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的老树上锯下来的;佃户们把乱枝截成一段一段,用小车运进城,给他在柴房里堆好,讨他说声谢谢。他的众所周知的开支,无非是圣餐费,妻子和女儿的衣着花销以及教堂坐位的租金;还有大高个娜农的工钱,买灯烛、给锅子镀锡、纳税、房屋修缮和作物种植等方面的费用。他最近又买进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顷的树林,委托一位邻近的居民代管,他答应付代管费。自从购置了这片树林,他才吃上野味。老先生生活上很不讲究,话不多,通常只用一些简短的现成的句子,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每逢必须长篇大论或探讨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马上会结结巴巴、含糊其辞,弄得听的人很吃力,还不得要领。这种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思路凌乱的连篇废话,缺乏起码的逻辑,人家以为是他缺乏教育所致,其实他是装出来的。在我门下面的故事中,有些情节足以说明这一点。另外,凡遇到生活难题和商业难题要他对付、要他解决,他惯于搬出四句像代数公式一样准确的口诀,说:“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等着瞧吧。”他从来不说“是”或“不是”,也从来不落下白纸黑字。有人跟他说话,他只冷冷地听着,右手托住下巴颏儿,肘弯支在左手背上;而且无论什么事,他拿准主意之后就决不反悔。哪怕一笔微不足道的生意,他都要盘算半天。当他的对手经过一番勾心斗角的谈判,自以为没有露出半点口风,而其实已经给他摸清底细,他却回答说:“这事我得跟内人商量商量,现在不能作出决定。”他的妻子早已给他压迫得成了百依百顺的奴隶,在生意上却是他最合适的挡箭牌。他从不上别人家去作客,也从不肯应邀赴饭局或请客吃饭。他从不大声喧哗,仿佛什么都讲节俭,连动作都力求省劲儿。由于他始终尊重所有权,所以他决不乱动别人的东西。然而,尽管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举止稳重,箍桶匠的谈吐和习惯仍不免有所流露,尤其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那样因顾忌而克制自己。体格方面,他身高五尺,肥胖,结实,腿肚子的围长足有一尺,膝盖骨鼓溜溜地像个大结,肩膀宽阔;圆脸,皮色乌亮,布满了小麻点,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曲线,牙齿雪白,眼睛里透出冷酷,像是要吃人,老百姓称之为蛇眼;脑门上皱纹密布,堆起一道道颇具奥妙的横肉,不知深浅的青年人拿格朗台先生开心,把他发黄变灰的头发叫做雪里藏金。他的鼻尖肥大,顶着一颗布满血丝的肉瘤,有人不无道理地说这里面包藏着一团刁钻的主意。这副长相显示出阴险的精细,从不感情用事的清正和他的自私自利;他的感情只专注于吝啬的乐趣和对女儿欧叶呢的爱怜,这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是他心目中真正疼爱的宝贝。他的言谈举止,乃至于走路的步态,总之,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出由于事业上始终一帆风顺而养成的一种自信的习惯。所以,格朗台先生尽管表面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有一股铁石般的硬脾气。他的衣着始终如一,一七九一年是什么装束,今天还是什么装束。结实的鞋子,鞋带也是皮的;一年四季,他总穿一双毛料袜子,一条栗壳色粗呢短裤,在膝盖下面扣上银箍,黄褐两色交替的条绒背心,纽扣一直扣到下巴颏,外面套一件衣襟宽大的栗壳色上衣,脖子上系一条黑色的领带,头上戴一顶宽边教士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手套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之后才更换,为了保持整洁,他总以一种形成定规的动作,把手套放在帽沿的同一个部位。索缪城里的人对这位人物的底细,也就知道这些。
城里只有六位居民有资格出入他的公馆。前三位中最起眼的人物是克吕旭先生的侄子。自从这位青年当上索缪初级法庭的庭长之后,他在克吕旭的姓名之后,又加上了蓬丰这一名称,而且力求让蓬丰的身价超过克吕旭,他的签名已经改成克·德·蓬丰。辩护律师一旦冒失地照旧叫他克吕旭先生,出庭时马上就会后悔自己糊涂。凡是称他庭长先生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庇护,他对叫他德·蓬丰先生的人更报以满意的微笑。庭长先生三十二岁,有一处名叫蓬丰的地产,年收入七千法郎;他还在等着继承两位老叔的遗产,一位是克吕旭公证人,另一位是克吕旭神父,图尔城里圣马丁大教堂的教士会成员,这两人据说都相当有钱。三位克吕旭靠许多本家弟兄撑腰,外加同城里的二十来家沾亲带故,跟从前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一样,俨然结成一个私党;而且同梅迪契家族有帕齐家族这个宿敌一样,克吕旭叔侄也有自己的对头。德·格拉珊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所以常热心地来陪格朗台太太打牌,走动很勤,希望自己心爱的儿子阿道尔夫能同欧叶妮小姐结亲。