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把棺材吊在无人能攀的峭壁上,人们称他们为僰人子。更有人说,罗宗和本来就是僰人子。
五年之后,罗宗和从少年长成青年,罗莆人渐渐熟悉了他。这个小个子的宽额青年依旧无家可归。赌馆、茶馆和妓院常常成为他的栖息之所。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没了他的踪影。这个来历不明的罗宗和,在人们的眼皮底下神秘消失了,没有谁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三:惊变
罗宗和厌倦了在罗莆游荡的日子,在某个清晨跟随一队路过罗莆的马帮下了四川。到叙府之后马帮停了下来,罗宗和开始了他的毫无目的的飘荡。走过的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成都、重庆、宜昌、洛阳、扬州……他在街头卖艺、卖狗皮膏药,充当江湖游医,他拉过纤,挑过担子,在作坊干过,甚至当过土匪的“钩钩”(即探子)。他后来跟随一条武昌过来的船,又回到叙府城。
罗宗和混迹在走马街的各种人群之间。走马街是一个繁华地段,马店、酒家、赌馆、妓院、驿站、烟馆一家挨一家,而古色古香、气势磅礴的云南会馆更使这条街增添了几分气派。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空气中充斥着汉子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从云南、贵州过来的马帮随处可见,到处是哒哒的杂乱的马蹄声。因为繁华,三教九流的人都聚集此地,帮派林立,打杀事件也时有发生。罗宗和喜欢这种热闹地方,他在赌馆与妓院之间出入,逐渐,他开始小有名气,他的名字被一些人提起。
罗宗和出名靠的是精湛的赌技,骨牌、骰子、麻将,凡是沾赌的,他都玩得漂亮。不过因为赌技高明,了解他的或者吃过他的亏的人都怕跟他玩。然而走马街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过客,码头工、马锅头和各种生意人比比皆是,罗宗和从他们手里把钱赢过来,然后再送进那些脂粉飘香的妓院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让罗宗和记忆深刻的是在武德赌馆的那一次赌博。那一场赌,改变他一生的命运。他后来想,也许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才会翻这么大的跟头。可是他撕破脑袋,还是理不清头绪。
武德赌馆开在距云南会馆不远的地方,罗宗和是那里的常客。那天罗宗和坐在骰宝台边,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台上绘了十六方格子,供人下注。罗宗和坐庄,他连赢了三把,最后一把更是开出了三个五的全骰。赌客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下注了。他们看着坐在骰宝台边得意洋洋的罗宗和与面前的一大堆铜钱,又是心疼又是羡慕。罗宗和端起桌边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说没有人玩了?不玩老子找翠云坊的小金莲睡觉去了。他掏出钱袋,一边数着,一边把铜钱扔进钱袋。然后提着钱袋摇晃了几下,里面的铜钱沉甸甸的,他把钱袋挂在腰间。
罗宗和看见三个人在骰宝台边坐下来,表情木然。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在码头上干的。坐在对面那个人看是去三十来岁,个子高高的,慈眉善目。旁边两人,年纪要轻些,个子不高,可是身体很结实。
没人玩了?我们来陪你玩。高个子把两手张开,平放到骰宝台上。旁边的矮个子把一个钱袋扔在台上。听响声,罗宗和就知道里面除了铜钱之外,还有银子。
罗宗和瞥了高个子一眼,来了兴致,说怎么玩?你坐庄还是我坐庄?
高个子说,你来。
怎么个玩法?
押大小。
押大小即以三粒骰子为数,先摇骰子后下注,四点至十点为小,十一点至十七点为大。押对了,庄家赔,押错了,赌金归庄家。若庄家摇出全骰,即三粒骰子为同样点数,则为庄家通吃。一般赌徒靠的是手气和运气,而技艺精湛的,庄家全靠一双手来“摇”,而押注者却不仅靠一双眼睛“盯”,还得靠一对耳朵“听”,个中玄机奥妙无穷。罗宗和抓起骰盅,骰盅在骰宝台上一晃,三粒骰子在骰盅里飞快地旋转起来。片刻之后,骰盅翻转起来,盖在骰宝台上,罩住了骰子。
我压大。高个子说。从钱袋里摸了一锭一两的银子放在面前。
罗宗和瞥了钱袋一眼,眼睛一亮。这几个人看似卖苦力的码头工人,可是银子倒不少。看来今天要发小财了。
我们玩的一般是半贯铜钱封注。罗宗和笑了笑说,你下多了,要是我赔不起怎么办?
高个子似乎并不高兴,说,赔不起你还当什么庄?我就押一两!
