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阿木龙起身,顺着山坡,与奴隶们一起回到了营地。路过淳维大帐,见仍旧亮着灯光。阿木龙吩咐奴隶们散开,在淳维帐前大声道:“小臣阿木龙求见大王。”话音刚落,只听淳维答道:“巫师请进!”阿木龙应是,掀开帘子,走进了淳维的大帐。
淳维帐中,地上铺着厚厚的茅草,茅草之上是新鲜的羊皮和兽皮,这些都是奴隶们捕猎之后,将最好的肉献给大王。余下的皮子,经过挑拣之后,给淳维大王装饰帐篷和铺设地面。淳维卧榻上,也铺着数张几无破损的兽皮,大帐中央,悬挂着大夏乌龙旗帜。贡案是用一条一条的木板做成的,上面摆放了一些干净的食物和肉食,还有一个黄色的泥罐子,盛放清水、奶汁和奶干。
4
阿木龙进帐之后,先是行了君臣之礼。淳维示意阿木龙坐在自己对面,阿木龙诚恐谢过。淳维看着阿木龙被冻得发紫的脸膛和洁白的长发,说:“巫师殚精竭虑,为我大夏辛苦奔波,日夜忧思,受累若斯,淳维心有不忍也。”阿木龙闻听,急忙道:“大王切莫再如此褒奖小臣,小臣惭愧也”。淳维笑笑,令人给阿木龙端了一碗热水,并一些烤熟的羊肉。阿木龙弯腰谢过,喝了几口水。开口对淳维道:“臣下刚才到山岗一趟,就我部众眼下和未来之事做了占卜,神的旨意说:中原自古是上苍安排子民的首选之地,肥沃的土地是上天给予他们的福祉,也是灾难的多发地。向西的地域是神灵在人间的疆域,然而,自创世以来,这是一直无人居住,我们的这次失败和西迁,是神灵赐予我们的繁衍生存的机遇。”。
淳维点了点头,心想,此言早已说过无数次,阿木龙怎么又说起来呢?想到这里,淳维忽然有些厌倦,看着阿木龙,什么话也没有说。阿木龙大致猜到了淳维的心思。顿了顿,接着说:“但这里天高地厚,雪山高崖,流沙风暴,自然的奇特,气候的异常,大王及部众初到此地,对于不可知天灾人祸不可不提防啊。”淳维听阿木龙说到这里,哦了一声,道:“巫师所言,乃是实情。本王数天之前,令乌兰、淳木等人率兵四下查探,一则看有无其他部族和方国,二则了解地形,好做防御。三则,提防可能的可能的自然灾害及不可抗者。”阿木龙听了,起身道:“大王英明,适才臣下也想作此建议。谁知,大王已做在了前面。”淳维听了阿木龙的这番话,知道阿木龙话中有恭维之意,但也觉得很是正常。自从投夏以来,阿木龙对王族的每一个人都恭敬有加,即使鸣条之战时立过赫赫战功,西行路上拥戴淳维继位称王,但仍旧谦卑如初,似乎不居功自傲。
这一点是淳维最为喜欢的,也是每一个王者喜欢的。有才而不自恃,居功则能谦逊,当然是臣下的品德之一。淳维听完,笑笑道:“巫师所言在理,所谓天地生人还葬人,泥土催生也沉沦。万物都是如此,我部族新来乍到,这里又是人烟不至的新生之地,自然灾害,隐匿外敌,疾病猛兽,滑雪裂石,乃至风雪雷电,都可能与中原不同,我等且不可掉以轻心,以免生灵涂炭。届时,别说复国无望,就是部众,也必抱怨本王将他们引入歧途。”
阿木龙听了淳维这番话,点头道:“大王之言,乃是至理也。”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帐帘前,从缝隙中望了一眼越发漆黑的夜晚,呼呼的风声像是魔鬼的嚎叫,在假阴山上下,在淳维帐篷乃至部众们的睡梦之中,奔腾呼号。阿木龙转过身子,帐内的火把呼呼而燃,闪烁的光亮照在尚未干透的兽皮上,像是睡了一地的雪豹和的猛虎,当然还有岩羊和牦牛。
帐篷内散发着浓郁的肉腥味道。阿木龙坐下,又开口道:“大王,当初,我们在中原时,部落、诸侯之间的争战从未停息过,每次都有大的损伤,奴隶死伤难以尽数,妇女被掳掠杀死更是司空见惯。人口年年繁衍,年年消亡,这本是自然之事,而战争比灾难更残酷,消耗人口速度最快。今大王率部众远离是非水火之地,栖身于此。如此广袤之地,而我们人数却如此之少,要想繁衍壮大起来,窃以为,首要之务便是鼓励生养。”
淳维听了,脸色泠然,蹙眉凝神看着阿木龙的眼睛道:“巫师所言,正是本王近来时常思虑之事。国者,民也,无民何为国,无民即无王。今我部众千里流徙至此,且大都是年迈体弱,就是根本不可能参与作战的妇孺。人之生养本来就是一件缓慢的事情,倘若任由发展,四千人何时才能成倍增长?长此以往的话,别说有朝一日马踏中原,就连基本的生存发展都难以保证。”阿木龙听了淳维一番话,脸色沉肃,不停被风翻动的白发像是犹如一根根的马尾,看起来有些庄严而沧桑的感觉。
