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大单于多次祝福儿臣在月氏为质,要多家小心,以防不测,此番情意,儿臣铭记不忘。”
头曼听了,转身看着冒顿,低声说:“仅此而已吗?”冒顿想了想,对头曼说:“儿臣记得只是这些。”头曼听了,哈哈大笑一声,对冒顿说:“人言我子冒顿勇谋兼具,此次侥幸脱逃,于我匈奴而言,是大幸之事,而于我个人,则是大悲也。”冒顿听头曼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急忙退到台下,全身伏地,向头曼拜道:“大单于此言,儿臣糊涂,诚惶诚恐。”
头曼看了看伏身在地的冒顿。又一次仰面,看到宫顶盘旋的乌龙,龙眼之中的玛瑙像是一滴硕大的鲜血,在闪烁的松脂灯光之中,悬悬欲掉。头曼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对冒顿说:“刚才是我信口而言,我儿何必在意?”说完,也走下台去。伸手将冒顿扶了起来。冒顿起身,看头曼脸色舒展,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悲戚之色。思忖了一下,开口说:“儿臣有一事,想请大单于恩准。”头曼听了,回身上了台阶,坐在虎榻上,看着冒顿说:“我儿有事尽管讲来。”冒顿说:“今我匈奴突袭月氏,斩杀左贤王丙塞。今月氏虽有鞑胡卓利篡权更辄,待理清国内,必然举兵东进,犯我匈奴。儿臣年纪不小,理当为大单于分忧,为我匈奴出力。”头曼听了,心知冒顿想要兵权,或者要他给予兵众。
想到这里,头曼嗯一声,睁着眼睛,看了冒顿好一会儿。这时候,冒顿也看着头曼的脸色,那些皱纹之中,好像有一个不停跳跃的东西,像是一个不安分的斑点,又像是一滴来回游弋的汗珠。许久之后,头曼单于伸出两支皮肉已然松弛了的双手,使劲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站起身来,慢悠悠说道:“即日起,本单于分给你一万军士,由你节制,以你之胆识,他日必为我匈奴军一只尖刀,无往不胜,无所不利。”
冒顿听了,急忙伏身,言道:“谢过大单于!”
头曼嗯一声。冒顿又说:“儿臣暂且告辞,大单于善待身体。”
头曼笑了笑,点点头说:“去吧。”
冒顿闻听,先是退后数步,然后转身,龙行虎步地走出了单于宫殿。
看着冒顿走出的背影,头曼颓然坐在虎榻上,又一次不由自主抬头,看到宫顶那一条形状昂扬的乌龙。与他时不同的是:在头曼看来,那乌龙好像真的一样,长长的金黄色的身体曲折盘旋,犹如在空中飞行一样。露出的两颗尖利的长牙像是两把锃亮的刀子,随着豁然张开的大口,以及那一根血布一样的长舌,不停旋转飞舞。
第二天上午,早朝之时,头曼突然将右贤王拉祜共调任为匈奴左贤王,任五子曼顿为右贤王。这是冒顿所没有想到的,对这件事,他的第一感觉是:此乃头曼有意为之,想一次彻底自己继承大单于之位的机会。回到自己营帐,冒顿越想约是生气,忍不住拔出长刀,砍翻了面前的木桌,酒菜洒了一地。冒顿仍旧持刀站在原地,脑袋里一片混乱。许久,轰然躺在木榻上——初冬的寒风像是呼呼刮着,吹尽了腾格里的黄沙,也吹透了阴山四周的大地草木乃至匈奴帝国的前生今世。
在其他人和后世者看来,头曼单于如此安排,是要罢免或者堵塞冒顿的大单于之路,从而政整体上削弱呼衍家族的势力。而内在的原因,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至少不像他人所猜测的那样:头曼因宠爱某个阏氏,听信蛊惑,进而想废掉冒顿的太子之位,立拉祜共、杜哈甲抑或曼顿等子为单于继承人——此外,为彻底斩杀冒顿,诏令拉祜共趁夜偷袭月氏,斩杀鞑胡卓泰爱子、月氏左贤王丙塞,无非是想借鞑胡卓泰之刀,砍冒顿之头罢了。
