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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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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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假发套,模样好比在赌钱的老太婆,他把穿着一双银搭扣的结实皮鞋的脚向前一伸,问道:“格拉珊家没人来吗?”
    “还没有来,”格朗台说。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扮了个鬼脸,问道。他那张布满麻坑的脸像一把漏勺。
    “我想会来的,”格朗台太太说。
    “你们的葡萄都收完了吗?”德·蓬丰庭长问格朗台。
    “都收完了!”葡萄园主说着,站起来,在客厅踱步,而且像他说“都收完了”那句话一样,得意地挺了挺胸。从跟厨房相通的过道那边的门望过去,他瞅见娜农坐在炉灶旁,点了一支蜡烛,准备绩麻,有意不来打扰主人们过节。“娜家,”他踱到过道里说道,”请你把灶火、蜡烛熄灭,到我们这里来好吗?天晓得!客厅里有的是地方,还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呀。”
    “你哪点不如他们?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
    格朗台又回到庭长跟前,问道:
    “你地里的收成都卖出去了吗?”
    “没有,老实说,我存心不卖。现在酒价固然不错,放上两年,还会更好。您知道,地主们都发誓要推行按质议价。今年,比利时人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嘿!下回还得来买。”
    “对,可是咱们得齐心,”格朗台的语气,让庭长打了个寒噤。
    “他会暗中谈生意吗!”克吕旭心想。
    这时,一声门锤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驾到;格朗台太太同克吕旭神父刚开了头的话题,只好中断。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她圆头圆脸,白里泛红,多亏内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饮食起居和恪守妇道的生活习惯,虽然已四十上下,倒还保养得不显老。这种女人就像暮春时节迟开的玫瑰,花瓣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凉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当讲究,款式都是从巴黎弄来的,索缪城里的时装拿她当标准,她还常在家里举行晚会。他的丈夫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受了重伤,退伍回家;他对格朗台虽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终保持着豪爽的军人本色。
    “您好,格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过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这种架子来显示比克吕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过格朗台太太之后,又对欧叶妮说,“您总是又美丽又娴静,我确实想不出还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说罢,他从听差的手里接过一只小礼盒,送给欧叶妮,盒子里装着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带到欧洲来,希罕至极。
    格拉珊太太亲亲热热的吻了吻欧叶妮,握着她的手,说:
    “我的一点小意思,让阿道尔夫献给你吧。”
    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青年,走到欧叶妮的跟前,亲了亲她的腮帮,献上一只镀金针钱盒;虽然盒面纹章考究,还刻上了哥特体的两个字母,代表欧叶妮·格朗台的姓名,看起来做工精致,其实是件十足的膺品。这青年面色苍白、模样娇弱,举止相当文雅,外表腼腆;他去巴黎学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欧叶妮打开针线盒,感到惊喜万分,那是一种让女孩子脸红、高兴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乐。她扭头望望父亲,像是问父亲,能不能收下这份厚礼。格朗台先生说了句:“收下吧,女儿!”那语调简直可以让一个演员顿时成为名角。克吕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财奴的独女用这样快活、这样兴奋的目光盯住阿道尔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无价之宝一样,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珊先生给格朗台抓了一撮烟,自己也捏了些许塞进鼻孔,抖了抖落在蓝色上衣扣眼边荣誉团勋章绶带上的烟末,然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克吕旭叔侄,那表情仿佛说:“瞧我这一手!”格拉珊太太朝蓝花瓶里克吕旭叔侄带来的鲜花好一番打量,好像在寻找那三位还带来什么礼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欢取笑的女人有意装糊涂一样。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克吕旭神父抛下围坐在炉火前的众人,径自和格朗台走到客厅的那一头,离格拉珊夫妇最远的窗子边,凑到守财奴的耳朵前说:“那几位简直把钱往窗外扔。”“那有什么,反正扔进我的地窖,”葡萄园主回答说。
    “您就算想给女儿打一把金剪子,您完全得起的,”神父说。
    “我给她的东西比金剪子还金贵,”格朗台说。
    “我那位宝贝侄儿真是笨透了,”神父望着庭长,心里这样想道。只见庭长乱蓬蓬的头发,把发紫面皮的相貌弄得更加难看了。“他就不会想出点讨俏的花招吗?”