那就只好打破常规,陪你们玩啦。罗宗和说。
罗宗和揭开骰盅。骰宝台上的三粒骰子一字排开,二、三、二。
是小,你输啦。罗宗和说,他伸手过去抓过那锭银子,放在自己面前。
高个子的额头动了动。罗宗和说要不兄台你当庄,小弟下注。高个子接过骰盅,把骰子装进去摇晃了几下,再把骰盅翻盖在骰宝台上,动作也显得干净利落。
罗宗和说我也押大。边说边把把刚才赢来的那锭银子压上去。高个子把骰盅翻开,是一、四、六。
十一点。罗宗和说我赢了,今天老子手气还不错。下一把是兄台你当庄还是小弟我来?
高个子赔了银子,说还是你来当。猜大小老子玩不过你,这回咱们玩十六点。
三粒骰子掷下,点数从三点到十八点,共十六个数。十六点的玩法是:押其中的一个数字,押错了就算输,若是押对了,庄家就要赔相应点数的十倍赌注。罗宗和说行,抓起骰盅,把骰子放进去,又开始摇晃。有好事者围拢过来,看罗宗和摇骰子。罗宗和摇骰子的动作优美,只见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又,骰盅四面翻转,里面的骰子发出悦耳的声音。毕了,把骰盅翻盖在骰宝台上。高个子双手抱在胸前,平放在骰宝台上,下巴靠在手间,眼睛微闭,仿佛沉醉在罗宗和的表演之中。骰盅一声响,翻盖在骰宝台上,高个子才睁开眼睛,直起身来,轻轻抓过台上的钱袋,摸出一锭银子出来,旁观者都睁大了眼睛。原来他拿出的是一锭十两的元宝!罗宗和忙摆手说,我们不玩大的,输了我也赔不起。高个子说老子就玩这一把,输了走人。罗宗和说这是赌,谁输谁赢还不知道。要是我输了,赔不起怎么办?高个子说,废话,刚才你不是说已经打破常规了吗,现在怎么能翻悔?罗宗和笑笑说那好,你压几点。高个子想了想说我压七点,赢了你赔我七十两银子。
罗宗和说我没那么多银子,要是我输了怎么办?
高个子说,一比十六,你哪容易那么输,我只是赌一把,最后一把。
罗宗和说好我也赌了,我开。罗宗和伸手就去揭骰盅。他知道里面掷的是十八点,全骰,通吃,这十两银子他赢定了。
高个子突然站起来说,且慢。他把手伸过去,压住罗宗和的手。
罗宗和说,怎么?
高个子说,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压十七点。万一赢了,那可是一百七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罗宗和说,行,就压十七点,万一输了没钱赔你,我这玩骰子的指头,也是能值点钱的,一节就抵十两银子给你。
高个子说且慢!
罗宗和笑起来,说你是不是又改了主意?
高个子说,我当心你使诈,我们找个外人来开。
罗宗和说找谁?
高个子说谁都行,就我俩不行。你看上谁就请谁。
罗宗和想,反正骰子的点数已经投下了,请谁都一样。不过他也担心高个子使诈,比如他带来的两个人,就是万万请不得的。见小二过来倒茶水,就说兄弟,过来帮我们把骰盅揭开。小二讪讪地站在旁边,看着骰宝台上那锭十两的银子,说爷,我不会玩,要是开错了,我可担待不起。高个子说不会也没关系,你只把骰盅揭开就成,开错了也不怪你。
小二把茶壶放在骰宝台边上,颤抖着双手,揭开了骰盅。这时骰宝台周围都围满了人,他们都提着心,想看看结果。
罗宗和睁大了眼睛。三粒骰子一条线:六、五、六,一共是十七点。中间那粒骰子他明明掷的是六,可是现在变成了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二捣的鬼?可是看看,又不像。变的是中间那粒骰子。如果是在开盅的时候耍的手脚,要把中间的六变成五,绝无可能,他自信连他自己也办不到。
高个子大笑起来,说老子赢了,哈哈,老子赢了,一百七十两,够老子吃喝嫖赌好几年了!
罗宗和懵在那里,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百七十两银子,赔吧。高个子说。他把手伸过来。罗宗和赶紧把腰上的钱袋取下来,又在贴身的口袋里摸。六十两银票,四十八两现银,还有一些铜钱。不到一百零五两。他笑着把钱推过去,表情有些僵硬。
就是这些了,兄弟,我只有这些了。剩余的改个时候我一定还,一定还!
别开玩笑!高个子的巴掌在骰宝台重重一拍,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高个子说,一赌二嫖,这两种钱是不能欠的!