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头曼对冒顿的这些作为,充其量不过是某些真相的外衣而已。以头曼当政匈奴四十多年的资历和手腕,若想真的废掉冒顿,另立他人,根本用不着如此处心积虑,甘冒月氏大军卷土重来,灭国亡族的危险而满足“所爱阏氏”一己之私——对于这样一个帝国王者,其再凶横恶霸,昏庸糊涂,也不会拿着国家民族的命运做儿戏。尽管历史上有不少这样的君王,但头曼恐怕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
5
倘若头曼这一系列作为,是为了激励冒顿的残酷之性和杀戮之志的话,未免太过残酷了。别说冒顿,就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也都会误会和曲解。至于这其中真正的动机和原因,除了头曼尔后冒顿父子,还有前任巫师齐齐拉木和蒙恬将军之外,其他人根本无从判断。唯一可以证实的是,匈奴政权在头曼和冒顿交接前后,肯定出现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扑朔迷离的*活动,还有一些至今昏暗不明的动机和诱因。
这时候,冒顿肯定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巫师齐齐拉木,一个是蒙恬。可惜的是,齐齐拉木已然死去,只剩下一个蒙恬,至于还在不在那窟石洞中,冒顿心里也没谱。但处在此等境地的冒顿,肯定要找自己信任的人,商讨对策抑或倾诉一下自己的郁闷和痛苦。
至于自己的生母都不乌拉,冒顿也想到了,但很快就摇了摇头。都不乌拉虽然心思精细,但毕竟是女流,火起之时,便任意胡为。冒顿在木榻上躺倒后半夜,权衡许久。冒顿拿定主意,翻身坐起,先是屏退门外守卫。然后悄然出门,沿着从前的路径,再次来到蒙恬将军藏身的地方。打开石壁之后,径直进入,轻车熟路地走到两年前到过的地方,却是漆黑一片,松油等早已经油尽灯枯,洞内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远处石洞之内的滴水声,一下一下敲着无边的寂静和空旷。冒顿轻声喊道:蒙恬将军、蒙恬将军……空空的石洞之中,却没有一个人应答,就连陈放在一侧的黄金棺椁也不见了踪影。
寻了一会儿,冒顿有些沮丧,索性坐在陈年羊毛毡子上,一会儿后,身下觉得了温暖——冒顿心想:蒙恬是不是已经故去了,或者是这隐秘所在被人发现,蒙恬被迫迁到了另外的隐秘地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这里还是两年前的模样,不见一丝杂乱——或许是蒙恬带着扶苏尸骸的棺椁,离开了匈奴单于庭。
想到这里,冒顿叹息了一声。躺在羊毛毡子上。幽深静谧的洞窟之中,一丝声音也没有。给人一种无限空洞甚至置身异域的感觉。但冒顿没有觉得了害怕,看着漆黑的窟顶,慢慢地,心情平静下来。冒顿忽然觉得,这洞窟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就连上一次在这里见到蒙恬的那个夜晚,也像是这个梦境的组成部分。
躺得时间久了,在暗夜之中,空荡荡的石洞给人一种无来由的恐惧,干燥的空气之中,似乎随时都会有锋利的指爪伸来,冷飕飕地,叫人心脏发凉。始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细风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围绕着冒顿的身体。冒顿躺着,忽然觉得特别困倦,合上眼睛,再次想起那个夜晚,冒顿觉得,蒙恬与齐齐拉木说过的那些话依旧清晰,一声声,一字字,响在他的耳边。