银行家德·格拉珊先生竭力促成妻子的远谋,暗中不断给老财迷一些好处,决战的关头总能及时赶到前线。这三位格拉珊也有自己的同伙、本家弟兄和忠实的盟友。在克吕旭这一方,神父是智囊,由当公证人的兄弟全力支持,激烈地同银行家的太太争地盘,力图把格朗台的大笔遗产留给自己的侄儿庭长。克吕旭和格拉珊两家明争暗头的目标,就是欧叶妮·格朗台小姐的嫁奁;这事在索缪城里早已成为家家户户的热门话题。格朗台小姐会嫁给庭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珊?各有各的说法。有些人的答案是:格朗台先生既不会把女儿许配给庭长,也为会把女儿许配给德·格拉珊少爷。他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大得很,要找个贵族院的议员当女婿,凭着一年三十万法郎的收入当陪嫁,谁还计较格朗台家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酒桶生意?另一些人则反驳说,德·格拉珊本来就是贵族世家,有钱有势,阿道尔夫又是一表人材,除非格朗台身边有教皇的侄儿在向他求亲,跟这样的人家联姻他还能不心满意足吗?他毕竟是个白丁,索缪城里谁没有见过他拿着削木刀做酒桶?况且他还戴过“红帽子”。更有心计的人提醒说,克吕旭·德·蓬丰先生随时都能出入格朗台家,而他的对头只有星期天才能上门。一派人认为德·格拉珊太太同格朗台家的女眷关系密切,胜过克吕旭叔侄,久而久之她会说动格朗台母女,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另一派却回答说,克吕旭神父是天下最巧于辞令的人,女人和僧侣斗法,正好势均力敌;用索缪城里一位出言俏皮的人的话来说:“他们是旗鼓相当。”据当地更谙内情的老人们的看法,像格朗台老爹那样精明的人,决不会让家产落到外人的手里,索缪的欧叶妮·格朗台小姐只可能嫁给在巴黎做葡萄酒批发生意十分得法的格朗台先生的儿子。对于这一看法,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异口同声反对:“首先,格朗台老哥儿俩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的格朗台先生对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城里的一区之长兼议员,又是国民卫队的上校,商务法庭的法官。他不承认索缪的格朗台同他是本家,只妄想同拿破仑宠信的哪个公侯之家联姻结亲。”方圆七、八十里,甚至在从安茹到布卢瓦的驿车里,人们七嘴八舌,谈论起这位富家独女的亲事来,什么话没有?一八一八年初,克吕旭派一度明显地占了格拉珊派的上风。素以花园、华宅、田庄、河流、池塘、森林而闻名的弗洛瓦丰地产,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德·弗洛瓦丰侯爵由于急需现款,不得不计划卖掉。克吕旭公证人,克吕旭庭长和克吕旭神父,在党羽的帮助下,设法打消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头。公证人劝说侯爵:分段出售,必得同投标人打无数次官司才能收齐他们应付的款项;倒不如卖给格朗台先生一人,他买得起,而且还能付现钱。临了,公证人同侯爵做成这笔皆大欢喜的生意。于是好一片风光美丽的侯爵封地,被吞进格朗台先生的血盆大口。索缪城的居民看到格朗台先生办完手续,就把打了些折扣的田价一次付清,无不惊讶万状。这件新闻一直传播到南特和奥尔良。格朗台先生搭一辆老乡回家的便车,到弗洛瓦丰察看新置的产业,他以主人的身份看了一遍之后,返回索缪城,认为这一笔投资等于放了一笔利息五厘的贷款,并立刻萌生一个宏伟的设想,打算把他的全部家当都归并到这片地产上来,扩展这片侯爵领地。然后,为了把几乎已经掏空的金库重新填满,他决定把他的树木森林全都砍平,把草场上种植的白杨也都当木材卖掉。
人称格朗台先生的家叫公馆,现在你总该掂出这种叫法的分量了吧。这房屋惨淡无光,阴森森,静悄悄,坐落在城区的上部,坍塌的城墙脚下。组成门洞的两根支柱和支柱间的拱顶,跟房屋一样,是用凝灰岩砌成的;那是卢瓦尔河边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一般用不到二百年就不行了。寒冬酷暑给门洞的拱楣、侧壁,凿出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古怪的洞眼,表面看去就像法兰西建筑常见的那种蛀蚀斑斑的石料,又有几分监狱大门的模样。在门楣的上方,有一长条硬石浮雕,图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经剥蚀,而且通体发黑。浮雕上面有一条接缝的石板,突出在外,上面凌乱地长着些野草,黄色的苦菊,野牵牛花,旋复花,车前草,还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经相当高了。褐色的大门是用整块橡木板做的,到处都有干裂的缝隙,外表很单薄,其实很厚实,上面有一排排对称的钉子,组成几个图案。独扇大门的中央,开了一个装上铁栅的四方门眼,铁条排得很密,而且锈得发红。像是给下面的门槌提供了装置的理由,这门槌由一个铁环吊在门上,槌头正好敲在一颗大钉的头上,上面刻着一张扮鬼脸的面孔。长圆形的槌头跟我们老祖宗称之为傻瓜脑袋的钟锤相仿,又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好稽古的人倘若仔细打量,或许会发现这槌头上还留有当初的丑角形象的痕迹,只是年深月久,花纹早已磨平。