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男人,全在我手里打工,只留下董婶在家照看六个小家伙。亏她能干,一个人不但带六个孩子,还种了全家族十多口人的田土。当然,一个老太婆带六个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以牺牲孩子的教育为代价的无奈之举。我常听玉竹奶奶说,玉梁就有些手脚不干净,总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而最小的玉甜则多少有些内向、孤僻;而董婶呢?一个人负担这么重,谁知道她还这样折腾得了几年?
“婶,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哈!”
“硬朗妈个屁!”董婶大摇其头,“不行了,大不如从前了!你是不知道,你婶有个妈个心慌的毛病,一发作起来,心子跳得像要掉下似的,要人老命!”
董婶外表精壮强悍,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但她有“心慌”这种毛病我还是知道的。医学上大约叫心动过速,跟她那超负荷运转的心脏出了毛病有点关系。
“娟,是为玉竹和玉树的事回来的吧?” 。。
第三章 再生变故下
我点点头,心里难过:“也不晓得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娟,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可别不高兴!你妈老汉年纪大了,自身都难保的人,还谈什么管教玉竹和玉树!依你婶看,你家三妯娌真该商量商量,轮流留个人在家服侍老人才对!你不晓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留在屋里头的难处,有个头痛脑热的,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说什么管教儿孙,自己都快管不了咯!还记得前回你妈晕倒吗?哎哟,你妈脸色那个白得哟,吓死人了——”
董婶是话匣子,且表情丰富,动作夸张,听她说话,人们很容易进入话语场景,因此她的话语带有很强的感染力。当然,她要是传播负面消息,也带有极强的破坏力。玉竹奶奶三月分晕倒过一次,这我知道。当时我委托大嫂代表我们回来看望过,我没有亲回。
“婶,你说的是对!可眼下就这么个情势,你不也一个人在家嘛!”
“是啊,我也和你妈差不多,都他妈是离死不远的货色了!”
董婶脸上带着些苍凉,愤愤不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似的,拍着脑袋说:“哦,对了,差点忘记球了!上午我在县城卖菜,碰见你老汉,说玉树捅了一个叫刘军的同学一刀,那个同学流了很多血,从学校到医院,一直人事不醒,你妈老汉都去了医院。也说你家运气真他妈霉,刘军那里抢救还没结束,你妈又在手术室外晕倒球了,说是什么高血压,我也不球太懂——”
董婶唠唠叨叨地说,听得我好一阵心惊肉跳,惶恐地问:“婶,你、你说的是、是真、真的吗?”
“你老汉亲口跟我说的,婶没添半句假话!”
我的心头“轰”的一下,跟遭了雷辟似的,顿时呆了,手里的行李也掉到了地上。想哭,却哭不出;想喊,更发不出声,只有眼泪发疯地涌出眼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董婶见状吓了一跳:“娟,你可别吓婶哈,早晓得你会这样,婶就不告诉你了!”
我心里乱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但我明白,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而是咬牙硬挺的时候。我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对董婶道:“婶,你放心吧,我没事!”
“你真没事?”
“真没事!”我咬着牙,将行李递给董婶,只留下装着贵重物品的防水手袋,央求道,“婶,快下雨了,你赶快和小家伙们回去吧。这是我的换洗衣服,求你帮我带回去,好吗?”
“娟,眼看就要下暴雨了,你要去哪?”
董婶接过行李箱,有些不放心。
“去医院。”
我想哭。
“那你就放心去吧,保证一样少不了你的!”
我说了声“谢谢”,一转身便沿来路跑了回去。
玉竹失踪已经三天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已把我的心急熟了。现在倒好,玉树那混帐东西竟然伤了人,还把他奶奶也给捎带进去了!看样子,不把我给急死,他们是不打算心甘的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章 农民母亲上
我赶回蓥城大道,打了个摩的,风驰电掣般赶到医院,舞弄了半天才问到被玉树伤着的刘军住的外一科三楼十六病室。室内共有两张病床,一张躺着刘军,一张躺着我家老太婆。两人都挂着盐水,老太婆醒着,刘军却脸色苍白地闭着眼;老爷子则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神情沮丧。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哀伤地呆了半天,一句也说不出来。孙女失踪,孙子惹祸,老太婆发病,我真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们两个年近八十的老人,都是怎么过来的!
