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达达索方才开口说:“久闻太子治军严苛,令行禁止,用功之深,操练之紧,盖我匈奴历来少见。今日长驱至此,必有要事。请太子殿下明示。小王无不遵从。”
冒顿起身,看着达达索道:“浑邪王言重了,本太子此来,无非演试一下马匹的脚力和行军阵列而已。不料想,一朝之奔,竟到了大王驻地。”说完,也没看达达索的脸色,兀自哈哈大笑。达达索一听,急忙说:“太子操练之兵,果然神速,风卷龙奔,虎狼之师,犹不可挡。”冒顿听了,看着达达索道:“本太子闻听腾格里距秦州不过一夕马程,今中原纷乱,项羽刘邦,火拼频仍,西北边陲必然防守空虚。倘若我军出其不意,必斩获甚丰。”
达达索一听,心神意会地哈哈大笑道:“太子之意,本王明白。”说完,便叫了一个护卫进来,吩咐道:“腾出百个帐篷来,安顿太子军马休整。”护卫应了一声,躬身退出大帐。冒顿看到这些,复又坐下来,达达索也在对面坐了下来,两人端起早就倒好的酒水,边说边喝起来。几樽酒下肚,冒顿说:“中原人酿造的酒水,果真是人间之*也,如水似火,甘醇溢香,壮胆热身,其乐无穷,更神奇的却是令饮者心神交游,意象蒸腾,犹如神仙也。”达达索答道:“人言太子粗砺暴躁,听了刚才一番话,太子乃是文雅之人,有襟怀,大肚量,思虑精纯,内心洞彻,完全不像他人所言啊。”
冒顿听了,正色道:“大王可还记得齐齐拉木?”达达索听到齐齐拉木这四个字。脸色忽然也变得凝重,略微有些悲伤。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匈奴有此巫师,是为罕见且有幸矣。齐齐拉木夭折,令人惋惜。”说完,低了脑袋,端起一樽酒,仰头灌了下去。冒顿的脸色也显得沉郁起来,看着达达索,也叹了一口气道:“巫师乃我匈奴决胜法宝,也是民众福祉,齐齐拉木巫师于我匈奴之功勋,除阿木龙外,古今无出其右者。”
达达索说:“想当年,本王出使月氏议和,被困敌营,若不是巫师齐齐拉木及时到来,说不定早就葬身敌手了。还记得我二人在河岸说的那些话,发的那些文绉绉的感慨。哦,那真是人生的一种享受啊。有齐齐拉木这样的朋友,此生不虚也。”说到这里,达达索有些激动,脸色红润,情绪波动,兀自端起一樽清酒,张口一饮而尽。冒顿抓了女奴早已倒好了酒的酒樽,高举起来,大声对达达索说:“为齐齐拉木,为我匈奴英灵!”说完,就仰起脖子,将酒水倾倒入口。
两人说的兴起,忽然手足舞蹈,情不自禁,形状癫狂地唱起歌儿来:
“流徙兮匈奴,西域兮苍凉;
大风兮悲怆,流水兮时光;
生死兮无常,匈奴兮苍狼。”
两个男人的歌声,像是风吹之中的冰雪,打滑的岩石,粗砺之中有一种笼罩天地的苍茫和忧伤。唱着唱着,冒顿的眼角忽然溢出了两朵犹如清水的泪珠儿,沿着鼻尖两翼,淌到嘴角,冒顿也不擦拭,猛然端起一樽酒,与眼泪一起喝了下去。达达索堆满了皱纹的眼角也淌出了两行眼泪,在他苍老的脸上斗折蛇走,给人一种凄怆之感。
这时候,大地一片寂静,就连门外的马蹄和打铁声也都隐匿不见了,只有冒顿和达达索两人的歌声,像是一群长着钢铁之翅的飞鸟,从统万城之中盘旋而起,路过草原和沙渍,高岗和水流——许多兵士和奴隶也深受感染,神情庄重,胸生万仞,忍不住也都随着冒顿和达达索的歌声,大声号唱起来,一时之间,统万城中,歌声如雷,凄绝悲怆,犹如潮水,缠绕了天空,在疆域无际的西域之上狂风般奔旋回响。
5