思忖了一会儿,阿木龙道:“诚如大王所言,为今之计,我国乃是繁衍和人口。古人说,有人便有一切,有人也便才有问鼎中原之希望和实力。眼下,部众当中有生育能力的妇女不足一千人,有的壮年人死了,余下妻儿成为无依无靠的女奴隶。按照在大夏规矩,父兄亡而不可妻其妻女。以一个妇女一年生养一个孩子的速度计算,十年之后,我们才会又多一倍的人数。按男丁长到十五岁方可作为战士的先例,我们的发展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5
正在说话之间,冬天就来了。山河冰冻,朔风呼啸。假阴山内外,飞鸟断绝,众草折断,岩石深潜。数日后,洋洋大雪铺天盖地,不过一天,就覆盖了整个苍茫之地,而且越积越厚。暴寒的天气之中,牲畜多数冻死。为了果腹求生,奴隶们刀砍斧凿,从积雪之中翻出牲畜的尸体,放在火边烤化,用以将养生命。淳维部众当中,也有数十个老年奴隶和孩子被冻死了。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怨声迭起。
淳维曰:“何其如此也?”乌兰也说:“此地凶险,比中原暴雨地动尤为可怕。”阿木龙道:西极高寒,冰雪之重,与重要雨水雷电一般频繁。然不论是蛮地还是中原,自然灾害及不可抗者,比比皆是。此乃天道,亦乃警示。大王率部居此不久,地况不熟,因而不备。”
淳维等人听了,觉得阿木龙说的也有道理。西极冰雪肆虐,中原又何尝不多洪水闪电,地动冰雪呢?想到这里,淳维令人昭告部众,积枯草及牲畜绒毛等含之物,并囤积倒毙牲畜及野兽尸体,以备不测。
所幸的是,这一场冰雪之后,天气放晴,虽还很冷,但向阳处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到天气彻底变暖,积雪消融无踪,草木发青的时候,淳维才彻底放下心来。又一个月之后,蒙昧如初的西域高地,雄浑苍茫,万物疯长,禽兽潜藏。假阴山脚下,新生群草鼓荡不已,奴隶们进山狩猎。驱赶回来不少生性温驯的羊只,宰杀之后,把剩余的圈养起来。有人还从深山赶回几头生性倔强的野驴和牦牛。对于这种大型牲畜,奴隶们有的是力气和它们周旋消耗。不到一个月时间,淳维带领的氏族习惯了在西域的围猎生活。
又数日,假阴山四野,阳光明媚,草木浩荡。牲畜们似乎移动的珍珠或者岩石,在匈奴营帐之外,咩咩而鸣,或者仰首长啸。淳维、乌兰、淳木和妺喜等人与部众齐聚十里处的格布草滩,数百个奴隶用长长的松树干抬着一口庞大的棺椁。整个棺椁呈藏黑之色,共三层,第一层铁皮,第二层是金子,第三层才是坚硬如石的青冈木。
格布草滩上早就挖下了一口深愈数丈的墓穴。奴隶们把棺椁轻轻放下墓穴一边,淳维、乌兰和淳木,还有妹喜,站在棺椁正面。淳维仰天长啸一声,眼泪纵横,大声嘶喊:“英勇无畏的夏王姒履癸,伟大的王和父亲,大夏之正宗血脉,的、中原诸国之共主。鸣条之战,舍身于敌群,拯救我族于垂危,堪为上天之子,万民之主,今魂魄不息,安葬西域,必与雪山同在,与大夏共存,永生永世,不息不朽兮!”
淳维嘶喊之际,众臣垂首,奴隶全身跪伏,整个格布草滩,黑压压一片。
说完之后,淳维又是一声长啸,又开口大声道:“大夏臣民,奴仆妇孺,第八代十八王淳维今秉承上天意志,祖宗遗训,即日起,号令我族扎根西域,休养生息。为使我族繁衍壮大,万代流传。即日起,凡寡陋遗孀,父兄妻女,一律父亡外子妻其妻,兄亡弟妻,弟亡兄妻。凡我族众,一律不得违抗,生养愈多者,奖赏越多。若有不从者,不论贵贱老幼,视情或放逐,或诛杀。”
众人听了,颇感诧异,响应之声略有迟疑。淳维环视众人,知道此一规矩必遭反对。遂立眉振声道:“所谓国者,民为根本。王侯者,民之之上。今我大夏,人数寡少,又居西地,不以生养,何来人众,不以人众,何以强大,征募兵众,固国强本?”众人听了,面面想看,乌兰和淳木、扎布阿拉等人不由得交头接耳,唧唧喳喳地说些什么。
正在主持葬礼的巫师阿木龙见状,使劲砘了一下桑木手杖。伸出手指,捋了捋额前飘然的白发。大声道:“大王所言,正是我部族当下实情。大夏若要再度兴旺,各人若要延续子嗣,心怀大夏,赤心为国,必须要破除旧规,实施新政,因地制宜,鼓励生养,以图发展壮大,保我大夏万世不灭。如此,先王于九天之上,见我大夏年年昌盛,国富民安,也会倍感欣慰,灵魂得安的。”
阿木龙说完。淳维又道:“此政不分贵贱,本王带头,各大将军及贵族也应率先效仿,以引部众,循规蹈矩,渐成传统!”说完,举起乌龙大印,令奴隶拉开龙旗,以示王者之威。众人见到,便止住了猜疑,一起高喊:“谨遵大夏王之命,吾等愿效大王,破除旧俗,蹈袭新规。为部众壮大,为大夏昌盛!”