冒顿依旧想到:以蒙恬之武功,若在西域崛起,必然可灭秦国,即使现在中原激战的刘邦项羽,也不在话下。但蒙恬和头曼一样,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自己,也是无所不在的时间。倘若人真的可以长生不老,秦朝历史或将改写,匈奴的历史或许会是另一番摸样——时间所有的事物,一旦从半途回到起点,其滋生不尽的枝节也必然会发生改变。可惜的是,蒙恬和头曼都老迈了,也腐朽了,再强大的人最终也斗不过强大的时间。
事实上也是如此,人或者其他事物,都不过如此。想到这里,冒顿感到了一种恐惧,他想到自己,从懵懂稚子到青壮之身,其间的过程,似乎只是一个瞬间,像一个自觉不自觉的跳跃,像一个拔苗助长的梦。不知不觉之间,冒顿睡着了,在空无一人的石洞之内,响亮的喊声敲打着空荡荡的石洞,像是阴山的心脏。他梦见了须发洁白,身长八尺的蒙恬将军,还有手持桑木手杖的巫师齐齐拉木——当初的石洞骤然明亮,蒙恬和齐齐拉木一同从石缝中走出来,呵呵笑着,看着站在原地的冒顿。齐齐拉木到冒顿面前说道:“恭贺太子殿下平安归来。”蒙恬也捋着长须说:“太子勇谋,盖匈奴第一人也。”
一时间茫然无措的冒顿看着两位长者,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是微微咧开嘴巴,露出尖利如狼的两排牙齿,嘿嘿笑着。蒙恬走过来,拍了一下冒顿的肩膀,道:“太子勇谋兼具,实乃匈奴之幸也。然今形势局促,四面凶险,仍得小心提防啊。”齐齐拉木也说:“上次的蒙恬将军所言八字,乃是谶语 ,今番,太子逃生归来,正好验证也。”
冒顿听了,忽然想起上次巫师上次所说的“低头做人,抬脚上马”,又想起自己在月氏的种种遭遇及嘟嘟拉半路赠马等情景,这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一样哦了一声之后,向着蒙恬和齐齐拉木躬身作拜。蒙恬和齐齐拉木一看,呵呵笑着,伸手将冒顿扶了起来。满脸虔诚的冒顿看着两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崇敬和感激,这也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与此同时,又觉得了一种来自内心的温暖。这时候,齐齐拉木踱着步子,叹息一声,对冒顿说:“太子之路,凶险迢遥。今我与蒙恬将军已然形*飞,本无挂碍,然难舍匈奴与秦也。”齐齐拉木说到这里,蒙恬脸上也露出了悲戚之色。叹息了一声,对冒顿说:“匈奴与秦,乃是宿敌,以前作战,今后还将征伐,以匈奴之力,恐难支撑。”
齐齐拉木接着话题道:“将军纵横中原,所向披靡,文韬武略,非我匈奴可比,何不倾囊相授于太子?”冒顿听了,也一脸虔诚,躬身向蒙恬道:“恳请大将军指教。”蒙恬又叹了一声,面对墙壁说:“秦匈本是仇敌,蒙恬虽已国破家亡,然致死也不敢背叛故国旧秦。”说完,竟然泪流满面。齐齐拉木看蒙恬如此悲伤,也叹息一声,低头无言。而冒顿却说:“将军莫要悲哀,今秦已非昔日之秦,中原混战,群贼蜂起,正是刘邦项羽之流,祸乱于秦,覆亡于秦。倘若他日我匈奴举兵东进,必为将军及扶苏太子报此深仇大恨。”
听到这里,齐齐拉木也说:“将军之秦,已然覆灭,再言,胡亥之流,重用赵高李斯,祸国亡国,本来咎由自取,而今,时过境迁,江山易人,再为此悲伤,徒伤己身,于世无益。”蒙恬听了,仍旧面朝石壁,一言不发。冒顿走进蒙恬身后,张口说道:“将军之忠勇,盖世少有,倘若扶苏太子继位,秦朝不至于覆灭,至今之时,必然宏阔壮伟,强盛无比。”听了冒顿这句话,蒙恬猛然转过身来,豹子一样的眼睛盯着冒顿说:“陈胜吴广,刘邦项羽,一干贼寇,我若再生,必取其首级,车裂其身,报我大秦之仇也!”
