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一脸的纳闷:“我咋不知道?”
吕叔拍拍水牛的脑瓜说:“傻孩子,那是你爹你娘怕吓着你了。天天晚上等你睡着了,他们才玩哩……”
水牛轻轻地摇着头说:“不会吧,俺爹俺娘知道我胆子大得很。”
吕叔低声说:“你不信?那你今天晚上先装睡着,之后……”
第二天,吕叔领着一帮子娘儿们在瓜地里干活。休息时,吕叔将我们召唤过来,指着那只刚摘下来的黄金瓜问水牛:“孩子乖,夜儿黑见玩老虎没有?”
水牛说:“见了。”
吕叔忍着一脸坏笑,打开钥匙串上的小刀,查查一共七个小孩头,就把瓜分成了八牙儿,一人一牙儿,还剩一牙儿。吕叔盯着大口咬瓜的水牛,伸手拍拍他的光脑袋说:“孩子乖,甜不甜?”
水牛说:“甜!”
吕叔提高嗓门说:“大声回答!”
水牛便一声高叫:“甜!”
这响亮的一问一答,吸引来了在场的所有目光。成了焦点的吕叔,指着手里还剩的一牙儿瓜说:“水牛,你比画比画老虎是咋玩哩,这一牙儿还给你吃。”
水牛很痛快地抹拉一下嘴,分别扮演两个角色,绘声绘色地作了一番精彩的表演,逗得全场的人捧腹大笑不止……
水牛的妈——火头婶可不是省油灯。她挤眉弄眼地串联了几个帮手,瞅了个空子,一齐下手把吕叔撂倒在地,捂着吕叔的眼睛,照吕叔的头脸、嘴巴挤了一通奶水。火头婶连声质问:“瞎驴,还赖不赖?下一回再敢赖,把蛋给你择了,扔到恩公河里喂鱼!”
恩公祠一百多户人家。细细的恩公河,绕村而过,与外壤衔接。一声鸡啼狗叫,回旋荡漾,如同来自遥远的天际。
儿时的恩公祠小学,就安在莲花山教堂里。逢晴天上课,日头便从房顶残洞里,泻下一柱柱金光,将墙上的一幅幅圣画染亮。这些基督像、圣母像、天使飞天像,总让我上课时还想入非非,心旷神怡。
整天和我在一块儿恋蛋蛋的是水牛和狗子。
每年盛夏酷暑,我们都脱得浑身上下不挂一丝儿线,如同三条光溜溜的泥鳅。在瓜园填饱了,就捧着小鼓样的肚皮,鸭行鹅步到恩公河,一个猛子扎进去。打完水仗,觉得肚子泡瘪了,再爬上来,朝湿漉漉的屁股一阵猛拍,并随着拍打的节奏齐声高喊:
30.种瓜得瓜(2)
拍,拍,拍麻秆,
你哩不干俺哩干。
你哩不干发老痫(发疟疾),
俺哩干了怪舒坦。
拍干了,拍舒坦了,拍尽兴了,再返回瓜园,进行新一轮的扫荡。水牛的个头儿大,不仅吃得多,而且有窍门。他能成晌不住气地抱住西瓜啃,上边吃着,下边哩哩啦啦地尿着,一如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他的这般能耐,让我和狗子眼气得不行。水牛泄露天机说:“吃瓜前闭着气喝一大碗盐水就成了。”
我们一试果然管用。有了这绝活儿,我们就不愁肚子盛不下。泡完恩公河,在瓜地找个阴凉处一坐,上边是三张大肆啃嚼的嘴巴,下边是哗啦啦的水龙头。过足了瓜瘾后,水牛才说:“这绝活是吕叔教的。”
首先是托吕叔的福,再加上土质尤其适合种瓜。种出的瓜不仅形正、质优,而且味道极佳。于是恩公祠不种瓜则已,一种则声名远播。先甜了莲池镇,又甜了莲花山县,接着在莲州地区也有了名气。
恩公祠几乎成了甜瓜的代名词。
甜瓜光甜是很难有名的,原因是众口难调一人一个口味,恩公祠的甜瓜就是沾了品种、品位、品格齐全的光。爱吃脆甜的有黄金瓜、王海瓜和牛角蜜,爱吃面的有老面头,爱吃香的有芝麻瓤……