老爷子见我来了,很是惊讶,又很高兴,像终于找到了靠山似的,激动得都哽咽了:“娟!你可算来了!你要再不来,我都要急死了!”
想当年,老爷子好歹也算得月牙村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他是远近颇有点名气的石匠,本村的石匠从业者大多都是他老人家的门徒。石匠多半有石匠的性格,豪爽中不乏刚性和韧劲,独立处事有着无比的坚韧。但看他见到我时的释然与欢喜,我心里明白,他老了,不但已经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眼花耳背,而且心理也变得脆弱,一如经风易折的草,早已风光不再。他甚至比玉竹玉树更需要我们的支撑。
“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稳了稳情绪,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话。越是在老人们都张皇不知何为的时候,做后人的就应该越是沉着冷静,以成为他们强大的心理支撑,我以为。
“你妈怕你着急,不准我打。娟,我们都快给急死了你晓得吗?玉竹不见了,玉树又捅伤了人,你妈也病倒了,唉!”
“我都听董婶说了。妈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出点鼻血,别听你老汉瞎扯!”
听我问起,老太婆连忙宽慰。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眶深陷。堆垒满脸的褶皱,一如风干的核桃。就是这枚经历了近八十个岁月风风雨雨的核桃,而今依然忙碌在田间地头,不肯稍事停歇。如果不是病到一定程度,她是绝对不肯躺下来的。这就是中国农民的母亲!在农村的旮旮旯旯里,你随处可见她们忙碌的身影。可别小瞧了这些干瘪瘦弱的母亲,如今的中国,正是她们以自己的干瘪和瘦弱,锄着庄稼地里的草,养活着儿孙,也养活着共和国庞大的胃口!
我不知道是谁在狠心地压榨着我们的母亲,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老太婆的病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还是放心了些,毕竟人还醒着,还能说话。中国农民的母亲——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已有两个孩子的女人——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这我非常清楚。
我指了指临床的刘军,问:“他呢?”
“不好说!听医生说,心子被刺破了一个口子,出了很多血!”
老爷子神情担忧。我的心生生地被他的担忧给揪住了。刀子刺进了心脏,不论对刘军还是对玉树,甚至对家长,无疑都是险乎致命的。对刘军而言,可能危及的是生命,是生理健康;对玉树而言,危及的却是性格和命运,是心理健康;对家长呢?是伤心绝望,抑或是痛哭流涕,一时还很难言说。
“联系他家长了吗?发生这么大的事,可不能不让人家家长晓得!”
“联系了,柳老师去车站接去了。”
柳老师是玉树班主任,听过他的名字,却未见过他的人,这是我这种家长最失礼最失职的地方。现在家长和教师有个共同点,教师不再时兴家访,家长也不再时兴到学校去拜会老师,除非学生发生特别重大的事故,否则,家长和教师是难以碰面的。尤其这些年,我们这些当家长的常年在外,更没机会去学校了。去学校开家长会处理孩子的鸡毛蒜皮的,都是老头老太婆,青壮年家长似乎都死绝了。
“买营养品了吗?咱们可别缺了基本的礼数,不然,人家家长来了可不好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章 农民母亲下
我是个善于做表面文章的人,这些我不能不考虑到。官场上做表面文章,哄骗的是上级主管官员,谋求的是升迁和富贵。我们小老百姓做这种表面文章,无非为了不要失礼于人。乡民和官员最大的不同在于,乡民重视礼节,官员重视礼物。
“还没呢。刘军这里还没完,你妈就倒了,我根本就没时间!”
“那我马上去买!妈,你吃点什么?”
我担心刘军家长马上到,有些迫不及待,买点水果营养品花不了几个钱,但缺了这个礼数,很多话可就不好说了。
“我一个老婆婆能吃什么?快别给我买!”老太婆的心思不在吃上,而在玉竹玉树身上,“娟,先想办法找到玉竹,再把玉树弄出来吧。”
“找玉竹急不起来!”我伤心地道。
“那就先把玉树弄出来!”
“他躲哪去了?要躲让他躲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还担心他长期躲着不出来?”
我以为那混帐东西一定是畏罪躲了起来。
“哪是躲起来了,是被派出所抓了!”
“什么?”我只觉得头一阵晕,差点没平地摔个跟头。我其实应该早想到那小子可能被抓的,出了这么大事,派出所要不出警,就应该被人骂不作为了。可事情一旦“作为”到自己头上,无论从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却又如此难以接受。
“是啊!怎么办啊?”