齐齐拉木听了,说:“人生倥偬,时不我予,将军莫要气恼。”冒顿也劝慰说:“将军之心,日月可表,然今日已非昔日,徒呼奈何?”蒙恬将军听了两人的话,转身快步在地上走来走去,两拳紧握,愤懑忧郁之色彰显无遗。冒顿和齐齐拉木站在一边,看着蒙恬。过了好一会儿,蒙恬忽然开口对冒顿说:“秦人军旅,以步兵为主,行动缓慢,且布阵过长,迂回不便,匈人马快,来往如电,扬长避短,击其要害,是为上策也。”
齐齐拉木听了,急忙道:“将军所言,乃是至理。”冒顿说:“前昔尝闻中原儒者讲‘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果真如此也。”蒙恬又道:“兵不厌诈,善诡计谋算,兵之勇、之胜也。依山为营,遇水设寨,秦军所长,野地作战,诱敌深入,匈奴之长也!他日,任何一国之军,倘若可综合两长,虽不成霸业,犹可卫国强边也。”
正在聆听的冒顿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灯光全灭,蒙恬和齐齐拉木浑然不见踪影,冒顿四处查看,只见灯光通明的石洞霎时间空空如也。四边墙角上的蛛网在风中飘飘摇摇,滴水的声音像是一种不间断的音乐。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刮来一阵大风,冰冷而且生猛,冒顿打了一个哆嗦,猛然惊醒过来。张开眼睛,石洞之内,依旧漆黑,只有身下饿羊皮毡子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骚味和他自己的一点体温。
6
十二月的阴山单于庭,朔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飞旋的白尘掠地而起,飞旋着,冲过干枯的草原和流沙堆积之地。附近大小山岭上,枯了的树木发出类似哭喊的声音。野狼及牦牛好像也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只有在夜晚,才能听到它们断断续续的长嚎之声。这时候的匈奴,最是寂寥,妇女们将纺织场地搬到了自建的阔大草棚之中,而宰杀活动仍在外面,杀掉的羊肉堆在光滑的石板之上,远看,就像是一片颜色通红的土山。大多数贵人和臣僚们在生着牛粪火的营帐内喝酒,在马弦和羯鼓,胡笳和骨笛声中,听伎女唱歌,随着她们柔曼的腰肢,笨拙起舞,有的喝醉了,倒在户外的马棚之中呼呼大睡,或者在各自的营帐之内,和心爱的女人*,甚至肆无忌惮地*,呻吟和吼叫之声充耳可闻。有些贵族女子也是耐不住寂寞的,在粗狂放肆的男人们之间,打情骂俏,甚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是他们的乐趣所在,在阴山乃至整个西域,身体及其自身所承担的使命是巨大的,甚至超过了财富和权利。在匈奴,所有的物质都是用来为肉体服务的,而身体最大的功用,首先要屈从于本能。繁衍从某种角度说,是身体无意之中的一种麻烦和累赘,而对于匈奴,则是两者兼具,缺一不可的。他们在身体中沉陷于享受,也在享受中接续天伦,传承人道。而太子冒顿似乎对此毫无兴趣,每天,天还没有放亮,就骑上马匹,带着头曼分给他的一万兵众,飞驰到狼山西峡谷,操练骑射之术。
冒顿属下的这些兵众,都是青壮年,大多数是单于庭所辖地区的下等奴隶及休屠王所在的西提匈奴。当初,头曼单于下令冒顿领兵一万的时候,冒顿便亲自到各个王侯驻牧地,以还没有婚配的二十岁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