你舍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还是去给我拿来吧。以后我再给你攒,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你每年过节我给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这小金库的一半了。怎么样,好孩子?抬起头来。快去拿,心肝儿。你真该过来亲亲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怎么生怎么死的奥秘:钱有去有来,会出汗,会生产。” 欧叶妮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格朗台叫起来,而且像听到十步之外炮声的马匹一样,两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没有了。” “你糊涂了吧,欧叶妮。” “没有了。” “爷爷的刀!” 每当箍桶匠吼这句咒语,楼板总要发颤。 “啊哟,老天爷!太太脸都吓白了,”娜农叫道。 “格朗台,你发火,早晚把我吓死,”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叶妮,你把金洋弄到哪里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亲,”女儿伏在格朗台太太膝前,说道,“我妈很不舒服。您看,别把她逼死了。” 格朗台看到妻子平时蜡黄的脸完全发了白,也害怕了。“娜农,扶我上床去,”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死了。” 娜农赶紧过去搀扶,欧叶妮也上去架住,她俩费尽力气,才把格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几乎每上一级楼梯都要倒下。格朗台独自留在客厅。可是,不多一会,他登上七八级梯阶,仰脖嚷道:“欧叶妮,母亲躺下之后,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劝了一会母亲,便下楼了。 “孩子,”格朗台说,“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 “父亲,如果您送给我的东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欧叶妮冷冷地说,并找到那枚拿破仑,送到格朗台的跟前。 格朗台一把抓过拿破仑,塞进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门牙上弹了一下。“你不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你甚至信不过你父亲,你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吗?你要是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成其为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尽管您脾气大,我还是爱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二岁了。您常说,我成年了,为的是让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钱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说,“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我是一家之长,我不该有我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办。” “准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不能对父亲说,格朗台小姐!”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诉父亲。” “起码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欧叶妮摇头。“你生日那天东西还在,是不是?”欧叶妮由于爱情变得狡猾,跟她父亲因为吝啬而变得狡猾一样;她仍然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心眼,这样的偷盗,”格朗台的声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一层层地发出回响。“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谁拿的吗?金子是值钱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可能做错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贵族大户人家,乃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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