黄金瓜金黄发亮,没有一丝杂色,个头大且圆,皮厚耐存放,放到冬天不坏,满屋子都是香气和甜味儿,整个一个蜜世界。削皮后,露出粉红色的厚肉,那瓜肉由皮上的青绿色向粉红色过渡,看着就赏心悦目。而且那瓜肉耐咀嚼,汁啊水的满嘴流溢,越嚼越有味儿,那美味直叫人舍不得咽下,含糖样在嘴里慢慢地融化。
王海瓜玲珑剔透,底色为浅绿间以墨绿竖花道,皮极薄,肉莹白,酥脆。用手捧着觉得那汁水会破皮涌出,顺着指缝流淌,吃它时一般都舍不得去皮。
牛角蜜是入谱的上乘货色,色泽纷杂,形状如同弯弯的牛角。凡瓜果,大家都通晓“歪瓜正枣疙瘩梨”之说。牛角蜜闻起来醇香浓厚,香得叫人闭气,吃起来蜜甜,甜得叫人起腻。
老面头味道纯正,长到九成时皮就开始翘裂,十成熟时皮便翘裂成鱼鳞状,摘下后吃时需将皮一片片地揭去,肉质如同粉白的面沙包,稍有动静就簌簌地往下掉渣儿。牙口不好,肠胃不好的老人尤为喜爱。吃老面头性急不行,武吃不得,要文吃,就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嘴慢慢地品尝,否则会堵噎喉咙,让你瞪眼伸脖哏哏地倒抽气。传说有一只饿极了的大黄狗溜进瓜地,受不住老面头香味的诱惑,张嘴吞了一口,咽到嗓子眼下不去了,吐又吐不出,竟被活活地噎死了,所谓“噎死狗的面甜瓜”之说即源于此。
芝麻瓤瓜肉美,瓤更美,一刀切开,吮去附在瓤上的一层薄膜,便是稀溜溜的瓤,蜜汁样的甜,瓤中的籽儿呈紫红色,形同芝麻,且比芝麻香。还去蒜味儿,除口臭,吃过芝麻瓤半天过去,仍有余香在口,令人回味无穷。更妙的是,芝麻瓤性情平和,其籽儿还可入药,治小儿食积,因香味独特,小儿爱吃,也就免了大人的喂药之难,更让人喜爱。
就是因为这些个甜瓜悄无声息地勾着我儿时的魂,长大后我谋生在外,每逢瓜季,都要从老远的外地往老家踅摸。
31.禁园(1)
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恩公祠的老少爷们儿连续过了两年瓜瘾。开始敞开吃时,水牛、狗子和我都吃得当场哇哇地往外倒,胃肠控净了,再重新吃。吃得开心极了,痛快极了,都快吃伤了。
到了第三年瓜季,吕叔一掉屁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把木牌子竖在了瓜园边上,上面写着:严禁进入瓜地,违者罚款。
吕叔的处世原则是,吃水不忘掘井人,幸福不忘共产党。于是恩公祠的瓜就盖着红纸,被送到了镇委镇政府,送到了县委县政府,还送到了地委行署。要不是碍于交通不便,吕叔还真动了让省长省委书记、党中央毛主席也品尝一下恩公祠瓜的念头。
吕叔闹出这么大动静的结果是:一张二指宽的条子批下来了,要恩公祠保证供应五万斤瓜,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吕叔查了查棵数,算了算账,把这一季儿的瓜全交上去,才能勉强凑够任务数。吕叔在大会上讲小会上说,上级的任务咱得完成,咱自己吃不吃都中,恁些年不吃不也过了?吃了也不见得多长一块肉,国家建设是大事。
从木牌子竖起的那天起,吕叔就把铺盖卷儿搬到瓜庵里了。
水牛、狗子和我无论如何也抗拒不了瓜香的诱惑,几次试图坏一坏规矩,谁知还没有踩到瓜地的边儿,吕叔铜锣一样的嗓门就响开了。
白天不行,我们就把偷袭的时间改在晚上。鬼知道吕叔哪来的那么多精神,每天晚上他就坐在瓜庵前吸“喇叭头”,那红火头一闪一闪,整夜都不灭。
偷袭的接连失败,我们开始记恨吕叔了,这头精力旺盛的瞎驴!