自从太子扶苏自刎,蒙恬在风中失踪,秦国境内烽烟四起,混战不堪,秦州(甘肃镇原县东南)处在关外,长城西段,各路王侯自然无暇顾忌。楼烦人趁城中空虚,用诡计一举攻占之后,不过数年,又被丁零人占据。直到刘邦兵败汉中,远撤巴蜀之时才派人将攻取秦州,纳入汉军版图。但不过几年,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出蜀道与项羽争夺天下,又从秦州抽调了部分兵力,致使秦州兵少将寡,防守空虚。
或许正因为如此,秦州成为了冒顿小试牛刀的第一个试验品。冒顿之所以如此选择,且先行来到浑邪王达达索的营帐,并且提及齐齐拉木当年对达达索之言,当然是别具用心。而对秦州作战,则可以看作是冒顿向达达索及朝中臣僚王侯的一次炫耀和震慑。与达达索“对酒当歌”之后,冒顿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向着秦州出发了——斯时正是傍晚,沿途的猛兽和飞禽都已慵懒,归巢或是在密林之中酣睡。只有成群飞舞的蚊虫像是风暴中的沙子一样,蜂拥飞跃。到秦州城外,冒顿命士兵裹了马蹄,派了三千余众,带了铁钩及绳索,偷偷爬上城墙。守城汉军还在懵懂之中,就被长刀割下了脑袋。攻入城中匈奴士兵打开城门,冒顿一声大喊,率先催马冲进城中。
秦州的守城将军赵能闻听来报,急忙披挂上阵,行至不远,闻听西城之内杀声震天,火焰升腾,料知不能胜敌,便调转马头,从南门而出,向着刘邦所在的汉中逃窜而去。冒顿兵众初次作战,又顺利得手,自然凶不可挡,在城中大开杀戒,一时之间,汉军哀叫,百姓慌逃,不大的秦州城中,尸骨乱堆,血流成河。
不过两个时辰,城中便悄无声息了,只见火焰升腾,尸体横街。冒顿命部下整肃军士,竟然一个也没有阵亡。便勒令军士到将军府、军营仓库等处搜出了一些美酒、金银及布匹、粮食和兵器等,装上汉军的木车。正好返回时,浑邪王达达索所部左谷蠡王亚买达率领的数千人马也来到了秦州。亚买达见到冒顿,挤满下马拜见。冒顿手握长刀,哈哈大笑道:“自今日起,秦州便为我匈奴辖地,就算是本太子送与浑邪王的一件小礼物吧。”亚买达听了,回道:“太子勇猛过人,以闪电之势,取下秦州,盖古今第一人。”
冒顿听了,使劲夹了夹马肚,骏马会心知意,迈开铁蹄,向着来路缓驰而去。后面的兵士护卫着装满美酒、粮食、布匹和兵器的木车,紧随其后,向着来路逶迤而去。午夜时分,到达统万城的时候,远看城外有一队人马,列队严整,高擎火把。这时,冒顿的探马早已看清是达达索等人,回来报与冒顿。冒顿用长鞭抽了一下马臀,疾驰到达达索面前。达达索老远就大声说道:“太子之军,犹如天兵。今送我城池,我送太子金子一千金,美酒百坛,也算是礼尚往来吧。”
冒顿下马道:“浑邪王如此多礼,使在下意想不到。”然后,松开马缰,走到达达索早已装好的箱柜面前,达达索急忙走过去打开,霎时间,金黄的金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方圆数百步之内一片辉煌。冒顿脸露欣喜,抓起一块黄灿灿的金子,忍不住赞叹道:“果真*也,难怪天下人皆爱之。”达达索接口道:“金子出身沙土,百万造化,风吞石挡,然仍难掩其光泽。”冒顿嗯了一声,放下金子,转身看着达达索,神情谦和地说道:“大王授我此物,本太子感激不尽,然我匈奴正在厉兵秣马,休养生息,这些物什,还是留下,用做军用的好。”