装上铁栅的门眼在内乱不止的年月本来是用来张望访客的;如今爱东张西望的人可以从中看到在幽暗发绿的拱顶的尽头,有几级七零八落的台阶,通往一个厚墙围住的花园。潮湿的墙面到处是淋漓的水迹和一簇簇野生的小树,倒也别有情致。这墙原先是城墙,邻近几家的花园就筑在城墙上面。楼下最起眼的房间是客厅,客厅的进口就对着大门。在安茹、都兰、贝里等地的小城中,客厅的重要性外地人通常是体会不到的。它身兼数职,是穿堂、沙龙、书房、上房和饭厅,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公用的起居室。地段的理发师一年两次到这里来给格朗台先生理发;佃户、本堂神父、县长、磨坊伙计登门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受到接待。这间屋有两扇临街的窗户,地上铺着地板,四壁有灰色的护墙板,从上到下,整个铺满,而且镶嵌着一条条老式的分割线;顶上的梁木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间的楼板填上白色的棉垫,如今早已发黄。一座黄铜的老式时钟,镶嵌了螺钿的花纹,点缀着刻工粗糙的白石面料的壁炉架;壁炉架上方挂着一面发出绿光的镜子,边缘削成显示厚度的斜面,把镜子的反光射到哥特式的镂花钢框的四周。壁炉两边各有一座金光闪闪的黄铜烛台,供待客和居家二用: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盘,把烛台的主杆插进一个镶有黄铜的大理石的座子,这铜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子就成了日常使用的烛台。老式的座椅包着花布,图案内容是拉封丹的寓言,不过不知底细的人看不出上面的主题,因为颜色褪尽,而且补钉摞补钉,原来的图案很难看清。房间的四角放着酒柜之类的角橱,角橱上面还有几层油腻的搁板。一张旧的细木镶嵌的牌桌,放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空档里,桌面上画有棋盘。在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框四周点缀着金漆的木刻花边,只是久经肆无忌惮的苍蝇一再地糟蹋,金漆被蹭得所剩无几了。壁炉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水粉肖像,据称身穿法兰西卫队中尉衔军官制服的,是格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倍特里埃先生,另一个是已故的让蒂叶夫人,扮成古装的牧女。两扇窗户都挂着窗帘,用的是图尔出产的红色粗经布,两边由大坠子的黄丝带吊起。这种奢华的装璜同格朗台家的习惯很不协调,原来这些都是买进这所房屋时就有的;还有镜框、座钟、软垫家具和粉红色的角柜,也都是连房屋一起买下的。离门最近的那个窗户跟前,放着一把草垫椅子,椅腿下面加了垫板,好让格朗台太太坐着能看见街上的行人。一张褪了颜色的桃木针线桌填满窗下的空间,欧叶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针线桌边上。十五年来,母女俩天天在这里安静地消磨日子,手里总是做着活计,从四月春暖时起,到十一月冬季降临时止,年年如此。十一月初,她们可以坐到壁炉前歇冬了。只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台才允许客厅里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虑春寒和秋凉。大高个娜农设法从厨房炉膛里掏出她有意保留下来的木炭,放进烤火炉,让太太小姐抵御初春和深秋时节早晚的寒意。母女俩缝制全家的内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样操劳;即使欧叶妮想替母亲绣一条挑花领子,也只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时间,而且还得设法骗取父亲的蜡烛。多年来,老财迷总是亲自分发蜡烛给女儿和娜农使用,同样,日常消费的面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发。
大高个娜农也许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专制对待的佣人,城里家家户户都羡慕格朗台夫妇能雇到这样好的老妈子。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个娜农。她在格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她每年的工钱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却认为她属于索缪最有钱的女佣之列。一年六十法郎,积攒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证人克吕旭那里,以备日后养老。大高个娜农靠长期而持久的积蓄,才凑成这笔巨大的数目;每个当女佣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妈子吃喝有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