罗宗和不自然地笑着说,兄弟我又没说不给您,只是现在我的钱都赔光了嘛,您宽限些时日,我一定还您。请问您老贵姓?
狗日的,你想赖帐?高个子一把抓过去。罗宗和一闪,高个子抓了个空。罗宗和看对方要动武,闪身想溜,可是坐在左右的两人突然出手,抓住他手和头发,死死地将他摁在骰宝台上。
如何处置?两人问高个子。
刚才他不是说一节手指头值十两银子吗?就宰下他的两根食指抵债!
旁人只见银光一晃,高个子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咚,咚,两声响,中间夹杂着凄厉的惨叫,人们看见罗宗和的两根食指不见了,两只手上,血流如注。
杀人啦!赌馆里有人尖叫。脚步杂乱,赌客们纷纷挤出大门,涌到大街上。他们颤抖地站在大街上,内心狂跳,可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赌馆的大门。他们看见那一高两矮三个人表情淡漠,镇定自若地从门里出来,钻进人群,随即消失不见。几个胆大的又钻进赌馆,看见罗宗和昏倒在地上,地上到处是血。
赌馆的掌柜过来,看了看躺倒地上的罗宗和,说,做人不能活得太张扬,看他这段时间那么嚣张,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事。他喊小二:去雇一个平板车夫来,把这狗日的拉出去扔了,越远越好。这么多血,真他妈晦气!
四:连理
罗宗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庙里的谷草堆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显出关切之色。破庙的窗台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蹲在上面,痴痴地看着前方。轰隆隆的水声响彻耳际,让他感觉到少有的宁静。他想,这座破庙一定是在长江边上。记忆如波涌来,罗宗和突然记起赌馆里发生的事情,随即一阵钻心的疼自两手间传来,牵动着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他动了动手,可是抬不起来。
这时旁边的女人说话了,她说,你的手我找了点草药给你包了,也不知管不管用。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罗宗和努力扭过头,看着那女人。
我姓张,山西逃荒过来的。我看见你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双手还流血,就把你弄到这里来了。你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流了那么多血!
是,我输了,他们把我的手指头砍掉了。罗宗和挣扎着要起来。
你别动,流血多了动不得!张氏伸出手,扶着罗宗和。罗宗和瞥见张氏右手的大拇指旁边,斜生有一根手指头。
罗宗和闭上了眼睛。他突然想哭。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处流浪,从来没有感受过人情的温暖。这个陌生女人的话像春风一般拂到了他的心上,让他感受了一种特别的温情。这是什么感觉?家?这就是家的感觉?罗宗和的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了。
是不是很疼?你忍着点。我没钱去请郎中,要是有郎中来瞧瞧,就会好多了,你这是外伤……
不疼,不要紧,我还死不了。谢谢你,大姐。罗宗和闭着眼睛,眼泪仍旧止不住流出来。
罗宗和在破庙里躺了十多天,终于站起来了。张氏说,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可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又呆了几天。
你要去哪里?罗宗和说。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带着个孩子,走到哪里都不方便。
孩子的爸爸呢?
不知道。这孩子没爹没娘,是我在路上捡来的,捡的时候才四岁,这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我真糊涂,让她跟着我,还是受苦。
罗宗和说,你跟着我过日子吧,我也是单身一人。罗宗和突然觉得他离不开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亲人。
张氏有些茫然。她说不行,我还带着个孩子呢……我逃荒,我的男人死了,我的孩子丢了,看见这个孩子,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所以,就让他跟在我身边……
女人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个逃荒的女人,她不能指望未来。
跟我过日子吧,我走到哪,就带你走到哪。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有名字没有?有没有都没关系,我给他取个名字吧,就叫罗德政,我们三个无家可归的人变成一家人,好,好……我们是真有缘分,你看,我的指头虽然少了一根,可是,你的指头却多了一根,加起来,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罗宗和的脸上显出幸福而凄凉的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巧取
罗宗和再次出现在罗莆是在他离开罗莆的十年之后。十年后的罗宗和跟从前变化不大,依旧是宽额头,小个子,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人们发现他的两只手的食指没了。跟着他一起来罗莆的,还有一个姓张的女人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人们逐渐知道,那个女人是罗宗和的老婆,而那个孩子是他的儿子,叫罗德政。罗宗和带着老婆孩子,在上罗莆河西的观音庙里住下来。河西有近一半土地是罗宗榜家的,张氏就给罗宗榜家租了两亩地来种,而罗宗和却当起马脚子,与罗宗银等一群人给马锅头赶马帮。从罗莆到四川的筠连或叙府,半个多月一个来回。一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