达达索说道:“太子神兵出赛,攻城掠塞,送我以秦州,区区黄金,何能与太子之之恩德相比较。还请太子笑纳,就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吧。”说完,笑着看着冒顿的脸。不料想,冒顿一声没吭,转身快步走到骏马身边,一纵身就上了马背,朝着达达索说道:“浑邪王且安歇,本太子告辞了。”说完,还没等达达索说话,就纵马独自奔到了本部军队的前列。军士们见冒顿启程,也都用双脚夹了夹马肚,一匹匹的骏马同时迈开前蹄,跟着冒顿身后,向着单于庭蜿蜒行去。
冒顿率军到单于庭外之时,天光已经放亮,初生的太阳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散发着热腾腾的气息,从高空之中辐射下来。城墙上的守军远远看到,知道是太子军队,早早打开了城门。冒顿一行鱼贯而入,车上的美酒、布匹、兵器等物什一看就是中原军队常用的,许多匈奴人一眼就能看出。到军营后,马奴急忙跪在地上,供冒顿下马踩踏。待冒顿下来,马奴又急忙站起身来,牵了冒顿的骏马,向着一所单独的马厩走去。
冒顿回到自己的大帐之内,日常侍候的奴隶们见主人回来,赶紧将端上来美酒和鲜肉,还有一些青色的水果。几个女奴帮着冒顿换掉衣服,又纷纷低着脑袋,用濡湿的麻布为冒顿擦拭完身子,又换上了一套新的麻衣之后,冒顿才走到贡案旁,先是喝了一大酒樽的酒,抓了鲜肉狼吞虎咽一阵,就躺在的芨芨草编制的草席之上,呼呼睡着了。
一夜的战斗和劳顿,冒顿有点疲惫。他的士兵们也是,刚进帐篷,就趴在了草席上呼呼睡着了。这时候,老迈的骨都侯都布拉齐急匆匆地走到冒顿大帐之外,却被守卫的长枪挡住了。都布拉齐知道冒顿刚刚回来,肯定在休息。站在原地,搓了搓手掌,一脸无可奈何。
而正在这时,头曼单于却才穿好衣服,由男女奴隶们护持着,从一个叫做雅姆琴的阏氏帐房中走到单于宫内。奴隶们有条不紊,为头曼洗脸,梳头,坐下来吃东西。刚刚拿起一块新鲜的九色鹿肉,就有护卫进来禀告:“骨都侯和巫师达利加求见大单于。”头曼的手掌停顿了一下,脸露不悦,怔了一会儿,把鲜肉扔回盘子,说:“叫他们进来吧。”守卫应了一声“是”,尔后躬身退下。不一会儿,都布拉齐和达利加一起走了进来,见到头曼,双双跪下,说:“小臣达利加(都布拉齐)拜见撑犁孤涂大单于。”
头曼坐正身子,看着殿下的两个人,抬抬眼皮说:“起身说话吧。”都布拉齐和达利加二人闻听,一起在殿下站直身子,,都布拉齐看看达利加,达利加也看看都布拉齐。都布拉齐用眼神和嘴巴示意达利加,达利加也用眼神和嘴巴示意都布拉齐。站在虎榻之上的头曼看到了,脸露怒色,大声说:“有话就说,无事尔等速速退下!”二人闻听,打了一个哆嗦。都布拉齐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对头曼说:“我二人进宫也没别的事情,只是想来向撑犁孤涂单于请安。”头曼听了,哦了一声,说:“本大单于身体安康,强壮如旧,不劳二位挂念。”说着话儿,还故意站起身来,挺直腰杆,展示似的让都布拉齐和达利加看了看自己挺直的腰板。
6
待都布拉齐和达利加走出宫殿之后,头曼忽然想到,这两人来得蹊跷,绝非例行的请安。头曼抓了一块鲜肉,放在嘴里慢慢嚼动,一边站起身来,低着脑袋,在虎榻前的羊绒毯子上,若有所思地走来走去。好一阵子,忽然独自哦了一声,又颓然坐在虎榻上,皱纹的脸上涌起一种浓郁的沮丧之情。此时,日光透过宫殿之上的天窗,犹如长刀一般照射进来,正在落在头曼所在的贡案之上,将鲜肉、水果和美酒照射得格外鲜艳和明亮。其中还有一把用来割肉而食的径路刀,银白的光芒反照到对面的墙壁上,犹如一道长长的刀光。头曼看到了,忽然觉得了一种恐惧,令他浑身发冷,那种冷简直就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刀,击碎和深入的不仅仅是血肉,而且抵达了骨髓甚至灵魂。