    “格朗台太太,咱们打牌玩吧,”德·格拉珊太太说。
    “今天人都到齐了,够开两桌呢……”
    “既然今天是欧叶妮的生日,你们都玩摸彩的游戏吧,”格朗台老爹说,“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不参加任何赌局,他指的是自己的女儿和阿道尔夫。“来,娜农,摆桌子。”
    “我们来帮你摆,娜农小姐,”德·格拉珊太太兴高采烈地说。她为博得欧叶妮的欢心而得意极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财主的独女对她说。“我哪儿也没有见到那样漂亮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呢,”
    德·格拉珊太太咬耳朵对她说。
    “好,由你干去,诡计多端的鬼婆娘!”庭长心想,“一朝你有官司落到我的手里,你也罢,你丈夫也罢,你们决没有好结果。”
    公证人坐在一边,神情泰然地望着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费劲。我的财产,加上我老兄的财产和侄儿的财产,合在一起有百十来万。格拉珊总共还不到这数的一半。他们也有女儿要出嫁,他们爱送什么礼就送吧。格朗台的独生女儿和她受下的礼物早晚都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八点半,两张牌摆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总算把儿子安排到欧叶妮的旁边。这一幕的登场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实都一心在想钱。各人手里拿着标有号码的花纸板和蓝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抽一个号总要开句把玩笑,——其实都在想格朗台的几百万家当。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红色羽毛和款式新颖的衣着,看看银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尔夫,看看庭长、神父和公证人,心中不禁想道:“他们都是看中我的钱才来的,为了我们女儿,他们来这里受罪,咳!我的女儿才不会嫁给他们这号人呢。他们不过是我用来钓大鱼的铁勾!”
    在这间只点了两支错烛的灰色的旧客厅里,一家人居然欢声不断;娜农绩麻的纺车吱吱呀呀,像是在给笑声伴奏,可是只有欧叶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由衷的;打着小算盘的的,关注着大利益;年轻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围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维都只是个圈套,她其实像被人下了高价赌注的射击目标,跟枪口下的小鸟没有什么区别。凡此种种,使这一幕活剧更显得可悲可笑。这原是时时处处都在搬演的活剧,只是在这里演得最露骨罢了。格朗台利用两家人的假殷勤谋取巨利,他的形象统制全剧,并点明主旨。他不就是现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法力无边的金钱——的独一无二的体现吗?人生的温情在这里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拨动了娜农、欧叶妮和她母亲三个人的纯洁的心弦。况且,她们多么天真,多么无知!欧叶妮和她母亲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大的家底儿,她们判断事物只凭自己一些少得可怜的观念,既不看重金钱,也不看轻金钱,她们手头没有钱,也习惯了。她们的情感,虽然无形中受到损害,却仍很活跃;她们生存的这点奥秘使他们在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人中间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处境多么可怕呀!没有一种快乐不来自无知。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板的大彩,在这间客厅里还没有人享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娜农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彩金装进口袋,不禁笑了,正在这时,大门口忽然响起门锤敲击声,砰的一声吓得女太太们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样敲门的,准不是索缪人,”公证人说。
    “哪能这样敲呀?”娜农说。“想把门砸烂吗?”