淳维见部众积极响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巫师阿木龙高唱颂灵之语,令奴隶们抬了棺椁,以头朝南,脚蹬西的方式,将盛放姒履癸的棺椁缓缓放入数丈之深的墓穴中。其他的奴隶宰杀了马匹和牛羊,将头颅割下,作为祭品,随葬姒履癸。
这时候,淳维率先跪下,乌兰等人也都跪下,一时间,草滩之上,尽是黑压压的人头。阿木龙高唱灵语,挥着手杖,奴隶们用手捧土,一点点地掩埋姒履癸。不一会儿,巨大的墓穴便被填平了继而,隆起一座巨大的坟丘。朝南的方向,竖起一面石碑,上写“大夏国第七代十七世大王姒姓履癸之墓。”
丧礼之后,回到大帐,淳维觉得有些乏累,便躺在大帐内的虎皮之上,原本想睡一会儿,可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但也不想起身。躺得久了,淳维的眼睛循着棚顶的缝隙,看到深邃的天空,忽然想起自己早年间跟随父亲在中原地区的生活情景——在他的印象和记忆当中,中原是博大的,河流和山川,良田和森林,到处都是可以生活的地方,即使最为困苦的冬季,也有许多没有落下的干果挂在树枝上,或者埋在土里。沿着雪上的足迹,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野兔、山羊、野猪、驴子、黄牛、野鸡等等禽兽,温饱不成问题。
而鸣条之战败后,三兄弟及数千部众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并迁徙到远离中原的荒蛮之地生存——这意味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新再来,其难度可想而知,绝不亚于大禹治水,汤夺国——但这不是最为主要的,生存的艰难可以慢慢磨练,但人心不齐,自己这个王威信不高,甚至随时有被抵触和被冲撞的危险——这才是最可怕和最无奈的——令不行,禁不止,何以为王?王无大威信,何能服众?众不服,便会群龙无首,政令梗阻,诸事不畅,此乃为一国一部之最大硬伤。
6
此又许多年后,淳维蓦然发现——自己这些担忧、面对的那些困难和可能的反对,它们最大的敌人不是乌兰,也不是淳木,更不是独立大将军扎布阿拉和巫师阿木龙,而是他自己。他清晰记得,埋葬了父亲的第一个夜晚,他差人将父亲的女人,前大夏皇后妺喜叫到了自己帐篷中。那时候,正是暮春,营帐内外,不知名的蛾子围着火焰飞舞,即使葬火海,也义无反顾,层层不穷。
妺喜进帐,走到淳维面前,施礼道:“妺喜见过大王!”妺喜的这句话出乎淳维意料,妺喜乃是大夏皇后,淳维父亲姒履癸的女人,按照旧俗,妺喜进帐之后,应当是淳维先行施礼,并称妺喜为“皇后”或者“小母”,若是再不敬一些,淳维当叫妺喜为“前皇后。”,也可直呼其名,而妺喜自行略掉了前面的自称或者称谓,淳维觉得,妺喜这样说,似乎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推敲的。
葬礼之上,淳维依照阿木龙事先所嘱,颂扬父亲生前功德之后,便颁布妻妻诏令。妺喜也在其中,众人以沉默方式表示怀疑和反对,妺喜一言未发,但在内心,也觉得此举有悖常理,不合人情。后来听了淳维及阿木龙的言语,也觉得淳维妻妻之诏令乃是无奈之举,不符合人情,但却符合大夏当前处境和长远利益。
回到帐篷,夜幕降临之时,妺喜隐隐觉得,今晚似乎有事发生。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觉得心像鹿撞,血流加快,脸庞发烧,手指微颤。这样的感觉——好久没有过了,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一场久违了的激情邂逅。妺喜正在冥想之间,忽有奴隶进来报称:“大王有请。”听到这四个字,妺喜浑身一震,脑海中亮起一串电光石火。这时候,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感觉了。
妺喜声音犹如鸟啼,依旧婉转动人。淳维承认,在此荒寒之地,这是他听到的最好听,最入心扉的声音。看到妺喜的刹那,淳维心头一颤,虽然是近四十的年纪了,仍旧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慌张感,脸庞腾的一下红了起来,像是火苗的根部,或者还没有燃尽的木柴。淳维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看着妺喜美丽的脸庞,口舌僵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支吾了一会儿,淳维嘴唇颤抖着说:“皇后……小母……妺……。”妺喜见淳维慌张的样子,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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