“抓了好!抓了好!他那种人,早就该抓了!”我苍凉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气恨,还是绝望。
“娟,气话归气话,你得想个办法让他出来呀!别的不担心,你就不担心这么一关,不把他的脾气关得更坏?”
“我不管!就他那种人,关一辈子才好!”
我嘴上硬,心里却哀转了十万八千圈。玉树并不是老太婆的亲孙子,她都还能这么关心他,我是他的亲妈,我能不想马上就把他弄出来吗?可想归想,那还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是别让人家刘军家长觉得咱们“凶犯”家属失礼!
我先去医生值班室了解了一下刘军的手术情况,知道手术很成功,总算放心了些,然后去超市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 老实爷爷上
回到病房时,病房里已经多出了两个人,一个显然是苦主刘军的爷爷,另一个则是玉树的班主任老师柳飞。
刘军爷爷六十五、六岁,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裤,光着一双大脚,裤腿上糊了很多泥浆,像是刚从水田里爬起来。此时,他正扑在刘军病床上哀哀地哭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刘军如何从小爹死娘嫁人,爷孙俩如何相依为命,如何穷愁潦倒。哭声凄惨悲凉,引得在屋的人都不由得闭眼流泪。
我走进病房,放下水果和营养品,和柳老师打了个招呼,便去劝刘军爷爷:“老人家,你别太伤心,刘军刚做过手术,麻药药性还没过,等会儿才会醒来。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就放心吧!”
刘军爷爷抬起头来,仰起他那张沟壑纵横,泪水横流的老脸:“你是赵玉树的妈,对吧?你来得正好,你可一定得想法把我家刘军给医好啊,我求求你了!”
苦主家长不对我这“凶犯”的家长咆哮着发雷霆之怒,却哀哀地求我,这倒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苦主的心情是悲痛的,而悲痛往往会化作“力量”,从而喷发强烈的怒火。我之所以怕失礼,担心的就是这个。现在,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数。刘军爷爷不像是久经阵仗的扯淡之人,倒好像是从没进过县城的陈焕生。
“老人家,实在对不起!我家玉树伤了你家刘军,这没什么好说的,一切责任我们负,当然要把他医好!只请你不要太难过,医生说了,手术很成功,刘军只需在医院住上一个多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
对这样的老人,我由衷地感谢,也由衷地尊敬,我也因此承揽了全部的责任——责任本也该我这当家长的全部包揽。
刘军爷爷听我这么说,竟然有些疑惑:“真、真的一两个星期就能出院?”
“当然是真的,我问过医生了!”
刘军爷爷似乎放心了,沉吟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得出来,他是个打屁怕砸脚后跟的胆小老实人。我虽然讨厌欺负老实人,但这种事,遇到老实人总比遇到奸巧之辈好应付。我也放心了不少。正要和他协商善后之事,柳飞却来插话道:“你们听我说一句,怎么样?”
我和刘军爷爷当然没有异议。
“今天这事,是一件恶性的故意伤人事件。刘军被伤了,赵玉树也被抓了,可以说,这是你们双方家长、我们学校都极不情愿看到的。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伤心上火毫无用处。我劝你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协商解决善后事宜,不要娃娃起了冲突,大人再起什么冲突。今天刘军入院,我垫支了三千,这是发票。我可是穷人,这钱是从学校出纳那里借支的,可得你们还给我,我先说在前头。”
柳飞说着,从钱夹子里摸出几张发票,扬了扬,又放了回去。他给玉树捅伤刘军定了性,就像法院给了判决。我看着他扬过又收回去的发票,心中苦笑。他担心我不肯还他钱呢!
“柳老师,这钱该他们付吧?我,我也没、没这个钱啊!”
刘军爷爷大约根本就不懂,孙子都被人捅了,吃了痛,伤了身体,怎么可能再要他负担经济上的损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 老实爷爷下
“这个自然!老人家,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正好柳老师在,就让他做个见证。”我不肯让老实人吃亏,显得豪爽而干脆。我本就这种人,不然,也不会有一百来号人跟着我东奔西走,四海漂泊。
刘军爷爷呆了呆,似乎不清楚该提些什么要求。柳飞明显有意偏向他,提醒说:“老人家,叫你提要求呢,医药费、陪护费、误工费、营养费,要多少,你自己提!”
刘军爷爷怔了怔,这才咬牙道:“我、我什么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