    “是哪个混账东西!”格朗台嚷道。
    娜农从两支蜡烛中拿走一支,前去开门;格朗台陪她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咱们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说。“这样敲门像是来者不善。”
    德·格拉珊先生刚影影绰绰瞅见一个年轻男子,后面跟着驿站的脚夫,提着两个大行李箱和拖着几个铺盖走进大门,这时格朗台就已经突然转身,对太太说:“你们玩你们的,格朗台太太,我来招呼客人。”说罢,他便从外面拉上客厅的门。
    乖巧的赌客们重又各就各们,却没有继续抓彩。
    “是索缪城里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问她的丈夫。
    “不是,外地来的。”
    “只能是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形状像荷兰战舰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说:“敢情!现在九点钟。该死的!交通局的驿车倒从不晚点。”
    “来的是年轻人吧?”克吕如神父问。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娜农怎么还不进来,”欧叶妮说。
    “准是你们家的亲戚,”庭长说。
    “咱们玩咱们的,”格朗台太太提高嗓门,亲切地说道。
    “听格朗台先生说话的口气,我觉得他心里不痛快。万一发觉咱们在议论他的私事,他准会不高兴的。”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他身旁的欧叶妮说,“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很漂亮的年轻人……”阿道尔夫没有往下说,他的母亲踩了他一脚,大声地要他拿出两个铜板下注。“还不闭嘴,大傻瓜!”她又凑到他的耳朵边悄声说。
    这时格朗台回来了。大高个娜农没有跟着进来。她的脚步声和脚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地响着。跟在格朗台后面的,是刚才引起人们那么好奇、而且触动大家活跃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来,像一只蜗牛跌进蜂窝,又像一只孔雀闯进农家幽暗的鸡埘。
    “坐到壁炉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对他说。
    年轻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们也都欠身还礼,女士们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说,“您是从……”
    “婆婆妈妈!”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园主抬起眼皮,打断太太的话,“让他先喘喘气吧!”
    “可是,父亲,客人也许需要什么呢,”欧叶妮说。
    “他自己有嘴,”葡萄园主厉声答道。
    这场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惯老头儿的霸道。然而,生客听到母女俩同老头儿的两次对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对着壁炉,翘起一只脚烤鞋底儿,并对欧叶妮说:“堂姐,多谢了,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格朗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点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珊太太问。
    夏尔——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就叫这个名字——听到有人问话,便拈起那片用一条金链挂在领子上的镜片,往右眼前一夹,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桌子周围的人,还用极不易被人察觉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边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说:“是的,太太。”他又对格朗台太太说:“你们在玩抓阄吧,伯母,请你们继续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戏,不玩太扫兴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着,一面向巴黎客人抛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声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吗?”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纸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连串阴暗的预感缠住了心,一会儿盯着巴黎来的堂兄弟,一会儿又打量欧叶妮,竟忘了摸彩。年轻的独生女儿不时瞟瞟堂弟,银行家太太从她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一种“升调”,一种越来越惊奇的表情。
    夏尔·格朗台先生,二十二岁的漂亮青年,这时恰与土里土气的内地人形成古怪的对比。他的贵族气派引起了他们的反感,这倒也罢了,他们还要对他的举止言误研究一番,以便取笑。这一点,需要作些说明。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还稚气未脱,不免有些孩子气。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像夏尔·格朗台那样不知深浅。几天前,他的父亲要他到索缪的伯父那里去住几个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时可能想到的欧叶妮。夏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内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内地来显示显示时髦青年的“帅”气,以自己的阔绰让县城里的人自渐形秽,从而在当地首开风气,引进巴黎生活中的新意。归根到底一句话,他要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在衣着方面有意极端讲究。其实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时还存心不修边幅好显得更潇洒。所以夏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长刀,最漂亮宾刀鞘;也带来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灰的、白的、金壳虫色的,金光闪闪的,镶水钻的,云纹缎的,叠襟的,叉领的,直领的,翻领的,从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纽扣的;还带来了当时风行的各种硬领和领带,名牌布伊松的两套服装和面料极其细软的内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东西,其中包括一个玲珑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爱的女人——至少他认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给他的。她现在正陪着丈夫在苏格兰旅游,烦闷不堪,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牺牲个人的幸福,好在他随身携带了非常漂亮的信笺,可以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总而言之,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行头,他尽可能都带全了;从开始决斗用的马鞭到结束决斗用的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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