这天,我们总结了失败的教训,蹲在坑塘边,用乌黑的臭腥泥糊遍全身,连脑袋面孔也不放过,活脱脱的三个“乌鬼”。
快到瓜地时,我们改为匍匐前进。被日头晒得快要冒烟的浮土,把肚皮烫得火烧火燎。蒺藜狗子、坷垃蛋子,把膝盖和胳膊蹭得渗血。谁知道,我们刚接近目标,又被吕叔发现了。他眼睛不好使,耳朵挺管用,难怪人们都说“瞎子好耳性”。他乐呵呵地一挥手,我们便前功尽弃,作鸟兽散。
为了发泄一腔怨恨,我们蹲在不远的沟渠上,一齐拍着手大喊:
南京到北京,枪打独眼龙。
打瞎一只眼,补个黑补丁。
吕叔不气也不恼,一边悠打着芭蕉扇一边大笑:“你们这群小鳖子,馋虫变馋鬼。这瓜是支援国家建设哩,填你们鳖子肚里,尿泡尿出来了,济个屁事!”
到了晚上,我们绕着瓜地用坷垃投他,同他玩起了捉迷藏,惹得他转着圆圈追我们。他看不清路,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逗得我们乐不可支:
瞎驴儿!瞎驴儿!
俺们在这儿哩!
俺拉瞎驴儿套磨哩!
吕叔破口大骂道:“妈拉个巴子!瞎驴是你们鳖子叫的?回去问你们老娘,三间房子不点灯,我照样摸不错门儿!”
瓜熟了,吕叔领着全村的劳力,顶着太阳卸了两天。香喷喷的瓜,堆成了一座座五颜六色的小山。
镇里县里来了几辆大卡车,吕叔穿着印有“保家卫国”字样的烂汗衫,亮开了铜锣大嗓门,吆喝着大家装车。那一座座瓜山,全填进了海一般深的车厢里。
带着车来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郭富贵,满脸是笑地摸出一包“金旗”烟,抽出一支硬塞到吕叔手里,还连声夸奖道:“老吕,干得不错嘛!真是干得不错,不愧是朝鲜战场下来的英雄啊!”
吕叔红着脸把那支烟夹在了耳背上,他这会儿舍不得吸,难得的好烟啊!
卡车排着队开走了,眼前只剩下没膝深的荒草,衰败凋零的瓜秧子,还有从烂瓜里散出的酸腐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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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禁园(2)
水牛、狗子和我,相互望了望湿漉漉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一齐放声大哭。
我们的哭声,使大人的面孔变了颜色,变了形状。那又青又长的脸和嘴巴,结构成的一副副怒相,仿佛憋足了氢气的气球,一触即破。
阿妈尼冲到吕叔跟前吆喝道:“这会儿你舒坦了吧?喜欢透了吧?大家爬明起早地跟着你干,孩娃们都馋成啥样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难怪人家说瞎狠瞎狠,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吕叔想跟阿妈尼解释什么,嘴干张了几下,还是咽回去了。
火头婶上去拉住阿妈尼的胳膊说:“算了算了,老吕也不容易。他守了一季儿瓜园,也没搞过一回特殊,他也亏得很呢!”