头曼忽然一声大喝,吓得一边护持的奴隶全身惊颤,齐齐地用惊恐的眼睛看着兀自发呆的头曼单于。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头曼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单于宫,身后的护卫紧跟其后。到门外,头曼大声说:“牵我的宝马来!”护卫一听,一溜小跑直奔马厩,不一会儿,头曼的宝马就被牵到了面前。马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以供头曼踩踏。头曼走到一个护卫身边,伸手摘下护卫背后的长弓,护卫满面惊慌,赶紧跪在地上,双手奉上箭矢。头曼也一把抓过,走到骏马面前,踩着马奴的后背,一下子就跃了上去,然后抖动缰绳,沿着宫殿之外的马道,径直往西山方向疾驰而去。
负责守卫的独立大将军吐哈见状,急忙命令全体护卫飞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紧紧跟在头曼马后。令吐哈等人意想不到的是:年迈的头曼忽然之间竟然如此矫健,完全不像是一个年届六十的老人,更不像他昔日那种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头曼纵马奔驰着,马蹄下的尘土和青草像是飞的一样,耳边响着巨大的风声。他忽然觉得了一种久违了的快意,胸中也凭空升腾起一种几乎被遗忘了的豪情和快意。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跟着父亲到狼山西峡谷打猎,率领本族兵马与东胡作战的情景。猎物中虽然有狮子、老虎、雪豹等猛兽,但有人护卫着,即使遭遇也有惊无险。而在战阵之中,刀枪长箭,呼啸往来,这些生硬冰冷的兵器是不长眼睛的,每一具肉体都可以进入,每一颗头颅都可以砍掉,不分王侯还是奴婢,将军还是兵士,只要触到,一个人,一个生命便会翻身落地,成为一颗亡灵,一具尸首。
许多年来,他亲眼看到许多将士的死——头颅被劈开,身体挑到半空,马蹄践踏的尸首成为烂泥,红色的烂泥成为沼泽。在战争和杀伐中,他也曾多次负伤——有一次被东胡的一个将军用长刀刺穿左臂;还有一次,差点被砍掉的脖颈。当时,他自己也杀得性起,斩杀的东胡军士足有千数之多。从那时候开始,他忽然厌倦甚至惧怕了战争,想起那种惨烈的场面,心里就有一种刀割一般的感觉,而且还会无缘无故的呕吐。
这或许就是头曼为什么极力与东胡月氏等部族修好,不愿作战的真正原因了,但似乎又不完全是。头曼知道,自己天性当中,是有一些懦弱的成分,从某种方面说,他对战争的厌倦似乎与生俱来,或者是后天惨烈的惊醒,抑或二者兼具。在他作为单于期间,对于东胡、月氏和秦国,失败和妥协多,攻伐和对抗相对较少。不是不能作战,而是不不愿意作战。再说,休养生息,繁衍民众,积蓄财富,毕竟是强国利兵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