吕叔蹲在地上,把郭富贵犒赏的那支金旗烟点着了。他勾着头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吸烟,任凭阿妈尼狗血喷头地骂也不还嘴。他心里却一直在抗衡:这全世界的娘儿们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你光讲那吃吃吃,吃到肚里到哪儿啦?不吃也没见欠死你们!现在不打仗了,上级的命令就不是命令?指示就不是指示?任务就不是任务了?现在是建设新中国,建设社会主义哩!就凭你们这些臭娘儿们的思想觉悟,还能不倒退到旧社会?旧社会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啊?一个人光想着为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劲儿?明年再想法儿多种二亩瓜,紧着你们吃不就妥了。一个外国娘儿们在中国大老爷们儿脸前叨叨地不停数落,最终使吕叔忍无可忍,他劈头盖脸地对阿妈尼吼道:“你以为惹烦了我,也没法儿把你撂到南江里了是不是?你要知道恩公河可是没有盖盖子,恩公河里的鱼可不讲你是哪国人!”
阿妈尼一头撞在吕叔的胸口上撒泼:“你敢!你敢!借你个胆试试?吓死你!吓不死你我不是阿妈尼!”
吕叔只好节节后退,心里却想: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臭娘儿们一般见识,现在是众怒难犯,当回哑巴也憋不死我!
好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吕叔那会儿的狼狈相,是地道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那会儿唯上级领导的话是听又极容易满足于上级信口表扬的吕叔,是不在意乡亲们的口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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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芝麻叶面条(1)
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阿妈尼把吕叔弄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早已是轻车熟路,不过这一切大都发生在家里,是关着门悄悄进行的。
据说,他俩曾达成过一项君子协定:吕叔心甘情愿在家拉下风当孙子,阿妈尼可以在家为所欲为地做皇上;可在外边这得打个颠倒,吕叔是脸朝外的人,要的是脸面,阿妈尼要乖得像猫儿才行。
这次,阿妈尼当众撕开脸皮,可让乡亲们开了眼。火头婶算是抓住了小辫子,待大家都散后,火头婶对蹲在地上的吕叔说:“我说瞎驴,你整天晃荡得像大尾巴狼一样,谁知道也是纸糊泥捏的,恐怕天天都得跪搓板吧?”
吕叔全没了过去的装腔作势,也不再满嘴唾沫星儿地乱喷大侃“女儿经”了。他很勉强地龇了龇牙说:“怕老婆有酒喝。”
火头婶笑道:“你诡谲得不轻,还喝酒呢,喝阿妈尼的洗脚水吧!起来,别哭丧着脸像丢了魂一样,我给你一团芝麻叶,回去下工夫擀一顿面条儿。要不,阿妈尼得半月不叫你上床。”
吕叔立马来个坏笑说:“那我可有空儿,帮火头哥拉边套了。”
火头婶不懂这句关外的黑话,但清楚吕叔操这副腔调筐里肯定没好杏,脸一红斥道:“瞎驴,你胡尥蹶子吧,听不懂好歹话不是?再胡吣,看我把你的驴嘴撕叉!”
吕叔在火头婶家讨得一团芝麻叶后,看到院子里那棵香椿树梢儿上,还剩几片肥大的叶子旗子般高高招摇,就弯腰捡起一块小砖头,随手吊了吊眼线,一发打出去,便悠悠飘下一片叶子,如此连中数元,准确率达百分之百。
火头婶说:“瞎驴,到底是当过兵的人,手头真准啊。”
吕叔又龇牙一个坏笑道:“还有更准的,你想不想见识?”
火头婶清楚他又要胡吣骚话,随手抓起一把粪叉,高举着朝他拍来,吕叔见状乐颠颠儿地跑走了。
火头婶冲着吕叔的背影,给我们交代任务说:“跟着他,看他是咋给阿妈尼擀芝麻叶面条儿的!”
恩公祠人老几辈子,盛传这么一句顺口溜儿:沾沾恩公祠的水,就变成了面条儿鬼。
穿开裆裤时,对这句顺口溜,我是跟着瞎喊,瞎起哄。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满世界飞了,所到之处,免不了的一则壮行,即是光顾面条铺。新疆的揪片子吃了,山西的刀削面吃了,北京的炸酱